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悲剧 第四十五章

那些想象力丰富或是病态到不合时宜的人,一旦心灵受到创伤,又没有什么毅力,而面临的问题却是沉重的、复杂的,虽然理性还没有从宝座上垮下来,可已经在动摇,在摇摇欲坠,或者受到了震动,内心里已经一片混乱。那么违反理性的、不正常的念头或者错误的主意,有时候便至少会得逞于一时。在这种情形之下,对一些人来说,意志和勇气既然控制不了、对付不了面临的灾难,那就只好急忙退到一边去,听凭恐慌心理和一时间的鲁莽去应付一切。

拿这一点来说,克莱德的心理,可以比作已被强大的敌人击败了的一小队人马,这时候正在纷纷溃退,可是在仓皇逃跑声中,偶尔在中途停下来,心里盘算怎样才能免于全军覆没。而在这一片慌乱之中,就施出了极端荒诞的计划,想挣脱这即将临头而实际上又根本逃脱不了的命运。他的眼睛有时流露出一种紧张而中了邪魔似的神色,他隔不了一会儿,隔不了一小时,就从头盘算一下过去已经混乱的行动和思绪,这时便流露出这样的神色。可是,即便是最最狭隘的出路吧,他也根本找不到。可是,《时代统一报》上的那段新闻所提示的解决办法有时就又冒出头来。从精神发生学来说,那还是他自己在狂乱之中急急忙忙、灰心失望地百般寻思所产生的,而这个念头一产生,也就紧紧抓住他不肯放手。

这委实是他那从来没有想到过、窥测过的地狱或是天堂的深处……这另一个天地,不是生的天地,也不是死的天地,那里的生灵跟他也不一样……就像阿拉丁的神灯偶然一擦,精灵就突然出现似的——就像那个渔夫网里神秘的瓶,里面像一阵烟似的升起一个恶魔26——隐藏在他天性中的狡猾、恶毒的愿望或是鬼聪明也就突然冒出来了。这种境界一方面叫他厌恶,另一方面又由不得他不听从;一方面很狡猾,另一方面又由不得他不被迷住;一方面心地很好,另一方面又很狠毒,要逼着他在两件罪恶中挑一件:一件是足以毁掉他的邪恶(而且,即便他强烈反抗,还照样会毁掉他);另一件邪恶虽说足以引起他的厌恶,足以撕裂他的心肺或者叫他害怕万分,可是还能给他自由,给他成功,给他爱情。

他头脑中央那一部分,也可以说是运用智力的那一部分,这时可以比作一座四面密闭的寂静的大厅。他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大厅里,没有什么打搅他,只是自己也禁不住想到他那些神秘、邪恶、可怕的欲念,或是听他自己心中阴暗、本能而堕落的天性为他出的那个主意,可自己既没有勇气把这些东西赶走,也就是把他自己这个念头赶走,可又没有勇气将它实地付诸行动。

他心灵中最阴暗、最软弱的部分,有一个精灵在说话。它说:“事到如今,罗伯塔的要求你好像怎么也逃避不了啦。可是你真想摆脱掉吗?听我说!我来指点你一条路。就是湖上,帕斯湖上那条路。你看过的那条新闻,难道你以为这条新闻会无缘无故送到你手里来吗?还记得那个大卑顿吗?还记得那很深的、深蓝色的湖水,那南面的小岛,那条通往三里湾的荒凉道路吗?对你的急难多么合适啊!在这样的湖上,一只划子或是独木舟一翻,在你的生命史上,罗伯塔就永远勾销了。她不会游泳啊!那个湖……那个湖……你见过的那个湖,我已经指点给你的那个湖,这不是正合理想吗?那么远,荒无人烟,可是又比较近,从这里去只有一百里。而且,你跟罗伯塔要去又多么方便。不是径直去,而是找一个借口去,借口说你已经答应过的,而其实是凭空捏造的结婚旅行罢,就这么去好了。现在,你只需把你的姓名换一换,还有她的姓名,再不然,就让她用她的姓名好了,你用你的。你过去从不许她提到你,提到这种关系,而且,她也确实没有提过。你写给她的只是一些普普通通的信。现在只要你跟她在什么地方碰头,就像你已经答应过的那样办,而且不要让任何人看见你,那你就不妨跟她一起到大卑顿去,就像过去到芳达去或是到附近那一带地方去那样办好了。”

“可是大卑顿没有什么旅馆啊,”克莱德马上提出纠正,“只有一间小木屋,只能容纳几个人在那里吃东西,而且地方也不很好。”

“这样就更好了。那里的人就更少了嘛。”

“可是,我们一起到那里去,可能在火车上给人家看到啊。人家会看见我跟她在一起啊。”

“在芳达,在格洛弗斯维尔,在小瀑布,你不也给人家看见了吗?早先你们不是不乘同一节车厢、坐同一排座位的吗?这一回你不能也这么办吗?不是原来就推托说这一次是秘密结婚吗?那么为什么不来一次秘密的蜜月旅行呢?”

“对啊,对啊。”

“只要你弄停当了,到了大卑顿或是这一类的湖区。那儿有的是。在这一类湖上要划出去不是太容易了吗?又没有人问你。也不必登记你自己或是她的真姓名。租一只船,租一个钟点或是半天,或是一天。这个荒凉的湖上最南端那个小岛,你也见过的啊。这小岛不是很美吗?值得一玩啊。你们为什么不在结婚前到那里玩一次呢?不是她也会很高兴去玩一趟吗?凭她现在这样担心,这样痛苦,玩儿一次,在忍受新生活的折磨以前先松散一会儿,不好吗?这不是很合理,很说得通吗?而且,照说,你们俩谁都不会再回来啦。你们俩都要淹死了,不是吗?有谁会看见你们呢?只有一两个向导,还有那个租船给你们的人。还有,照你的说法,一个客栈老板。可是他们怎么会知道你是什么人?她又是什么人?而且,你也听说过那湖水有多深啊。”

“可是,我并不想要害死她啊。我并不想要害死她啊。我并不想要伤害她一点点啊。只要她放我走我自己的路,她走她的路,只要从此不再见她的面,那我就高兴极了。”

“可是,除非你跟她在一起,她决不会放你走你自己的路,她走她的路啊。要是你走你自己的路,那只是你得丢掉桑德拉,丢掉她所代表的一切,丢掉这儿一切欢乐的生活,丢掉你自己的地位,还有你的伯父,你的朋友,他们的汽车,还有舞会啊,到湖区别墅做客啊,丢掉这一切。以后又怎么样呢?一个卑微的位置!微薄的薪水!又得流浪一个时期,就像堪萨斯市那次不幸事件以后一模一样。不论你到什么地方,再也找不到这里这样的机会了。难道你宁可过那样的生活吗?”

“可是,就在这儿,会不会又发生一次意外,把我所有的梦想、我的前途,都给毁了,就像在堪萨斯市那次一样呢?”

“一次意外,当然会啊,不过性质不同了。拿这次的事情来说,一切计划全在你的掌握之中。你要怎么办,就能怎么办。而且多容易啊!每年夏天有多少船翻掉了啊,船上的人也淹死了,大多因为他们不会游泳。而且,跟罗伯塔·奥尔登一起在大卑顿的那个男人,有谁知道他会游泳呢?而且,各种各样死法中间,淹死是最简单的一种了,没有吵吵嚷嚷,没有吼叫,说不定是一支桨碰巧打了一下,在船边上。然后,只是永远的沉默!自由啦。至于那具尸体也许人家永远也找不到了。即便找到吧,认出是哪一个吧,那不是也很简单吗?只要你事先动一下脑筋,让人们看起来以为你决定到十二号湖以前,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是在别的什么湖上游玩。这有什么不妥当呢?漏洞在哪里呢?”

“可是即使我把船打翻了,她却没有淹死,那怎么办?万一她拉住那只船,喊叫起来,被救起来,事后讲给别人听……可是,不,我不能这么干,不愿意这么干。我不愿打她。这太可怕了……太卑鄙了。”

“不过,只要轻轻打一下,在这种情况下,只要轻轻打一下,她就会慌乱,就会完蛋;很惨,是的,可是她原来有机会可以走她自己的路啊,不是吗?可是她不愿意,也不让你走你自己的路。啊,这不是太不公道了吗?而且,别忘了,在这以后,那个桑德拉,那个美人儿,她在莱科格斯的家、金钱、高高的地位,这些是你不论在什么地方永远永远也得不到的,永远永远也得不到,永远永远也得不到。爱情,幸福,可以跟这里的任何人一比高低,甚至比你堂兄吉尔伯特还要高出一筹呢。”这声音暂时沉寂下来,退到阴影中去,只见一片寂静,一片梦幻。

克莱德把方才说的这些话都考虑了一番,可还是将信将疑。更阴沉的恐惧心,也许可以说是几分天良,代替了那座大厅里劝告的声音。可是,马上又想到桑德拉,还有她所代表的一切,然后又想到罗伯塔,那个幽灵突然马上回来了,而且话说得又体贴,又巧妙。

“啊,还在盘算着这件事啊。而且你还没有找到一条出路,这以后也不会找到。我已经忠实地、尽心尽力向你指出了一条唯一的出路,唯一的出路,就是一片长长的湖区。而且,划啊,划啊,最后找一个僻静的地点,那不是很容易做到吗?找到南岸附近谁也看不见的角落里水很深的地方,不是吗?从那里穿过树林到三里湾和上格雷斯湖去,那不是很方便吗?再从那里到克伦斯顿家去,不是吗?那里有一只船,这你也知道。嘿,多么懦怯啊,多么没有胆量去争取你一心一意梦想的东西啊,美貌,金钱,地位,你物质上、精神上每个愿望就这么一下子都解决了。要不然的话,那就得守着穷困、平庸、辛苦而可怜的工作。”

“不过问题是你必须选择,选择!然后就行动起来。你必须这样!你必须这样!你必须这样!”

那个声音临走时这么说,回声在大厅阴暗的角落里回荡。

克莱德乍一听很害怕,很恐慌,后来抱着一种客观的、思考的镇静态度,活像有一种人,以为不管他自己怎么想,怎么做,人家为了拯救他所出的主意,即便是最荒唐、最冒险的吧,他反正也应该考虑一下。到了最后,由于他丢不掉寻欢作乐的生活,丢不掉他的一些梦想,由于他精神上、物质上的弱点,他被迷住了心窍,甚至开始觉得,这也许是做得通的。为什么做不通呢?不是那个声音也说过了吗,一个可能而且合理的办法,就只做一件恶事,他所有的愿望和梦想就可以一股脑儿实现,不是吗?只是拿他来说,因为他自己意志不坚定,善变,有一些缺点和弱点,因此,这问题并不是他这么、那么一想就可以解决得了的。拿这件事来说,以后十天中也还是这样。

像这类事他实在没有能耐凭他自己的意志去干,他也不会这么干。照老规矩,他除非迫不得已,才会照这个最荒唐而可怕的念头去干或是根本放弃这个念头。不过,就在这时他接到一连串的信,罗伯塔寄来七封,桑德拉寄来五封。罗伯塔的信充满了阴沉的气氛,桑德拉的信则充满了欢乐,绘声绘色,这些反映出摆在他面前的对照是这么鲜明的两种前途。罗伯塔的恳求,虽然理由十足并带有恐吓的意味,可是克莱德连回答都不敢回答,甚至打电话回答都不敢。因为他认为,事到如今要是回答罗伯塔的话,那只是引诱她走上绝路,或是引她走上帕斯湖上惨剧所提示的、企图断然解决他这场灾难的那条路上去。

在寄给桑德拉的好几封信里,他热情奔放地向他的心上人,他的宝贝姑娘,倾吐了他的狂恋之情,要是办得到的话,他多么热切地希望能在四日早上到十二号湖来,多么兴奋地希望能又见到她。他下面又写道,啊,可惜的是就在这个时候,他还决不定该怎么办。他这里的工作,还有些零星事情,可能耽搁他一两天或是三天,他目下还说不定,不过至迟到二日,他就可以有把握了,到那时他会写信给她的。不过,他一面写,一面跟自己说,要是她知道这些零星事情是什么啊,要是她知道啊。可是,他这么写的时候,罗伯塔最后一封坚决要求他的信,他还没有答复。他自己跟自己说:这绝不是说他打算到罗伯塔那里去;即便去也绝不是说他打算害死她。这种悍然去干恶毒勾当的念头,他从来没有一次老老实实地正面考虑过,或者比以前更确切、更直截爽快、更勇敢地提出过,或者狠下心肠来正面考虑过。相反,越是逼近这彻底解决的一着,或是越觉得为了这一切必须这么干,他就越觉得这念头又恶毒,又可怕——又恶毒,又难办。因此,也就越觉得他大概不会干这一手。不错,当他内心时常这样斗争的时候,他不时在良心上出冷汗,想从这些道德上、社会观点上可怕的念头脱身逃掉。另一方面,他也常常想到不妨到大卑顿去一趟,为了叫她在提出要求和进行恐吓以后,能把气平下来,这样(又是再度躲避,自己跟自己推托)他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考虑一下究竟该怎么办。

那湖边的那条路啊。

那湖边的那条路啊。

可是,一到那里,到底该这么办呢,还是不该这么办,啊,有谁能说得定呢。说不定他甚至能够把罗伯塔的心思改变过来,接受另外一种观点。因为,不管怎么说,她目下这一套做法,显然是非常不公道的,过分的。他对桑德拉正有这么一种性命攸关的梦想,就认为她这是在小题大做,把她目下的情形夸张成为极大的恐怖——其实,不管怎么说,她目下的情形跟爱丝塔的情形不是差不了多少吗?可是爱丝塔并没有强迫任何人跟她结婚啊。而且,奥尔登这一家比起他自己的父母不是好得多了吗?一个是可怜的庄稼人,一个是可怜的传教士。爱丝塔既然并没有瞎费心思,想到她的父母会怎么想,那他凭什么要注意他们怎么想啊?

尽管罗伯塔对谁该负责任说了这么一大堆,她自己难道就一点也没有责任吗?不错,是他引诱了她,也可以说是诱奸了她,你一定会这么说的。可是,即便是这样吧,难道她就一点没有过错吗?在那个时候,要是她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是非常讲道德的,那她不是可以拒绝吗?可是她并没有啊。再说,关于这一切,关于他尽过的力,不是他能做的都做了,尽力想帮助她渡过难关了吗?而且,他的钱又是那么少。而且是处在这么困难的局面之下啊。她是跟他一样有错的。可是她现在却要逼着他走这一条路,逼着他跟她结婚。可事实上只要她走她自己的路,凭他的帮助,这是她做得到的,那她就可以把他们俩从所有这些不幸当中搭救出来了。

可是,不,她不会这么办。他也不会跟她结婚。就是这么一句话。她别以为她能逼他干。不,不,不!有时,当他怀着这种心情的时候,他觉得他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淹死了,而且这只能怪她自己不好。

可是,他还害怕另一件事:社会上一般人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怎么对付他,他自己事后又会怎么看待自己。这些终于使他产生一个想法,那就是,尽管他自己很想在本地留下来,可是他决不是能干出什么事来的人,因此,他必须逃走。

星期一接到罗伯塔的信以后,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就这样过去了。然后,星期四晚上,也就是他和罗伯塔为这件事都经历了心灵上非常痛苦的一天以后,他接到如下的信:

亲爱的克莱德:

我写这封信是要通知你,除非我星期五中午以前能接到你的电话或是你的信,否则当晚我就要到莱科格斯来,到那时人们就会知道你到底是怎样对待我的。就是一小时我不能也不愿再多等,再忍受了。我被逼得不得不走这一着,这我自己也很难过。可是这么久的时间都让你这么一声不响地白白过去了。而且,星期六就是三日了。可一直还没有一点计划。我的一生算是毁了,你的也得毁一部分,不过我并不认为这应该完全怪我。凡是能够减轻你负担的事,我都已经尽力做过,至于我的父母、亲朋,以及所有你认识的人、你所亲爱的人,将因此而感到不幸,我自然也是难过的。不过就是一小时我也决不再多等或是再忍受了。

罗伯塔

六月三十日星期三于卑尔兹

接到这封信后,他终于被下面这一点弄得混混沌沌了。那就是,事到如今,他显然必须行动了。她真的要来了!除非他能够想一个什么办法安慰她一下或是阻挡她一下,明天——二日——她就要到这里来了。可是,二日、三日,或是四日以前任何时候,他都不能跟她一起走。假日里人一定多得不得了。一定会看见,会碰见很多人。非得更秘密些才行。至少他必须再有些时间准备准备。现在他必须马上想一想,然后立刻行动起来。老天啊!立刻准备起来。他能不能先打个电话给她,说他一直在生病,或是说为了钱的问题,一直在担心事,或是别的什么事弄得信也没有时间写,再加上他伯父要他四日到绿林湖去。他的伯父啊!他的伯父啊!不,这不行。推到他身上的次数太多了。再说,他是不是再见一次他的伯父,这对他或她又有什么区别呢?为了她,他这次是一去不复返了。他是跟她这么说的,不是吗?因此,最好还是说他要去找他的伯父,为了向他说明一下为什么他必须走。这样,过一年半载,他也许还可以回来。这样她也许会相信。总而言之,他必须跟她说一点什么,要能叫她把心放一放,一直到四日以后再说,让她在那里再等一下,一直到他至少订出一个什么计划,一直到他能够走这条路或是另一条路为止。这条路或是另一条路。

除了上面这个想法以外,他并没有静下心来进一步盘算盘算,就急忙忙到附近一处大致不会有人偷听的地方打电话去了。接通以后,就像早先一样,开始了一次又长又含糊的解释,不过这次说得格外讨好些。他首先再三说他确实一直在生病,在发烧,待在家里没有出门,因此不能打电话。然后再说他最后决定,认为最好还是跟他伯父解释一下。这样,必要的话,将来什么时候,他还可以回来。他还用百般恳求,虽然说不上真正亲热的口气要求她也该想想他最近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这样他终于使她相信,他这样迟迟不给她回音是有些原因的。还不止如此,他还把心里的计划告诉了她。这就是说,只要她能等到六日,那么不论有别的任何事情,随便她说什么地方——荷马、芳达、莱科格斯、小瀑布,他一准会到那里跟她见面。不过,既然他们准备一切秘密进行,他建议她六日早上到芳达,这样就可以搭中午的车到乌的加去。到那里以后,他们可以住一夜,因为现在这个时候,在电话里不便讨论或是决定他们的计划,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他才能把他认为应该怎么办的种种打算清清楚楚地告诉她。他有一个想法,在他们结婚以前或是以后,说不定先到什么地方做一次小小的旅行,就像她当初希望的那样,不过,总之是很有趣味的一个什么办法。(他说的时候喉咙发哑,膝盖和手微微发抖了。不过他心里这样突然慌乱,罗伯塔是觉察不到的。)不过她现在先不用多问。在电话里他也无法告诉她啊。不过,千真万确,六日中午,他一准在芳达火车站的月台上。她看到他以后,唯一该做的事就是买一张到乌的加的车票,然后自己上车,他会另外买他自己的票,上另一节车厢,就在她前面或是后面一节。下车的时候,要是她在车站上没有看到他,他会走过她那节车厢来喝点水。这样她就可以看到他是在那里,就这样,不过她决不能跟他说话。然后,到乌的加以后,她应该自己照看好自己的行李,他会跟在她后面走出车站,到附近僻静的岔路口。在这以后,他会过来拿她的行李。然后他们可以到一家小旅馆去。其余的一切事就都可以由他处理了。

不过她必须这么做。她信得过他吗?要是信得过,那他在三日会打一个电话给她,也就是明天,还有六日早上,当然喽,这样他跟她都可以知道一切很顺利,知道她要动身了,他也要到那里去了。怎么了?她的箱子?那只小的?当然,如果她需要,当然带在身边。不过要是他呢,他在这个时候是不会带太多的东西的。因为只要她在什么地方一住定,真需要什么东西,送起来也很方便。

当克莱德在近郊一家小杂货店里对着话筒说话的时候,老板正独自在后面罐头瓶子堆旁埋头看无聊的小说,早先在他脑海的那座大厅中间出现过的那个恶魔,这时候好像又在他的身边了,好像是这个恶魔在跟他这个浑身发冷、四肢麻木、满怀恐惧的人在说话,而不是他自己在说话似的。

到你早先跟桑德拉去过的那个湖上去!

到莱科格斯旅馆或是火车站去找些那一带的旅行指南去。

到南边那一头去。事后再从那里往南走。拣一条容易翻的船,船底圆的那一种,就像你在这里克伦湖或在哪里见过的那一种。

另外买一顶新帽子丢在水面上,一顶追究不到你身上的帽子。你甚至不妨把店里的标签撕下来,叫人家无法追究。

把你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装到箱子里,不过把箱子放在这里。这样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你就可以马上回来,提了箱子就走。

再有,只带随身的一些东西,让人看起来就像你只是到十二号湖去游玩,而并不是出远门。这样要是人家到十二号湖找到你,看起来你只是到那里,并没有到别处去。

告诉她说,你打算跟她结婚,不过要在这次旅行以后,可不是在这之前。

必要时轻轻打一下。这样可以把她吓昏,就这样……这样她落水以后,就更容易沉下去。

不要害怕!

不能手软!

要在夜间,不能在白天,穿过树林,这样人家再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在三里湾或是夏隆了。你不妨说是从南面的拉格特或是长湖来的,或说是从北面的莱科格斯来的。

化一个假名,尽量把你的笔迹变一个样子。

要假定你是能胜利成功的。

又是低低的声音,低低的声音说——说起话来,要细声细气,声调要温存,甚至要热情。如果你要她听从你的心意,那就必须这么办。

他心中阴暗角落里的那个恶魔就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