儿子与情人 第十三章 巴克斯特·道斯

保罗和克莱拉上剧院看戏之后不久,他在大酒钵酒馆跟几个朋友喝酒,道斯走进酒馆来。克莱拉的丈夫已发福;褐色眼睛的上眼皮已松弛;身体已不如当年那样健康、结实。他显然在走下坡路。他跟他姐姐闹不和,便搬去了便宜的住处。他的情妇已撇下他,另跟了一个愿意娶她的男人。他因喝醉酒斗殴,曾坐过一夜班房,还牵涉到一起可疑的赌博案子。

保罗和他可谓死对头,但两人间又有种异常的亲密感,仿佛两人暗中颇为亲近似的,有时从不搭腔的两个人之间确实会如此。保罗时常想到巴克斯特·道斯,时常想找他跟他交朋友。他知道道斯常常想到他,也知道此人为他所注意自有某种契机。然而,两人除互怀敌意外,从不看对方一眼。

保罗是乔丹工厂的高级职员,自当是他请道斯喝上一杯。

“你想喝点儿什么?”他问他。

“不跟你这种家伙喝!”那人答道。

保罗轻蔑地耸耸肩,转过头去,很是气愤。

“贵族政治,”他接着说,“其实是一种军事制度。以德国为例。它有许多贵族,他们的生存手段就是军队。他们非常穷,日子难熬。所以他们一心想要战争。他们把战争看作成功的机会。没有战争,他们便游手好闲,个个是饭桶。战争一来,他们就成了领导人和指挥官。就是这样嘛——他们要战争!”

他在酒馆里算不上讨人喜欢的辩论家,因为过于性急、过于傲慢。他过于自信,态度过于骄横,使年长者十分不快。他们只默默地听着,他说完后他们并不觉得不安。

道斯冷嘲似地大声一问,打断了这年轻人滔滔不绝的雄辩:

“你这一套都是从昨天晚上看的戏里学来的吧?”

保罗看他一眼;两人的目光相遇。接着他明白了,他跟克莱拉一起走出剧院时道斯是看见了的。

“呃,剧院是怎么回事?”保罗的伙伴问道,很想捉弄一下这年轻人,他发觉其中大有名堂。

“哦,他穿件晚礼服,装模作样!”道斯冷笑道,轻蔑地冲着保罗把头一扬。

“这也太离谱了吧,”那个认识双方的朋友说。“还带了个风骚女人不成?”

“风骚女人,没错!”道斯说。

“往下说,让我们听听啦!”那位朋友嚷道。

“你都知道了的,”道斯说,“我看莫利心里也有数。”

“嗯,不会有这种事吧!”那位朋友说。“那风骚女人漂亮吗?”

“那风骚女人,啊呀——当然漂亮!”

“你怎么知道?”

“哦,”道斯说,“我看他过了夜——”

大伙儿一个劲地取笑保罗。

“可她是谁呢?你认识她不?”那位朋友问道。

“应该说我是认识的,”道斯说。

又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那就说出来吧,”那位朋友说。

道斯摇摇头,喝了一大口啤酒。

“奇怪,他还装蒜,”他说。“等一会儿他会吹的。”

“快说啊,保罗,”那位朋友说;“这可不行。你还是爽爽快快承认的好。”

“爽爽快快承认什么?承认我碰巧带朋友去看戏?”

“哦,得了,明人不做暗事,告诉我们她是谁,伙计,”那位朋友说。

“她是明人不做暗事,”道斯说。

保罗火冒三丈。道斯用手指捻捻他金黄色的小胡子,露出冷笑。

“这可叫我——!是那种女人?”那位朋友说。“保罗,老弟,我对你的行为感到诧异。你认识她,巴克斯特?”

“好像有点认识!”

他对另外几个人使使眼色。

“哎,”保罗说,“我该走了!”

那位朋友把手搭在他肩上,留住他。

“别走嘛,”他说,“不能这么轻易让你走,伙计。你就来个竹筒倒豆子,都说了吧。”

“去问道斯!”他说。

“要敢做敢当嘛,老弟,”那位朋友缠着说。

道斯接着说了句什么,保罗将半杯啤酒泼到他脸上。

“哦,莫雷尔先生!”酒馆女招待大叫,摇铃叫“护场员”。

道斯吐口唾沫,向这年轻人冲去。这时跑来一名壮汉干涉,他的衣袖卷起、裤子紧裹着臀部。

“喂,喂!”他说,挡在道斯面前。

“过来呀!”道斯说。

保罗靠着卖酒柜台的铜栏干,脸色发白,身子发抖。他恨道斯,恨不得有什么东西在这时结果了他就好;他看见此人额前的头发湿漉漉的,又觉得此人看上去怪可怜。他没有动。

“过来呀,你,”道斯说。

“够了,道斯,”酒馆女招待嚷道。

“得啦,”那位“护场员”极力好言相劝,“你还是走吧。”

他紧靠道斯,使他慢慢走开,把他朝门口逼。

“是这个小混蛋挑起来的!”道斯嚷道,有点给吓住了,指着保罗·莫雷尔。

“瞧你胡诌什么呀,道斯先生!”女招待说。“一直是你在闹啊,你知道。”

“护场员”仍用前胸挡住他,他仍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门口,又退到外面的台阶上;然后道斯转过身来。

“没什么,”他说,冲着他的对手连连点头。

保罗对此人有种奇特的同情感,几乎是怜爱与痛恨兼而有之。花哨的店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酒馆里又安静了。

“他真是活该!”女招待说。

“一杯啤酒泼进眼睛里,够受的,”那位朋友说。

“我告诉你说吧,他泼得好,我高兴,”女招待说。“你再来一杯不,莫雷尔先生?”

她询问似地拿起保罗的杯子。他点头。

“这个巴克斯特·道斯,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有个人说。

“啐!他?”女招待说。“他呀,他说话就会吵吵嚷嚷,没一句好话。要找个魔鬼,也得是说话有趣的呀!”

“唉,保罗,老弟,”那位朋友说,“这阵子你可得留神。”

“别让他钻空子找你的麻烦就是了,”女招待说。

“你会拳击不?”一个朋友问。

“一窍不通,”他回答说,脸色仍然苍白。

“我兴许能教你一两手,”那朋友说。

“多谢,我没时间。”

不多一会,他走了。

“詹金森先生,你跟他一起走,”女招待小声说,给詹金森先生递了个眼色。

此人点点头,拿起帽子,说:“诸位晚安!”说得好不亲切,跟在保罗身后,叫道:

“等一下,老兄。我想,我们同路。”

“莫雷尔先生不喜欢惹麻烦,”女招待说。“你们瞧着吧,我们以后请他来都没啥指望了。我也没法子;他是个好相处的伴儿。巴克斯特·道斯呢,他该坐牢。”

保罗是宁死也不愿让他母亲知道这桩事的。他蒙受着羞与惭的折磨。如今,他生活中有许多事是万万不能对他母亲说的。他有一种生活不用她管——他的性生活。其余的,她仍管着。但他觉得有些事应该瞒着她,这想法使他很是苦恼。母子间有某种保留与缄默,他觉得自己处于这种保留与缄默中,应当防御她;他觉得受到了她的指责。有时他恨她,不屈服于她的束缚。他的生活要摆脱她的羁绊。生活周而复始,团团转,像个圆圈。她生了他,爱他,照料他,他对她也以爱相报,所以他不能自由自在地过自己的生活,也不能真正地爱另一个女性。这期间,他不知不觉地抗拒他母亲的影响。他什么事都不告诉她;母子间有了距离。

克莱拉很是愉快,对他几乎是把握十足。她觉得她终于得到了他;继而情况又变得不可靠了。他开玩笑似地把他跟她丈夫的那桩事告诉了她。她变了脸色,灰色眼睛里冒金星。

“他恰好就是那种人,”她大声说——“老粗一个!跟正派人交往,他不配。”

“可你嫁给了他,”他说。

他这么一提醒不要紧,使她气不打一处来。

“我是嫁给了他!”她大声说道。“可是我怎么知道呢?”

“我想,他原先也许是很好的,”他说。

“你是说,他现在这样,得怪我!”她大声说。

“哦,不!是他自己把自己弄成这样的。但是他总还——”

克莱拉两眼盯着她的情人。他身上有某种她所憎恶的东西,这是对她本人的超然物外的非难,这是使她那女人的心对他变硬的冷漠。

“那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什么怎么办?”

“对巴克斯特呀。”

“没什么办法吧,嗯?”他回答说。

“你可以跟他打一架呀,如果你觉得非打不可?”她说。

“不;我对‘动拳头’一窍不通。真奇怪。男人大多都有动拳头打架的本能。我可不是这样。要打,我倒想用刀用枪什么的。”

“那你最好是身上带一样什么,”她说。

“不,”他笑道:“我不是耍刀弄枪的人。”

“可他会对付你的。你不了解他。”

“好啊,”他说,“我们走着瞧吧。”

“你能容许他?”

“也许吧,如果我没办法的话。”

“他要是杀你呢?”她说。

“我会感到遗憾,既为他也为我。”

克莱拉沉默片刻。

“你真叫我生气呀!”她大声说。

“这也没什么,”他笑道。

“你为什么这么傻呀?你不了解他。”

“也不想了解。”

“好,可是你总不能让别人想把你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我该怎么做?”他答道,笑笑。

“我得带手枪,”她说。“我确实知道他狠毒。”

“我会把手指炸掉的,”他说。

“不会;你带,好吗?”她恳求道。

“不。”

“什么都不带?”

“什么都不带。”

“你就容许他——?”

“是的。”

“你是傻瓜!”

“没错!”

她气得咬牙切齿。“我会甩了你的!”她大声喊道,气得发抖。

“为什么?”

“好让他那样的人想对你怎么着就怎么着。”

“要是他胜了,你就可以回到他那儿去,”他说。

“你要我恨你呀?”她问道。

“哪儿的话,我只是有话就说,”他说。

“你还说你爱我!”她大声说道,满腔郁愤。

“难道我该为了使你满意就去杀他?”他说。“如果我这么做,就是他牵着我的鼻子走了。”

“你以为我是傻瓜呀!”她大声说。

“哪儿的话。可是你并不了解我,亲爱的。”

两人一时无言。

“你就不该露面,”她声辩道。他耸耸肩。

“‘为人正直,

侠骨义胆,

利剑何用,

毒箭何干。’”〔1〕

他引述道。

她以探究的目光看着他。

“但愿我能了解你,”她说。

“其实也没什么可了解的,”他大笑。

她低头,沉思。

他有好几天没看见道斯;一天早上他从螺簧车间跑上楼,差点撞着这个壮实的金属制造工人。

“见他妈的——!”这金属工匠嚷道。

“对不起!”保罗说完,擦身而过。

“对不起!”道斯冷笑着说。

保罗轻松地吹起口哨,吹的是《让我跟姑娘们在一起》。

“我不许你吹,我的小伙子!”他说。

对方不理睬。

“那天晚上的事,你得负责。”

保罗走到他的办公桌前,翻看分类账。

“去告诉范妮,我要097号订单,快!”他对他的勤杂工说。

道斯站在门口,高大,咄咄逼人,看着这年轻人的头顶。

“六加五得十一,一加六得七,”保罗大声加着数。

“你听到没有?”道斯说。

“五先令九便士!”他写下数字。“你说什么?”他说。

“我会让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的,”金属工说。

另一个继续大声地加着数。

“你小子——,你不敢正眼瞧我!”

保罗一把操起那把挺重的尺子。道斯吓一跳。这年轻人用尺子比着,在分类账上划了几条线。年纪大些的那个人怒不可遏。

“等我再碰到你,不管在哪儿,我都会好好收拾你一顿,小兔崽子!”

“好吧,”保罗说。

那金属工一听这话,便气势汹汹地从门口走来。正在这时传来一阵尖声的哨响。保罗走到通话管前。

“喂!”他说,听着。“呃——是我!”他听着,然后笑笑。“我马上下来。我刚才有位来客。”

道斯从他的口气就知道他刚才是跟克莱拉说话。道斯走上前。

“你这个臭小子!”他说。“用不了两分钟,你的来客就是我!你当我会让你小子到处胡说乱来呀?”

货栈里别的职员都抬头看。保罗的勤杂工出现,手里拿着一件白色商品。

“范妮说,你要是早通知她,你昨天晚上就能拿到了,”他说。

“没事,”保罗回答说,看看那只长袜。“把它发走。”

道斯落了空,气得不知所措。莫雷尔转身。

“失陪了,”他对道斯说,本想跑下楼去。

“果然要跑,我看你跑!”金属工嚷道,一把揪住他的胳膊。他很快转过身来。

“嘿!嘿!”勤杂工喊道,惊慌不已。

托马斯·乔丹跑出他那间玻璃小办公室,往这个房间奔来。

“什么事,什么事?”他扯起老年人那种尖厉的嗓门说。

“我正要收拾这个小——,没别的,”道斯不顾一切地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托马斯·乔丹厉声说。

“就是这意思,”道斯说,有些迟迟疑疑。

莫雷尔靠着柜台,满脸羞愧,咧着嘴似笑非笑。

“到底是怎么回事?”托马斯·乔丹厉声说。

“不好说,”保罗说,摇摇头,耸耸肩。

“你不好说,你不好说!”道斯嚷道,把他英俊、狂怒的脸凑上前,握起拳头。

“你有完没完?”那老头大声说,态度傲慢。“去干活去,一大早别在这儿装酒疯。”

道斯冲着老头慢慢转过他那大块头。

“装酒疯!”他说。“谁装酒疯?我还没你醉呢!”

“我们早见过这一套了,”老头厉声说。“你现在快走开,别再扯了。竟然到这儿来胡闹逞凶。”

金属工轻蔑地瞅着他的雇主。他那又大又脏然而干起活来都是再适合不过的两只手,不停地舞动。保罗想起这是克莱拉丈夫的两只手,心中好不憎恶。

“再不出去,就赶你出去!”托马斯·乔丹厉声道。

“怎么,谁能赶我出去?”道斯说,开始冷笑。

乔丹先生吃了一惊,大步朝那金属工走去,挥手叫他走开,以他健壮的小身个儿逼近金属工,口里说:

“滚到我厂子外面去——滚!”

他抓住道斯的胳膊就拽。

“去你的!”这金属工说着就用胳膊肘猛一推,把这位小个子厂主推得摇摇晃晃向后直踉跄。

在有人扶住托马斯·乔丹之前,他已撞在那扇招架不住的弹簧门上。此门已垮,他摔下五六级楼梯,跌进范妮的车间。四下一片诧异;男女工人纷纷逃开。道斯站了一会儿,满肚子怨气地看看这场面,然后离去。

托马斯·乔丹受了惊吓,被擦伤,倒无别的损伤。不过他气得发狂。他开除了道斯,告他犯了殴打罪。

审问时,保罗·莫雷尔只得作证。被问到纠纷因何而起时,他说:

“因为我陪道斯太太在某晚去看戏,道斯便乘机侮辱道斯太太和我;后来我朝他泼啤酒,他就想报复。”

“追女人的事啊!”治安法庭法官笑着说。

法官对道斯说,他认为道斯是个卑鄙小人,案子也就了结了。

“你把案子搞砸了,”乔丹先生厉声对保罗说。

“我看没有,”后者回答说。“再说,你也不是真的要定他的罪,是吧?”

“那你说我打官司是为什么?”

“呃,”保罗说,“要是我说错了,我很抱歉。”

克莱拉也很生气。

“干嘛非要把我的名字扯进去啊?”她说。

“让人背后嘀咕还不如公开说出来。”

“根本犯不着,”她声称。

“我们也没丢什么面子,”他满不在乎地说。

“你也许没丢面子,”她说。

“你呢?”他问道。

“根本用不着提到我。”

“我很抱歉,”他说;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抱歉。

他悠然自得地自言自语:“她会消气的。”她是消了气。

他把乔丹先生摔倒的事,道斯受审的事,都告诉了他母亲。莫雷尔太太紧盯着他看。

“你怎么看待这件事?”她问他。

“我认为他是个傻瓜,”他说。

然而,他很不自在。

“这事会闹出什么结果,你想过没有?”他母亲说。

“没有,”他答道;“事情总会解决的。”

“是会解决,往往解决得不如意,”他母亲说。

“那就只好兜着,”他说。

“你会发现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能‘兜得住’,”她说。

他继续画他的图样,动作敏捷。

“你问过她的看法吗?”她终于说。

“什么看法?”

“对你,对这事的前前后后。”

“她对我有什么看法,我不在乎。她非常爱我,但是不够深。”

“不过你对她的爱也并不见得更深。”

“是啊,”他说。“你知道,妈妈,我肯定有点儿不对头,我爱不起来。她在的时候,我确实爱她。我有时只把她看作女人,我爱她,妈妈;可是到她说话到她评论的时候,我就常常不听她的了。”

“可是,她跟米丽亚姆一样有见识。”

“也许吧;我爱克莱拉胜于我爱米丽亚姆。可是,她们为什么都抓不住我呢?”

最后的这一问几乎是一声悲叹。他母亲转过脸去,坐在那里望着房间另一头,表情很平静、严肃,有些像万念俱灰的样子。

“你不想娶克莱拉?”她说。

“不想;起初可能还想。但是我为什么——为什么不想娶她或别人呢?有时我觉得我好像对不起她们,妈妈。”

“你怎么对不起她们呢,儿子?”

“我不知道。”

他继续画着,绝望不已;他已触及到苦恼的根子。

“至于结婚,”他母亲说,“还有的是时间。”

“可是不行,妈妈。我爱克莱拉,我爱过米丽亚姆;结婚,把自己交给她们,我做不到。我无法属于她们。她们似乎要我,我却不能给她们。”

“你还没碰上合适的女人。”

“你活一天我就一天不会碰上合适的女人,”他说。

她很平静。她又感到累了,像精疲力尽似的。

“我们看吧,儿子,”她答道。

事情周而复始团团转的这种感觉使他发狂。

克莱拉确实是满怀激情地爱他,就激情而言,他也是爱她的。白天,他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她就在同一幢房子里干活,他却视若无睹。他忙,她的存在对他毫不重要。她在螺簧车间里却时时感觉到他在楼上,在肉体上感觉到他的身体就在同一幢楼里。她分分秒秒都盼望他走进门来。他走进来时,她总是心里一震。可他往往是稍待片刻,对她十分简慢。他公事公办,向她吩咐一番,使她无法靠近。她尽其心智,听他吩咐。她不敢听错也不敢忘记,但这对她实在残忍。她想摸摸他的胸膛。她确切地知道他背心里的胸部是什么样子,她想摸一摸。他布置工作时那种机械死板的说话声,听了使她发狂。她要捅破这伪装,打碎冷酷无情地将他包住的这层不足道的工作表皮,再找回这个男人;但是她害怕,还来不及感受他的一丝温情,他便走了,她又痛心万分。

他知道,她见不到他,每晚都忧郁寡欢,于是他为她抽出很多时间。白天对她往往是一种不幸,黄昏和夜晚对他们两人则往往是一种幸福。那时,他们默默无语。他们一起坐上好几个小时,要不就在黑暗里散步,交谈很少,几乎没什么有意义的话。但是他握着她的手,她的胸脯在他胸上留下的温暖,使他感受到了一切。

一天傍晚他们沿着运河走去,他心里的什么事使他烦恼。她知道她没有得到他。他一路只顾轻轻地、持续地吹着口哨。她听着听着便感到,从他吹口哨中所知胜过从他谈话中所知。那曲调悲伤不满——这曲调使她觉得他不会跟她在一起。她默默地向前走。来到吊桥,他坐在那根粗大的柱子上,望着水里的星星。他离她很远。她一直在思索。

“你会一直在乔丹厂呆下去吗?”她问。

“不,”他不假思索便答道。“不;我要离开诺丁汉,到国外去——很快。”

“到国外去!为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心烦意乱。”

“你想干什么呢?”

“我要找个稳定的设计工作,先卖掉我的一些画,”他说。“我会慢慢成功的。我知道我会的。”

“你想什么时候走呢?”

“我不知道。有我母亲,走,时间也不会长。”

“你离不开她?”

“不能长久离开。”

她看着黑乎乎的水里的星星。它们洁白、耀眼。知道他要离开她是痛苦的事,可是有他在她身边也几乎是痛苦的事。

“如果你挣了好多钱,你想干什么?”她问道。

“带我妈去伦敦附近找个漂亮房子住下来。”

“我明白了。”

长时间的沉默。

“我还是会来看你的,”他说。“我不知道。别问我,我该怎么做;我不知道。”

沉默。星星在水面上颤抖、碎了。吹来一阵风。他突然向她走去,把手搁在她肩上。

“别问我将来的事,”他沉痛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管是什么情况,此刻要跟我在一起,好吗?”

她抱住他。她毕竟是结过婚的女人,即使他给予她的,她也无权享有。他非常需要她。她抱住他,他很沉痛。她用她的温情拥抱他,安慰他,恋慕他。她要让此刻停留不前。

过了一会,他抬起头像要说话。

“克莱拉,”他说,欲说又止。

她热切地把他拉到怀中,用手将他的头按在她的胸口。她无法忍受他声音里的那股哀愁。她担惊受怕。他想拥有她多少便可以拥有她多少——拥有多少都行;但她不想知道。她感到自己无法忍受。她要他在她身上得到抚慰——得到抚慰。她站着,紧抱住他,爱抚他,他成了她感到陌生的东西——几乎是神秘的东西。她要将他抚慰到忘怀一切。

他内心的斗争很快平息,他忘怀了。克莱拉对他来说已不存在,在黑暗里的只是一个女人,多情,是他爱的也是他几乎崇拜的某种东西。但不是克莱拉,而且她顺从他。他爱她爱得不加掩饰、如饥似渴、不可避免,强烈、盲目、无情得几乎带有原始性,使她觉得此时几乎是可怕的。她知道他是何等刻板、何等孤单,他来到她身边,她觉得愉快不已;她接受他,只是因为他的需要比她或他更为重要,她未改初衷。她这样做是为了他的需要,即使他离开她也无妨,因为她爱他。

红嘴鸥在田野里一直叫个不停。他清醒时,竟不知眼前这黑暗里弯弯曲曲、生机勃勃的东西是什么,竟不知是什么声音在作响。接着他才明白是草,是红嘴鸥在叫。克莱拉的声声喘息好不亲切。他抬头凝视着她。那又黑又亮的眼睛不可思议,像某种充满野性的生命在窥视他的生命,它跟他既陌生,又和谐;他低头,把脸贴在她的脖子上,害怕不已。她是什么?是一个热情、奇怪、野性的生灵在这段时间里与他在黑暗中呼吸与共。这一切远比他们本身重要,因而他哑然无声。他们交欢了,包含在这交欢中的还有种种草茎的戳刺、红嘴鸥的叫声和星移斗转。

他们站起身来,看见别的情侣们正偷偷地溜到对面的树篱下面。他们在那里似乎是理所当然的;黑夜包容了他们。

经过这样一个夜晚,两人都很平静,明白了激情之无限。他们感到渺小、似怕非怕、幼稚、迷惘,恰似亚当和夏娃失去天真并意识到把他们逐出伊甸园去经历人类的茫茫黑夜与浩然白昼的力量之神威。这对他们两人都是一种启发、一种满足。知道自身之微不足道,知道推他们向前的生命洪流之滔滔滚滚,使他们心安神泰了。如果这无比强大的力量能淹没他们,能将他们跟它融为一体,那他们也知道了,他们在这拔起生长旺盛的每一片草叶、每一棵树和生灵的汹涌巨流中只是颗颗粒粒,又何必自寻烦恼呢?他们可以让生活摆布,两人相互感受到了一种安宁。他们共同经历了一次检验。任何力量也抹杀不了它,任何力量也夺不走它;它几乎成了他们的生活信念。

但克莱拉并不满足。还有重大的事情,她知道;将她团团围住的大事。但是它管不住她。到早上它便不一样了。他们已经体验到了,但她未能抓住机会。她想再得到它;她要得到某种永久不变的东西。她领悟得尚不完全。她以为她要的是他。对她来说,他是不可靠的。两人间已有过的事也许永远不会再有;他也许会离开她。她没有得到他;她不满足。她曾临其境,却没有抓住——某种东西——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她拼命想拥有的东西。

早上,他很是平静,心中甚喜。仿佛他几乎已经经历了激情的炮火洗礼,这使他心安神泰。但不是克莱拉。发生此情是因为她,却不是她。他们几乎不相互更加接近。看来他们似乎只是受一股巨大力量支配的盲目行动者。

那天白天她在厂里看见他时,她心中似火烧。是他的身子,他的眉头。她心中之火越烧越旺;她一定得抱住他。这天早晨他却非常克制,继续吩咐事情。她随他走进阴暗简陋的地下室,向他抬起她的两只胳膊。他吻她,他的激情重又熊熊燃起。门口有人。他跑上楼;她回自己的车间去,神情恍惚。

自这以后,欲火渐渐平息。他日益感觉到他的经历与具体的人无关,不涉及克莱拉。他爱她。两人一起体验过强烈的感情之后,已和风细雨多了;能使他心安神泰的却不是她。他曾要她做到某一步,而她没能做到。

她想他想得发狂。她见到他,没有不触碰他的。他在厂里跟她谈螺簧长筒袜的时候,她用手偷偷地在他的身体侧边上下摸摸。她随他出去进地下室,就为了匆匆的一个吻;她那始终脉脉含情、满含着难以抑制的热情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眼睛。他怕她,惟恐她公然在其他女工面前露出马脚。她常在午饭时间等他拥抱她一下,她才走。他觉得她像是无可救药了,成了他的负担,使他不快。

“你为什么老要吻老要抱啊?”他说。“不管做什么事,总该讲时候。”

她抬头看着他,眼里露出怨恨的神情。

“我老要吻你?”她说。

“老是这样,我来问你工作的事也是这样。我工作的时候,不愿牵扯到爱。工作就是工作——”

“爱是什么?”她问。“爱还得有专门的时间不成?”

“是的;在工作时间之外。”

“你难道根据乔丹先生的下班时间来规定爱?”

“是的;还要根据各种事务的忙闲。”

“只有在空余时间才有爱啰?”

“就是这样,也不能老——老是亲亲吻吻的那种爱。”

“你的看法就这些?”

“这就很够了。”

“你这么想,我很高兴。”

她对他冷淡了一段时间——她恨他;她表示冷淡表示轻蔑的那段时间里,在她再次原谅他之前,他都心神不安。可两人重新开始,也未见得更加亲近。他跟她继续下去,是因为他没有使她得到满足。

春天,他们一起去海滨。他们在塞德尔索浦附近的一幢小房子租了几个房间住下,宛若夫妻。拉德弗德太太有时跟他们一起去。

在诺丁汉,保罗和道斯太太在恋爱已是众所周知,好在不很明显,克莱拉独来独往,他又看似如此单纯天真,倒也无大碍。

他爱林肯郡的海岸,她爱大海。清晨,他们常同去游泳。晨光熹微,远处的沼泽地因冬天的侵袭,海边草地杂草丛生,这番荒芜全然使他心旷神怡。他们从木板桥踏上大路时,环顾四周,只见无边无际的水平线十分单调,大地显得比天空略暗,大海在沙丘外低吟,他的心感受到生命之坚韧不拔而无比充实。她爱此时此刻的他。他孤独、坚强,他的眼里绽放异彩。

两人冷得发抖;他跟她一起沿着大路拼命向铺有绿色草根土的桥跑。她跑得很快。她的脸色很快发红,光着脖颈,眼睛明亮。他爱她,因为她非常重却非常敏捷。他自己很轻;她跑的姿势非常优美。他们跑暖和了,手牵手向前走。

天空泛起一道辉耀,快要西沉的苍白的月亮顿时黯然。在这朦胧的大地上万物开始复苏,长着大叶子的草木变得不同寻常。他们穿过冰凉的大沙丘间的一个隘口到了海滩。漫长的前滩荒地躺在晨曦和海水下呻吟;那海是一条镶着白边的平坦的黑色带子。茫茫海上,天空渐红。这火红之色在云中迅速扩展并将云驱散。绯红色燃成橘黄色,橘黄色变成暗金色,太阳在这一片金光中升起,酣畅淋漓地将无数细小的火点洒在海上,宛若有人已一路前行,前行时这亮光从此人拎的桶里溅了出来。

碎浪拍击海岸,发出长而低哑的响声。小海鸥像点点浪花,在拍岸碎浪的沿线上空盘旋。它们的身个似乎比不上它们的叫声大。远处,海岸绵延伸展,融入黎明,杂草丛生的沙丘似乎下沉到了与海滩一样的平面。梅布尔索浦就在他们的右方,显得很小。这一大片平坦的海岸,大海,冉冉升起的太阳,海的低吟,海鸥的尖声鸣叫,都只为他们所有。

他们在沙丘间找到一处暖和背风的凹地。他站在那里眺望大海。

“很美啊,”他说。

“可别多愁善感了,”她说。

她见他站着眺望大海,像个孤独的诗人,她心里很不高兴。他大笑。她很快脱了衣服。

“今儿早晨的浪不大,”她得意地说。

她游泳比他强;他懒懒地站着看着她。

“你不来?”她说。

“一会儿就来,”他回答说。

她的皮肤白皙,柔如丝绒,两肩浑圆。海上吹来一阵微风,拂过她的身体,吹乱了她的头发。

清晨一片金色,明朗可爱。在他们的南北两面,阴影的帐帷似已漂移开去。她站着时有风吹来,她有点瑟瑟缩缩,她把头发盘起来。这个脱了衣服、白生生的女人身后的海上浮着海草。她瞥大海一眼,再瞥他一眼。他正用他那对她爱然而无从理解的黑眼睛望着她。她用两只胳膊捂住她的乳房,战战兢兢、嘻嘻直笑:

“哦,会这么冷啊!”她说。

他俯身向前吻她,突然紧紧抱住她再吻她。她站着不动,等待着。他凝视着她,继而把目光移向灰白的沙滩。

“呃,去呀!”他平静地说。

她伸开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拉他过来靠着她,热烈地吻他后才走开,说:

“你来吗?”

“一会儿就来。”

她步子沉重,走在柔如丝绒的沙上。他站在沙丘上,望着灰茫茫的海岸将她包围。她越来越小,小得跟她不相称,就像只白色的大鸟努力飞向前。

“恰像海滩上的一块白色大卵石,恰像被风吹上沙滩的一片泡沫,”他心想。

她朝传来涛声的茫茫海岸走去,显得很慢很慢。他时而看见她时而看不见她。阳光晃眼,看不见她。他再看见她时,只是个小白点在白茫茫、低吟的海的边缘移动。

“瞧,她多小啊!”他想到。“她像一粒沙子消失在了海滩上——只是一粒被风吹动的浓缩了的微粒,一片白色泡沫,在这晨曦中几乎微不足道。她为何吸引我?”

这清晨全然未受干扰;她下了海。辽阔的海滩,长着蓝色海草的沙丘,闪光的海水,交相辉映于这无垠、未受到干扰的荒凉之地。

“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心想。“这边是海滨的清晨,浩瀚、恒久、壮观;那边是她,烦恼、总不满足,如泡沫一般昙花一现。她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是象征着什么,如一片泡沫象征大海。但她是什么呢?我喜欢的不是她。”

他这无意识的心声表述得如此清楚,仿佛这清晨都能听见,他为之一惊,脱下衣服,匆匆跑下沙滩。她正期待着他。她向他抬起胳膊,在海浪里时起时伏,一汪银白色的海水淹齐她的两肩。他跳进碎浪,不多一会她的手便搭在他的肩上了。

他不善游泳,在水里不能久待。她十分得意,围着他嬉戏,显示其优势,他嫉妒她不已。海上,阳光普照。两人在浪里嘻嘻哈哈一阵,便比赛跑回沙丘。

他们气喘吁吁,擦干身子,这时他看见她那紧张的笑脸,她那水灵的肩膀,她那乳房——她擦乳房时那晃动而使他惊惧的乳房——于是他又想:

“她真是漂亮华贵,比这清晨和大海更为壮观。她是——?她是——?”

她见他那对黑眼睛死盯着她,笑一笑,不擦了。

“你在看什么?”她说。

“看你,”他答道,笑笑。

两人的目光相遇,他立即吻她白皙、“起鸡皮疙瘩”的肩膀,心里想:

“她是怎样一个人?她是怎样一个人?”

她爱早晨的他。他的吻显得超然、冷峻、自如,仿佛只意识到他自己的意志,毫不顾及她和她对他的需要。

那天晚些时候,他出外写生。

“你,”他对她说,“和你妈去萨顿吧。我闷得很。”

她站在那里望着他。他知道她想跟他在一起,他却宁可独自一人。她在,便使他感到束缚,仿佛无法自由自在地好好透一口气,仿佛有什么压在他身上。她感觉到,他想摆脱她。

傍晚,他又回到她身边。两人在黑暗里沿着海滩走走,然后在沙丘蔽身之处坐了片刻。

“好像,”她说,两人正凝视着黑沉沉的大海,那里不见一丝光亮——“好像你只在晚上才爱我——仿佛你在白天不爱我。”

他让冰凉的沙子从指缝间川流而过,受此指责,感到理亏心虚。

“夜晚听你自便,”他回答说。“在白天要由我。”

“为什么?”她说。“就连我们眼下一起度短假也这样,为什么?”

“我不知道。白天做爱使我窒息。”

“也用不着总做爱啊,”她说。

“是老这样,”他答道,“当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

她坐在那里,感到很伤悲。

“你想跟我结婚吗?”他好奇地问道。

“你想跟我结婚吗?”她回问道。

“想,想;我还希望我们有孩子,”他慢慢地回答说。

她低着头坐在那里,手指玩着沙子。

“可是你并不想真的跟巴克斯特离婚,是吧?”他说。

过了片刻她才回答。

“不想,”她审慎地说;“我不想。”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觉得你似乎是属于他的?”

“不,我不这样想,”她答道。

“那,是什么呢?”

“我认为他是属于我的,”她答道。

他沉默片刻,细听刮过浪声刺耳、黑沉沉的海面的风声。

“你从来就没真正想过要属于我?”他说。

“想过,我是属于你的,”她答道。

“不,”他说;“因为你不愿离婚。”

这是他们解不开的结,所以他们放下此事不谈,谈他们谈得拢的事,不谈他们谈不拢的事。

“我认为你对待巴克斯特很不好,”他有一次又说。

他原指望克莱拉会像他母亲那样回答他说:“你管你自己的事,别人的事你又不很知情。”但是她对他的话挺当真,几乎使他吃惊不已。

“为什么这样说?”她说。

“我觉得,你认为他是欧铃兰,把他栽在适合的花盆里,当欧铃兰照看他。你认定他是欧铃兰,他是牛吃的欧洲防风根就没用。你不会要欧洲防风根。”

“我当然没把他看做欧铃兰。”

“你把他想象成他根本不是的那种人了。女人就是这样。女人自以为自己知道什么对男人有好处,就一定要让男人去享用;只要她把他抓在手里,就一味给他吃她认为对他有好处的东西,全然不管他是否正饿着肚子坐在那儿,吹着口哨想念他真正想吃的东西。”

“你在做什么呢?”她问道。

“我在想我吹口哨吹哪支曲子好,”他大笑。

她没有给他两耳光,反倒认真地考虑他的话。

“你认为我会把对你有好处的东西给你吗?”她问道。

“我希望这样;可是爱情应带来一种自主观念,不是监禁感。米丽亚姆使我觉得像拴在桩子上的驴。我得靠吃她的地里的庄稼过日子,别处不行。使人厌倦!”

“你肯让一个女人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肯;我务必使她愿意爱我。如果她不愿意——那,我也不会缠着她。”

“你要是真像你说的这样好——”克莱拉回答说。

“我就应该是非凡的人嘛,”他笑道。

两人不语,笑归笑,却相互憎恶。

“爱情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家伙,”他说。

“你和我,谁是这个家伙呢?”她问。

“哦,呃,当然是你。”

于是两人又较劲一番。她知道她远未完完全全得到他。至关重要的关键,她尚未把握;她也从未打算把握,甚至从未想去了解是什么。他也多少知道她仍认为自己是道斯太太。她不爱道斯,也从未爱过他,但她相信他爱她,至少是信任她的。她觉得他靠得住,她对保罗·莫雷尔则没有这种感觉。她深怀的对这年轻人的激情充满了她的心灵,给了她某种满足,消除了她对自己的不信任,亦即她的怀疑。别的且不说,她从内心是自信了。几乎像是她获得了她自己,如今她别开生面、好自为之。她坚信自己,但从未相信自己的一生属于保罗·莫雷尔,也从未相信他的一生属于她。他们终将分手,她的余生将因他而充满痛苦。好在她现在知道自己非常自信。对他,也几乎可如是说。两人一起接受了生活的洗礼,是相互从对方接受的;但现在他们各人有各人的使命。她不能随他去他要去的地方。他们迟早要分手。他们即使结了婚,彼此忠贞不渝,他也会离开她,独来独往,她只能在他回到家来时照料他。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各自都想要并肩同行的伴侣。

克莱拉跟她母亲住到麦珀利普兰斯去了。一天傍晚,保罗和她沿着沃德伯罗路散步时遇见道斯。莫雷尔对走过来的此人的举止很是眼熟,但此刻他正心事重重,便只以画家的眼光打量了一下这个陌生人的身影。他突然大笑,转向克莱拉,把手放在她肩上,笑着说:

“当我现在跟你并肩走着的时候,我却是在伦敦跟一个假想的论敌奥彭辩论;而你在哪儿啊?”

就在说话间,道斯走了过去,差点碰到莫雷尔。保罗抬眼一看,只见两只深褐色的眼睛燃烧着仇恨的烈火,却带点倦意。

“那人是谁?”他问克莱拉。

“是巴克斯特,”她回答说。

保罗把手从她肩上拿开,回头一看;他又清清楚楚地看见刚才朝他走来的那人的身影。道斯走路依然身体挺直,昂首挺胸,摆动两臂;但他眼神鬼鬼祟祟,给人的印象是他从他遇到的每一个人身边走过时都力避注意,多疑地张望,想知道别人对他有何看法。他的两只手似乎总想不让人看见。他一身旧衣,裤膝已破,围在脖子上的围巾很脏;帽子却斜遮着一只眼睛,大有寻衅滋事之意。克莱拉看见他时,感到理亏心虚。那人的脸上疲惫、失望的神情使她憎恶他,因为这伤了她的心。

“他那样子灰溜溜的,”保罗说。

这话里的怜悯意味有伤她的体面,也使她把心一狠。

“这是他粗俗的真面目,”她答道。

“你恨他吗?”他问。

“你总是谈,”她说,“女人的残忍;我倒希望你知道知道男人的暴力的残忍。男人根本不知道还有女人存在。”

“我也不知道?”他说。

“你不知道,”她答道。

“我不知道你存在?”

“对我,你根本一无所知,”她苦涩地说——“对我!”

“不比巴克斯特知道得多?”他问。

“多不到哪儿去。”

他感到迷惑、无奈、气愤。他对走在他身边的她竟然一无所知,好在这种体验他们早已有过。

“可是你很了解我,”他说。

她没有答理。

“你过去了解巴克斯特,就跟你现在了解我一样?”他问道。

“他不让我了解他,”她说。

“我让你了解我了吗?”

“男人是不让人了解的。不让人真正接近他们,”她说。

“我没让你接近?”

“让了,”她缓缓地答道;“可你从没真正地接近我。你无法摆脱自我,做不到。巴克斯特比你强。”

他边走边想。她认为巴克斯特比他强,他气愤不已。

“你没得到他,倒开始看重他了,”他说。

“不;我只是看清了你跟他不同的地方在哪儿。”

可他感到她对他怀恨在心。

一天傍晚他们穿过田野往家走,她问了他一句话,使他大吃一惊:

“这——这性方面的事,你认为值得吗?”

“指恋爱行为本身?”

“对;它对你来说有任何价值吗?”

“你怎么能把它割裂开呢?”他说。“它是一切的顶点。我们的全部亲昵行为到了这一步就达到了顶点。”

“对我来说不是这样,”她说。

他沉默了。一瞬间对她产生怨恨。对他,甚至对他认为彼此如愿以偿的那种事,她毕竟是感到不满的。但是他过于盲目地信了她。

“我觉得,”她慢慢地继续说,“我仿佛没有得到你,仿佛你全然不在场,仿佛你想要得到的不是我——”

“那是谁呢?”

“是只对你有用的一种什么东西。它一直模糊不清,所以我不敢去想它。你是要我还是要它?”

他又感到愧疚。难道他没把克莱拉放在眼里是只为了找女人?但他认为这未免是吹毛求疵了。

“我当初有巴克斯特的时候,实实在在有他的时候,我确实仿佛觉得我有的是他的全部,”她说。

“这就强多了?”他问道。

“是的,是的;完整多了。我不是说你给我的没有他给我的多。”

“或者说,能给你的。”

“对,也许是吧;可你从来没有把你自己给我。”

他生气地皱皱眉。

“如果我跟你做爱,”他说,“就会像风中的一片落叶。”

“就不顾我了,”她说。

“你对这事难道就无所谓?”他问道,因委屈而声色俱厉。

“也不是完全无所谓;有时你使我神魂颠倒——如醉如痴——我知道——而且——为此对你有几分敬畏——可是——”

“别对我‘可是’不‘可是’了,”他说着就吻她,身上像着了火。

她顺从了,不说话了。

如他所说,事情就是如此。通常是这样:他做起爱来,那感情之强烈足以席卷一切——理智、灵魂、气质——一扫而光,好似特伦特河将其漩涡和股股细流一泻而去,无声无息。那寥寥责难,那少许的感觉都渐渐消失;思想也不翼而飞,一切都付之东流了。他成了没有头脑而本能十足的男人。他的两只手像动物一般生龙活虎;他的四肢、身体充满生机和意识,不受他的意志的支配而自行其是。生气勃勃的寒星也跟他一样,似乎也是意气风发。他和寒星都跳动着同样的火一般的脉搏、力量带来的那种欣喜使他眼前的蕨类叶子硬挺,也同样使他的身体硬挺。他、星星、黑暗里的茎叶,还有克莱拉,仿佛都被吞没于巨大的火舌中,那火舌一路向前燃烧一路奔腾而上。一切都生气勃勃地在他身边奔腾而过;一切自身美好的东西都静寂无声地跟他在一起。当凝聚于各种东西本身的那种美好宁静融而为生命的狂喜时,似乎就到了幸福的顶点。

克莱拉知道这能使他离不了她,因而全靠这种激情。然而,这往往使她失望。他们往往再也达不到那次红嘴鸥啼叫时有过的高潮。某种勉强的努力渐渐破坏了他们的爱恋,或者正当那美妙的时刻到来,他们却各不相干,不是非常满足。他时常像是唱独角戏;他们常觉失败,不如所愿。他作罢,知道这个夜晚使他们不欢而散。他们的爱恋越来越勉强,毫无奇妙的魅力。他们日渐花样翻新以找回一些满足感。他们靠近河边,近得近乎危险,黑乎乎的河水从他们脸旁流过,总算是一点刺激;有时在镇郊路边篱笆下的小坑里做爱,那里不时有人经过,听到脚步声时几乎感觉到了脚步声的振动,听到过路人说的话——千奇百怪的琐事,不听为好。事后,两人害羞不已,凡此种种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他开始有点蔑视她,仿佛是她的错!

某晚,他离开她,穿过田野去代布鲁克车站。天阴沉,春天来得虽早,但阴沉得像要下雪。莫雷尔要赶时间;匆匆前行。到一块陡直的洼地边,这镇子便突然到了尽头;那里,黑暗里的住户亮着昏黄的灯光。他跨过梯磴,一步跳到了田野中的洼地。斯温斯赫德农场果园里亮着一扇窗子,显得好不温暖。他看看四周。身后的斜坡边上是些房子,映衬着黑沉沉的天空,形如睁着黄眼睛好奇地凝视着黑暗的野兽。这镇子显得荒凉陌生,阴森森地对着他的背后怒目而视。农场池塘边的柳树丛中有人走动。天太黑,伸手不见五指。

他正要走向另一处梯磴,这时他看见一个黑影靠着梯磴。那人往旁边一让。

“晚上好!”他说。

“晚上好!”莫雷尔应了一声,未予注意。

“保罗·莫雷尔?”那人问。

他顿时知道此人是道斯。此人挡住他的路。

“我找到你了吧?”他拙笨地说。

“我会赶不上火车的,”保罗说。

他看不见道斯的脸。此人说话时好像牙咬得格格响。

“你先过我这一关,”道斯说。

莫雷尔想往前走;那人一步跨到他面前。

“你是脱下大衣,”他说,“还是老老实实挨打?”

保罗疑心此人疯了。

“可是,”他说,“我不会打架。”

“那好啊,”道斯答道,这年轻人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脸上就挨了一拳,踉踉跄跄,直往后倒。

夜,漆黑。他脱下大衣和上衣,躲过一拳,使劲把两件衣服朝道斯扔去。道斯大骂起来。莫雷尔没穿外衣,此刻一身轻,气愤不已。他觉得整个身体好似伸出的一只利爪。他不会打架,以智取胜。那人在他面前更清晰可见;能清楚地看见他衬衫的前襟。保罗的衣服将道斯绊倒,道斯向前冲去。这年轻人的嘴出血了。他拼命想给对方的嘴来上一拳,心有余而力不足,使他痛苦。他赶紧跨过梯磴,道斯跟了上去,这时他闪电般地一拳打在对方的嘴上。他高兴得直哆嗦。道斯慢慢上前,吐口唾沫。保罗害怕了,他回过身重新踏上梯磴。一拳不知从何处突然打来,打着他的耳朵,他招架不住,往后直倒。他听见道斯野兽般地喘着粗气;他膝盖又挨了一脚,痛得他站了起来,不顾敌方早有防备,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了过去。他感到身上拳脚交加,但不觉痛。他像只野猫抓住那个比他高大的人不放,道斯终于啪地倒在地上,慌乱不已。保罗随他倒下。他扼住那人的脖子全然出于本能,那人既怒又痛,来不及挣脱,保罗便攥着那人的围巾扭住,指节顶着那人的喉咙。他全然出于本能,没有用理智也无感觉。他结实的身体压着对方不停挣扎的身体;身上的肌肉均紧绷不弛。他毫无意识,仿佛身不由己地要置对方于死地。就他本人说,他是既无感觉也无理智的。他躺在那里死死地压住他的对手,变换身体的姿势,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掐死对方;要在恰当时机,用力要恰到好处,制住对方的挣扎,不声不响、毫不手软地慢慢将指节往深处勒,感觉到对方的身体挣扎得越发疯狂。他的身体越绷越紧,像不断加压的螺钉,要钻碎什么方才罢休。

他突然松了劲,满心疑虑和不安。道斯已经屈服。莫雷尔意识到自己之所为,顿觉身子如火烧似地疼痛;他手足无措。道斯突然又是一阵疯狂的挣扎。保罗紧攥着围巾的两只手被猛力一扭,手松开了,他被掀到一边,无计可施。他听见对方那可怕的喘息声,但他昏然躺在地上;在他仍然头昏眼花之时,感觉到了那人踢了他几脚,他失去了知觉。

道斯痛得直哼哼,像头野兽,用脚踢趴在地上的保罗。两块庄稼地开外某处,突然传来火车汽笛的尖叫声。他转过身去,疑惑地看看。是什么来了?他看见火车的灯光闪过眼前。他觉得好像有人走来。他赶紧穿过田野,朝诺丁汉方向逃去。他昏昏然地走着,摸了摸脚上的靴子上的一处,刚才踢着那小子的一根骨头的就是靴子此处。踢的这一脚的声音仿佛还在他心里回响;他赶紧离开这里。

莫雷尔渐渐苏醒。他知道自己在何处,知道发生过什么,但他不愿动弹。他一动不动地躺着,一片片小雪花飘在他脸上,痒痒的。静静躺着,其味无穷啊。一分一秒过去,片片雪花不停歇地唤醒本不想被唤醒的他。他的意志终于恢复。

“我不能躺在这儿,”他说;“真傻。”

他依然不动弹。

“我说了要起来的,”他又说。“为什么不起来呢?”

过了好一会他才铆足劲动了动,慢慢爬起来。痛得他想吐,头昏眼花,但脑子清醒。他摇摇晃晃地摸到了自己的衣服,穿上,把大衣领子一直扣到耳根。过了好一会他才找到帽子。他不知道脸上是否还在流血。他盲目地走着,每迈一步都痛得他想吐,他走回池塘,洗洗脸洗洗手。水冷得厉害,却可以帮助他清醒。他转回头,爬上小山,去乘有轨电车。他要回到母亲身边——他一定要回到母亲身边——这种意图是盲目的。他尽量遮着脸,挣扎着,有气无力地往前走。他一路走着,他身边的地面似乎不断地一倾一斜。他感到一阵恶心,如堕五里雾中,像梦游一般,终于走完了回家之路。

家里人已睡。他看了看自己。面无人色,血迹斑斑,简直像死人的脸。他洗了脸,上床。这一夜他不停地说胡话。早上,他发现母亲正望着他。她那对蓝眼睛——他就是要看到这对眼睛。她在;他在她手里了。

“没什么要紧,妈妈,”他说。“是巴克斯特·道斯。”

“告诉我,你哪儿痛,”她平静地说。

“我不知道——肩。对人家就说是骑自行车摔的,妈妈。”

他的一只胳膊动不了。不一会,小女佣明妮端茶上楼来。

“你妈差点儿把我的魂都吓掉啦——她晕过去了,”她说。

他憋不住了。母亲照料他时,他把事情都告诉了她。

“都交给我处理,”她平静地说。

“好,妈妈。”

她给他盖好被子。

“别去想了,”她说——“一定要睡上一觉。医生要到十一点钟才来。”

他的一边肩膀脱了臼,第二天得了严重支气管炎。母亲如今形容枯槁、消瘦。她坐在那里望着他,然后,目光又移向空中。他们间的一些事是谁也不愿提及的。克莱拉来看望过他。事后,他对母亲说:

“她使我厌烦,妈妈。”

“是啊;我希望她别来,”莫雷尔太太答道。

又有一天,米丽亚姆来了,对他而言,她几乎像个陌生人。

“你知道,我没把她们放在心上,妈妈,”他说。

“恐怕你是没把她们放在心上,儿子,”她忧伤地回答说。

后来,消息四传,人人都听说他骑自行车出了事。不久,他又能上班了,但时常感到恶心,心烦意乱、苦恼不已。他去找克莱拉,几乎是而实际也真是对她视若无人。他无法工作。他和母亲几乎都想避开对方。母子间的某种秘密是谁都受不了的。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只知道自己的生活失去了平衡,仿佛行将支离破碎。

克莱拉不知他是怎么回事。她觉得他似乎毫不注意她,甚至他来到她身边时他也好像是这样;他总是人在心不在。她想抓住他,他却人在心不在。这使她备受折磨,所以她也折磨他。有段时期,她不跟他接近达一个月之久。保罗近乎恨她,又身不由己,老想着她。他多与男人交往,常去乔治酒馆或白马酒馆。他的母亲有病,冷淡、缄默、抑郁。对某件事,他感到惊恐;他不敢看她。她的眼睛似乎更黯淡,脸色更蜡黄;她仍拖着身子操劳。

圣灵降临周之际,他说他要跟朋友牛顿同去布莱克普尔待四天。后者是大个子、生性快活的小伙子,有点鲁鲁莽莽。保罗说他母亲应去舍菲尔德跟安妮小住一周,安妮住在那里。换换环境或许对她有好处。莫雷尔太太在诺丁汉一妇科医生处就诊。医生说她的心脏和消化系统不好。她同意去舍菲尔德,尽管她不想去;如今只要她儿子有意,她都欣然为之。保罗说他到第五天便去看她,也在舍菲尔德待到假日结束。就这么商定了。

两个年轻人高高兴兴地动身去了布莱克普尔。莫雷尔太太在保罗吻别她时,还挺精神。他一到车站,一切皆忘。这四天过得很是清静——无忧无虑,两个年轻人只管尽情玩乐就是。保罗像换了个人似的。他不再是他自己了——没有克莱拉烦他,没有米丽亚姆烦他,也没有母亲烦他。他给她们三人都写了信,写给母亲的几封信很长;信很有趣,她看了信直笑。他过得很愉快,年轻人去了布莱克普尔这类地方都这样。对她而言,则全是虚幻。

保罗一想到要陪母亲在舍菲尔德小住,便高兴不已,兴奋之至。牛顿打算跟他们一起过这一天。他们乘的火车晚了点。这两个年轻人笑着闹着,叼着烟斗挥着行李包上了有轨电车。保罗给母亲买了条真正的花边领子,他要看她戴着它,也要逗逗她。

安妮住的房子很漂亮,雇了个小女佣。保罗愉快地跑上台阶。他指望母亲会笑容满面地在门厅里等他,哪知给他开门的是安妮。她似乎对他很冷淡。他很沮丧,站了片刻。安妮让他亲亲她的脸。

“妈妈病了?”他说。

“是的;她不大舒服。别打扰她。”

“她躺在床上?”

“是的。”

他感到全身不自在,仿佛心中顿时没有了阳光,一片阴暗。他扔下包,跑上楼。他迟疑迟疑,开了门。母亲坐在床上,身上穿着玫瑰色旧晨衣。她看着他,好像很过意不去的样子,向他露出谦和、恳求的神情。他见她脸色苍白。

“妈妈!”他说。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她高兴地答道。

他却跪在床边,把脸埋在被子里,痛苦地哭泣,说:

“妈妈——妈妈——妈妈!”

她用枯瘦的手轻轻地抚摩他的头发。

“别哭,”她说。“别哭——不要紧。”

但他觉得身上的血化为了泪,心中惊惶、痛苦,哭个不停。

“别——别哭,”母亲含含糊糊地说。

她轻轻地抚摩他的头发。他惊骇得不知所以,哭着,泪在眼里,痛在心上。他突然不哭了,但不敢把脸从被子里扬起来。

“你来晚了。去哪儿啦?”他母亲问。

“火车晚了点,”他回答说,脸埋在被子里,那声音是瓮瓮的。

“是啊,中部铁路糟透了!牛顿来了吗?”

“来了。”

“你们一定饿了,他们一直留着晚饭等呢。”

他猛抬头,看着她。

“什么病,妈妈?”他狠下了心问。

她一面回答一面把眼睛转开去:

“一小块肿瘤而已,孩子。你不必担心。它——长了——有很长时间了。”

又眼泪直涌。他的头脑清醒、冷静,但是他的身体在哭泣。

“长在哪儿?”他说。

她把手放在肋部。

“这儿。不过你知道,肿瘤是可以烧掉的。”

他站在那里茫然无助,像个孩子。他想病情也许真的像母亲所说。是的,他安慰自己,病情确实不严重。可是他完完全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坐在床沿上,握住她的手。她只有这一枚戒指——她的结婚戒指。

“你什么时候觉得不舒服的?”他问。

“昨天开始的,”她顺从地回答说。

“痛吗?”

“痛,在家,时常痛得比这还厉害。我觉得安塞尔医生小题大做了。”

“你不该一个人出门的,”他说道;此话与其说是对她说的,不如说是对他自己说的。

“倒像是出门跟生病扯上边了!”她当即回答说。

他们沉默片刻。

“快去吃饭吧,”她说,“你一定饿了。”

“你吃了吗?”

“吃了,吃了一条鲜鲽鱼。安妮待我真好。”

他们谈了片刻后,他下楼。他脸色苍白,紧张不已。牛顿坐在那里,深怀同情。

他吃完饭后去洗涤间帮安妮洗洗涮涮。那小女佣出门办事去了。

“真是肿瘤吗?”他问道。

安妮又哭了起来。

“她昨天痛得那样——我从没见过谁受那样的罪!”她哭着说。“伦纳德疯了似地跑去请安塞尔医生了,她躺在床上的时候对我说:‘安妮,看看我肋部的这个肿块。不知道是个什么肿块呢?’我看了看,觉得我都要倒了。保罗,千真万确,肿块足有我的两个拳头大。我说:‘天啦,妈妈,什么时候长出来的?’‘怎么了,孩子,’她说,‘很久了。’我觉得我真该死,保罗啊,我真该死。她在家的时候就已经痛了好几个月了,竟然没人照应她。”

他满眼泪水,随之突然泪干。

“可她一直在诺丁汉看病——她从来没告诉过我,”他说。

“要是我在家,”安妮说,“就不会不知道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幻境里行走。下午他去找了那位医生。这位医生精明、讨人喜欢。

“得的什么病?”他说。

医生看了看这年轻人,然后十指交叉而握。

“可能是在肋膜里形成的一个大肿瘤,”他缓缓而谈,“我们或许能有办法。”

“你不能做手术?”保罗问。

“这部位不能做手术,”医生回答说。

“肯定?”

“对!”

保罗思量片刻。

“你肯定是肿瘤?”他问。“为什么诺丁汉的詹姆森医生就从没发现异常情况呢?她在他那儿就诊了好几个星期,他诊断她是心脏不好,消化不良。”

“莫雷尔太太没向詹姆森医生说起过肿块的事,”医生说。

“你确定定是肿瘤?”

“不,我不确定。”

“会不会是别的什么病呢?你曾向我姐姐问起我们家有没有人患过癌症。会是癌吗?”

“我不知道。”

“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跟詹姆森医生会会诊。”

“那也好。”

“你得安排安排。他从诺丁汉来这儿,出诊费至少要十个畿尼。”

“你要他什么时候来?”

“我今晚去看望你们,再议。”

保罗走了,咬着嘴唇。

医生说保罗的母亲可以下楼用茶点。她的儿子上楼去搀扶她。她穿着伦纳德以前买给安妮的那件褪了色的玫瑰色晨衣,脸上略有血色,又显得很年轻了。

“你穿这件衣服,真漂亮,”他说。

“是啊,他们把我打扮一番,几乎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她答道。

她起身走动时,脸上又无血色。保罗半搀半抱着她。到楼梯口,她虚弱无力。他赶紧把她扶住,抱着她快快下楼;让她平躺在长沙发上。她晕眩、虚弱。她显得面如土色,嘴唇发青紧闭。她睁开两眼——那对蓝幽幽、不知疲倦的眼睛——她恳求似地望着他,几乎是在求他原谅她。他将白兰地端到她嘴边,但她不张嘴。她一直爱怜地望着他。她只感到对不起他。眼泪不停地从他脸上往下掉,但神色不变。他一心想往她嘴里喂一点白兰地。不多一会她能咽下一匙白兰地。她向后一靠,疲惫不堪。眼泪仍从他脸上往下掉。

“一会儿,”她喘着气说,“就过去了。别哭!”

“我没哭,”他说。

过了一会,她又好些了。他跪在长沙发旁边。母子凝神相望。

“我不想让你为这事担心,”她说。

“没有,妈妈。你心里得非常平静,那就会很快好起来了。”

但是他嘴唇发白;母子凝神相望,眼神自明。她的眼睛是那么蓝——蓝得奇妙,像勿忘我!他心想,这双眼睛如果是别的颜色,他也许好受些。他的心似在胸口慢慢撕裂。他跪在那里,握着她的手,母子无言。安妮进来。

“你还好吧?”她怯怯地小声问她母亲。

“当然,”莫雷尔太太说。

保罗坐下来,对她谈起布莱克普尔。她感到好奇。

过了一两天,他去诺丁汉找詹姆森医生,安排会诊之事。保罗其实身无分文。但是他可以借。

他母亲过去常在星期六上午去看普通门诊,费用少。她的儿子也是在星期六上午去的。候诊室里挤满穷苦妇女,她们耐心地坐在靠墙的长凳上。保罗不由想到他的母亲穿着那件不起眼的黑衣服,也是这样坐着等。医生迟迟未来。那些女人都显得忐忑不安。他问值班护士,能不能医生一来就让见见。就此说妥。耐心沿墙坐着的那些人好不好奇,都打量打量这年轻人。

医生终于来了。他四十岁左右,相貌英俊,褐色皮肤。他妻子已去世,他爱他的妻子,因而专攻妇科疾病。保罗报上自己和母亲的姓名,医生想不起来。

“是46M,”护士说;医生查他的登记簿的记录。

“长了个大肿块,可能是肿瘤,”保罗说。“安塞尔医生会写信给你的。”

“啊,对了!”医生答道,从口袋里掏出信来。他很友善、和蔼、勤勉、仁慈。他将于第二天去舍菲尔德。

“你父亲干什么工作?”他问。

“煤矿工人,”保罗答道。

“不很宽裕吧,恐怕?”

“这——我想办法,”保罗说。

“你呢?”医生笑笑。

“我是乔丹医疗器械厂的职员。”

医生对他笑笑。

“呃——去舍菲尔德!”他说,用指尖掐算掐算,笑眯眯的。“八个畿尼?”

“谢谢你!”保罗说,脸泛红色,站起来。“那你明天来?”

“明天——星期天?好吧!能告诉我是下午几点钟的火车吗?”

“中部铁路有一趟车,四点一刻。”

“去你家,怎么走?得走着去吗?”医生微笑道。

“乘有轨电车,”保罗说;“西园有轨。”

医生记下。

“谢谢你!”他说着,握手。

随后保罗回家去看看父亲,他父亲由明妮照顾。沃尔特·莫雷尔现已头发花白。保罗见他在园子里挖土。他已经给父亲写过信。父子俩握了握手。

“喂,儿子!你回来啦?”父亲说。

“回来了,”儿子回答道。“我今晚就得回去。”

“是吗,老天爷!”这矿工大声说。“你吃了没有?”

“没呢。”

“你老这样,”莫雷尔说。“进屋吧。”

父亲怕提到他的妻子。两人进屋。保罗吃饭,一声不吭;他父亲满手泥,袖子卷着,坐在对面的扶手椅里,看着他。

“呃,她怎么样?”这矿工终于小声问道。

“能坐起来,能让人抱着下楼用茶点,”保罗说。

“谢天谢地!”莫雷尔大声说。“不久我能接她回来就好了。诺丁汉的医生怎么说?”

“他明天去给她做检查。”

“他去!那得花好些钱吧,我想!”

“八个畿尼。”

“八个畿尼!”这矿工说时,气都喘不过来了。“呃,我们得想办法弄钱。”

“我付得起,”保罗说。

两人沉默片刻。

“她说她希望你跟明妮好好相处,”保罗说。

“是啊,我挺好,希望她恢复,”莫雷尔答道。“可是明妮这小妞可真难缠!”他坐在那里,神情沮丧。

“我三点半钟就得走,”保罗说。

“难为你呀,孩子!八畿尼!你说说,这么远回来,她啥时才能行啊?”

“得看医生明天怎么说,”保罗说。

莫雷尔深叹一口气。屋里显得出奇的空荡,保罗觉得他父亲显得茫然、孤零、苍老。

“你下个星期得去看看她,爸爸,”他说。

“到那时候,我希望她已经在家了,”莫雷尔说。

“她要是没回来,”保罗说,“你就一定得去。”

“我不知道上哪儿去弄钱,”莫雷尔说。

“医生怎么说,我写信告诉你,”保罗说。

“你写的信太时新,我看不懂,”莫雷尔说。

“那好,我写大白话。”

要莫雷尔回信也是枉然,因为他只会写自己的姓名,别的几乎都不会。

医生来了。伦纳德觉得有责任叫辆马车去接医生。会诊没用多长时间。安妮、亚瑟、保罗,还有伦纳德在客厅焦急地等着。两位医生下楼来。保罗看他们一眼。他从未抱任何希望,除非他骗自己。

“可能是肿瘤;我们得观察观察,”詹姆森医生说。

“如果是肿瘤,”安妮说,“你们能烧掉它吗?”

“或许能,”医生说。

保罗将八个半金镑放在桌上。医生数了数,从钱包里掏出两先令放在桌上。

“谢谢!”他说。“莫雷尔太太病得不轻,我很遗憾。我们要看看有何办法。”

“不能动手术?”保罗说。

医生摇摇头。

“不能,”他说;“能动手术,她的心脏也受不了。”

“她的心脏有危险?”保罗问。

“对;你们对她得多加注意。”

“很危险?”

“不——呃——不,不!要留神就是。”

医生走了。

接着保罗把母亲抱下楼。她一动不动,偎在他身上像个孩子。他下楼梯时,她伸出胳膊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我真怕这讨厌的楼梯,”她说。

他同样也怕。下次他要让伦纳德代劳。他觉得他简直无法抱她。

“医生认为只是个肿瘤!”安妮大声对母亲说。“他能把它烧掉。”

“我早知道他能,”莫雷尔太太说,大不以为然。

她装作没注意保罗已经出了房间。他坐在厨房里抽烟。他想掸去衣服上的白灰。他再看看。是他母亲的白发。这么长!他把它拣起来,它向烟囱里飘。他松手。那根长长的白发悠悠地消失在黑乎乎的烟囱里了。

第二天,他在回去上班前,吻别她。是清晨,只有他们两人。

“你别担心,我的孩子!”她说。

“没有,妈妈。”

“别担心;那太傻。好好照顾你自己。”

“是,”他答道。过了片刻:“我下星期六过来,要我带爸爸来吗?”

“我看他是愿意来的,”她回答说。“要是他要来,你就让他来吧。”

他再吻她,轻轻柔柔地将她两鬓的头发往后抚捋,仿佛她是他的情人。

“你不会迟到吧?”她喃喃道。

“我这就走,”他说,声音很低。

他又坐了一会,将她两鬓褐白相杂的头发捋开。

“你的病不会恶化吧,妈妈?”

“不会的,儿子。”

“你向我保证?”

“我保证;不会恶化的。”

他吻了她,拥抱她一会,才走。清晨阳光明媚,他一路哭着跑去车站:他不知道为何这样。她想他时,她那对蓝眼睛便睁得大大地凝视着。

下午他跟克莱拉一起去散步。他们坐在开满风信子的小树林里。他握着她的手。

“你看着吧,”他对克莱拉说,“她不会好了。”

“哦,你又不知道!”对方答道。

“我知道,”他说。

她情不自禁,把他搂她怀里。

“忘了这事吧,亲爱的,”她说;“忘了它。”

“我会的,”他答道。

她那胸脯就在眼前,温暖,等着他;她的两只手插在他的头发里。何等的安慰啊,他伸胳膊搂住她。但是他却忘不了。他只不过对克莱拉说说别的事罢了。总是这样。她感觉到这种痛苦有苗头,便大声对他说:

“别想了,保罗!别想它,亲爱的!”

她把他紧紧贴在胸前,像对孩子一般摇他、抚慰他。因为她,他将烦恼抛到一边;在独自一人时,他又即刻烦恼起来。他每每走着走着,就会无意识地一路笑着。他工作时,头脑和手都闲不住。他哭泣,却不知为什么哭泣。这是他的生命在哭泣。跟克莱拉在一起,或跟白马酒馆那帮男人在一起,他都同样感到孤独。只有他自己和他心中的这种精神压力存在。他有时看看书。他不能让头脑闲着。克莱拉就没使他的头脑闲着。

星期六,沃尔特·莫雷尔去了舍菲尔德。他形单影只,那样子仿佛举目无亲似的。保罗跑上楼去。

“我爸来了,”他说着吻一下母亲。

“他来了?”她很疲乏地答道。

这老矿工走进卧室,惊惊悸悸。

“觉得怎么样,老婆?”他说,走上前,怯怯、匆匆地吻了她一下。

“呃,还好,”她回答说。

“我看得出,”他说。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她,然后用手帕擦了擦眼睛。他显得无依无靠、举目无亲似的。

“你过得还好吧?”妻子非常疲乏地问道,跟他说话仿佛要费大力似的。

“好,”他答道。“她做事总是慢腾腾的,这你也想得到。”

“她把饭菜给你做好吗?”莫雷尔太太问。

“嗯,我得冲她大声嚷一两声才行,”他说。

“她要是没做好饭菜,你就得冲她嚷。事情不拖到最后,她是不会做的。”

她嘱咐了他几句。他坐在那里看着她,仿佛她是陌生人,他在她面前,尴尬、卑顺,手足无措,只想一走了之。他想一走了之的这种感觉,他如坐针毡而欲摆脱这难堪处境却因这样较为合体而应当留下的这种感觉,使他实在难于忍受。他愁眉苦脸,拳头紧握搁在膝上,面对这般困难,感到尴尬不已。

莫雷尔太太的病情没有多大变化。她在舍菲尔德住了两个月。要说有变化,那就是到最后恶化了。但她想回家。安妮有孩子。莫雷尔太太想要回家。于是他们从诺丁汉弄来一辆汽车——她因为病太重,不能乘火车——一路晴空万里送她回家。这是风和日丽的八月。他们在那蓝天之下能看出她在弥留之际。然而,她比过去几个星期都更快活。大家有说有笑。

“安妮,”她惊呼道,“我看见那块岩石上有一只蜥蜴蹿过去了!”

她眼尖眼快;她依然生气勃勃。

莫雷尔知道她要回家来。他打开了前门。人人翘首而待。半条街的人都出动了。他们听见了那辆大汽车开来的响声。莫雷尔太太面带微笑,车开过大街,她到家了。

“瞧瞧,他们都出来迎接我!”她说。“换了别人,我也会出来迎接的。你好吗,马修斯太太?你好吗,哈里森太太?”

谁也没听见她说什么,只看见她在微笑和点头,据说,他们也都看到了她脸上行将就木的气色。这事是这条街上的一件大事。

莫雷尔想抱她进屋,但他太老了。亚瑟像抱孩子似地把她抱起来。他们将她安顿在炉边一张凹陷的大椅子里,就在原先摆她那张摇椅的地方。他们给她拿掉裹在身上的东西,坐好,喝了一杯白兰地,她看看房间四周。

“别以为我不喜欢你的家,安妮,”她说;“可是,还是再回到自己的家里好。”

莫雷尔声音沙哑地回答说:

“是的,老婆,是的。”

明妮这个精灵古怪的小女佣说:

“你回来,我们可高兴啦。”

花园里,向日葵枝叶缠绕,一片金黄、美丽至极。她望着窗外。

“那是我的向日葵!”她说。

本章注释

〔1〕 出自古罗马抒情诗人贺拉斯(公元前65—公元前8)的《致萨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