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 第五节

埃纳博先生走到书房的窗前,望着妻子乘坐四轮马车到马西恩纳去赴午宴。他对骑着马跟在车门旁碎步快跑的内格尔看了一会儿,然后就回到办公桌前面安静地坐下来。妻子和侄子离开以后,家里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显得毫无生气,像空无一人似的。正好今天车夫送太太去了,新来的侍女萝丝又有事请假,到五点钟才能回来。家里只剩下一个男仆希波利特,穿着拖鞋在各个房间里串来串去。至于女厨子,从天一亮就摆弄锅碗瓢勺,专心致志地在准备主人晚上请客用的晚餐。因此,埃纳博先生决心趁家里清静无人的时候,好好工作一天。

尽管希波利特奉命要回绝一切来客,将近九点钟的时候,他还是斗胆告诉主人丹萨尔来报告消息了。经理到这时候才得知工人们昨天晚上在森林里开会的事;丹萨尔把事情的经过细节讲得那么详细,致使他一面听着,一面不禁想到丹萨尔跟皮埃隆老婆之间的勾当。这是尽人皆知的事,他每星期接到两三封揭发总工头不规矩行为的匿名信。很明显,开会的事是丈夫告诉妻子的,因为这个消息带点枕边语的味道。经理乘此机会让总工头听出,关于他和皮埃隆老婆之间的事他一清二楚,但只是嘱咐他要谨慎些,免得闹出丑闻来。丹萨尔在报告过程中听到这番责备,有些惊慌,他否认有这回事,吞吞吐吐地作些掩饰,可是他的大鼻子通地一下子红了,替他招了供。总之,他并没有坚持,而且庆幸自己被这样便宜地放过了;因为,往常要是经理知道矿上的某个职员拿某个漂亮姑娘取乐,总要摆出一个正派绅士的严厉态度,决不宽容的。话题又转到罢工的事情上,看来这次在森林里开会仍然不过是些好叫嚷的人们说说大话,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危险。不管怎么说,由于早晨军队巡逻所产生的威胁,各矿工村肯定在几天之内是不会有什么动静的。

埃纳博先生独自一人的时候,他要给省长拍一份电报,不过又担心这样表示不安对自己没有什么好处,才作罢了。他责怪自己缺乏判断力,他曾到处宣扬,甚至写信给董事会,说罢工最多超不过半个月。然而,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月了,工潮仍没结束。他为此感到非常苦恼,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失势,越来越受影响,要想重新获得董事们的宠信,非创出惊人的奇迹不可。他已经请示在万一发生骚乱的情况下应该如何处理,可是迟迟未见答复,他希望下午的邮差能给他带来回音。他想,假使那些大人先生们认为需要派军队来把守矿井的话,到那时再拍电报叫军队也不迟。他认为,这样做一定会引起战斗、流血和死亡。尽管他平常颇具毅力,这样的责任也使他坐卧不安。

直到十一点钟,他一直工作得很安静。死寂的房子里,除了不时传来希波利特在二楼远处的一个房间给地板打蜡的声音以外,没有任何别的响动。后来,他接连收到两封急信,第一封告诉他蒙苏的一群罢工者闯进了让-巴特,第二封告知钢缆被割断和炉火被熄灭等一切都遭到破坏情况。他不明白,罢工者为什么不进攻本公司的某个矿井,而要跑到德内兰那里去呢?不过,他们骚扰一下旺达姆也是好事,这使他朝思暮想的并吞旺达姆矿的计划成熟了。后来,他一个人在空洞的餐厅里吃午饭,仆人悄悄地给他端来午饭的时候,他连脚步声都没听到。这种孤寂使他心里惦记着的事情变得灰暗了。一个工头跑来送信,那人一被引进来就报告说,罢工的人群奔向米鲁矿了,于是他感到心里一阵冰凉。几乎与此同时,他刚喝完咖啡,一封急信告诉他玛德兰和克雷沃科尔也受到威胁。他心里惊惶极了。他指望邮差两点钟可以来,那么他是不是应该马上要求派军队来?还是在没有接到董事会的指示以前,先不采取行动,耐心等待更好呢?他又回到书房,想看一看前一天他叫内格尔草拟的一份给省长的报告。但是他没有找到。他想了一下,也许年轻人把这份报告放在自己房间里了,因为他经常在夜间写东西。埃纳博先生急于看到这份报告,于是不假思索地立刻到楼上内格尔的房间里去找。

埃纳博先生一进屋立刻一愣:房间还没有收拾,无疑这不是希波利特疏忽就是偷懒。房间里充满了又热又湿的气味,由于房子关了一夜,暖气炉口敞着,空气就更加潮热了。他还闻到一股钻鼻子的香味,使他感到窒息,他想这一定是洗脸水里的气味,脸盆就在那里放着,水满满的还没有倒。房间里凌乱不堪,衣服扔得到处都是,湿毛巾乱搭在椅背上,床没有整理,被单也拖到地毯上。而且,这只是他随便看了一眼的印象。然后他向一张乱堆着许多文件的桌子走过去,寻找那份找不到的报告。他一张纸一张纸地仔细找了两遍,也没有找到。保尔这个糊涂蛋会把它塞到哪儿去呢?

后来,埃纳博先生又回到屋子中央,逐一打量每件家具时,他看到敞开的被子里有一个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他机械地走过去,伸手拿了起来。放在被单褶皱中间的是一个金瓶。他立刻认出这是他妻子一直随身带着的香精瓶。但是他不明白这件东西怎么会在这儿,它怎么会跑到保尔床上来了?突然,他的脸色变得煞白。他的妻子在这里睡过。

“您别见怪,”希波利特在门外低声说,“我看见先生上来……”

仆人走进来,看到房间这般紊乱,显得十分尴尬。

“天哪!真是的,屋子还没有收拾!萝丝出去了,把所有的活儿全堆到我头上了!”

埃纳博先生把小瓶藏在手里,紧紧地攥着,几乎要把它攥碎。“什么事?”“先生,又来了一个人……是从克雷沃科尔来的,他送来一封信。”“好吧,你先去,告诉他等一会儿。”

他的妻子在这里睡过!他把门插上,重又张开手,望着那个把他手硌出了一个红印的小瓶。突然间,他看到了,听到了几个月来在他家里发生的淫乱之事。过去的怀疑又浮现在脑际:衣服擦过门的沙沙声,夜间在寂静的房子里赤脚走过的脚步声。是的,那就是他的妻子上楼到这里来睡觉!

他倒在一把椅子上,望着那张床发楞,好像挨了一顿打似的,呆了好大一会儿。突然一种声音惊醒了他,原来有人在敲门,想把门打开。他听出这是仆人的声音。“先生……啊!先生把门插上了……”“又有什么事?”“看样子事情很急,工人们见到什么砸什么。下面又来了两个人,还有电报。”“给我滚开!等一会儿!”

希波利特要是早晨来收拾过屋子,一定会看到这个小瓶的,想到这里,他感到浑身冰凉。另外,这个仆人是一定知道的,因为他不止一次地发现这张床还保持着通奸的余温,一定看到过太太留在枕头上的头发,也一定看到过被单上的肮脏痕迹。他一个劲儿地来打扰他,一定是不怀好意。也许他在主人们的淫荡行为的刺激下,还曾把耳朵贴到门上偷听过。

埃纳博先生一动也不动,一直望着那张床出神。痛苦而漫长的过去,重新展现在他的眼前。他和这个女人结婚之后,紧接着就发生了感情和肉体上的不合,她背着他有过许多情夫,他还像容忍一个病女人的邪恶嗜好一样容忍她和那个情人鬼混了十年。随后,他们来到了蒙苏,他急切地要治好她,又过了数月毫无生气的晕头转向的流浪生活,最终人快老了,这才使她回到他的身边来。此后,他们的侄子来了,她就成了侄儿保尔的母亲;她对他说,她的心已经死了,已经永远埋进灰烬。他这个愚蠢的丈夫什么事情也没看出来,他爱这个本来是他的妻子的女人,但是许多男人都得到过她,唯独他自己没能得到她!他爱她爱得要死,甚至不顾脸面,只要她肯把让别人玩剩下的身子给他,他都可以跪下!而她却把别人玩剩下的身子,又给了这个孩子。

这时候,远处传来一阵铃响,埃纳博先生惊醒过来。他听出,这是人们按照他的吩咐在邮差来的时候打的铃。他站起来,不由自主地连连大声说着粗鲁话,沙哑的嗓子好像要裂开似的。

“啊!去他妈的吧!啊!去他妈的!管他什么电报和信的!”

这时候,他一肚子怒火,恨不得立刻把这些丑事一脚踢到垃圾堆里去。这个女人简直是个烂货,他竭力寻找更粗野的字眼儿骂她。突然,他想起埃纳博太太正面带安详的微笑张罗赛西儿和保尔的亲事,这就更使他火上加油。难道在她那淫荡成性的心里就没有一点感情、一点醋意吗?对她来说,这种事情现在已经成了一种邪恶的娱乐,一种习惯,一种消遣,就像人们饭后总要吃点点心一样。他把一切都归咎在这个女人身上,认为孩子是没有什么罪的,是她旧病复发,死死缠住这个孩子,就像馋猫在偷到一条小鱼后一样,死命咬住不放,假使没有这个讲究实际,愿意在他们家里吃、住和同女人睡觉的讨人喜欢的侄子,她不定还要吃谁呢?不知她会堕落到什么地步呢?”

有人胆怯地轻轻敲门,从锁孔中传进来希波利特悄悄的声音:

“先生,邮差……还有丹萨尔先生又来了,他说出了人命……!”

“我就下去,他妈的!”

他将如何处置他们呢?等他们从马西恩纳回来以后,就把他们像牲口一样赶走,他不愿把他们再留在家里了。他要手拿棍子,呵斥着把他们赶到别的地方去搞这种丑恶的勾当。他们俩在一起鬼混时的喘息和呵气使房间里的湿呼呼的热气变得更加污浊;那种令人窒息的钻鼻子的香味,是他妻子身上的麝香味;这是她妻子的另一种怪僻,她需要这种刺激肉欲的强烈香味。他又感觉到了他们私会时发出的那种热烘烘的气味,热切通奸时发出的气味,在随便摆着的器皿里、满满的脸盆里,在乱七八糟的被单、家具和充满邪恶臭味的整个房间里,到处都充斥着这股气味。一种无可奈何的愤怒使他猛地扑倒在床上,抡起拳头乱捶一通,他拼命糟蹋床铺,用力打着他看到有两个身子痕迹的地方。他被这些扯出的被子和有皱褶的被单气疯了,被子和被单在他的拳头下显得软弱无力,好像它们也由于整整一夜的放荡累得筋疲力尽了。

突然间,他好像听到希波利特又上来了。内心的耻辱感使他住了手。他又待了一会儿,喘着气,擦了擦额头,定了定心。他站到一面镜子前面,望着自己的脸,他的面容变得那样难看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了。然后,他看到自己的脸色慢慢恢复了平静,才用最大的毅力抑制着自己,走下楼去。

在楼下,除了丹萨尔,还站着五个送信人,他们给他带来了关于罢工者到过各矿井又继续前进的一个比一个更严重的消息。总工头长时间向他报告了米鲁矿由于康迪约老爹的出色行动而幸免于难的情况。他听着,点着头;但他一点也没听进去,他的心仍在楼上,仍在那个房间里。最后,他说要马上采取措施,就把他们打发走了。他又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前,两手抱着脑袋,遮着眼睛,好像在打盹。他的信件已经来了,他决定找出他期待已久的董事会的回信。信的开头意思闪烁不清。然而,最后他终于明白了,这些先生们是期望发生某种骚动。当然,他们也不要他把事情搞得更加恶化,但却暗示:骚乱将会引起严厉的镇压,从而使罢工早日结束。现在,他不再犹豫了,他向里尔的省长,杜埃的驻军,马西恩纳的宪兵队等各处都发了电报。他心里轻松了,他只需要闭守在家中,他甚至放出风声说他害了风湿病。整个下午他一直躲在书房里,任何人也不见,只是瞧一下雪片般飞来的电报和信件,从而远远地注视着罢工的群众,从玛德兰到克雷沃科尔,从克雷沃科尔到维克托阿,从维克托阿到加斯冬-玛里。另一方面,他也接到了一些关于宪兵和龙骑兵慌乱失措的消息,他们被错误指引,总是刚一离开哪个矿井,那个矿井就遭到袭击。罢工的人群可以任意屠杀和破坏一切。他又两手抱起脑袋,用手指捂住眼睛,陷入极度的寂静之中,房子里空空洞洞,万籁无声,只是不时地听到正在准备晚餐的女厨子做饭时锅勺相撞发出的响声。

黄昏了,屋子里渐渐暗下来。五点钟,正当埃纳博先生把臂肘放在信件中,无精打采、头昏脑涨的时候,一阵喧噪把他吓了一跳。他以为是那两个可恶的家伙回来了,但是,闹声越来越大,当他走近窗口的时候,爆发出一阵可怕的喊声:

“面包!面包!面包!”

宪兵们以为沃勒矿井要受到袭击,刚刚离开蒙苏跑去占据那里,就在这个时候,罢工的人群闯进了蒙苏。

在这以前,在距蒙苏两公里的地方,也就是在去旺达姆的道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下边一点,埃纳博太太和几位小姐正好看到游行的人群。她们在马西恩纳的这一天过得非常愉快,在铁工厂经理家欢乐地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在铁工厂的各处和附近的一家玻璃厂作了一次有趣的参观,消磨了一个下午。当他们在这个美丽冬日的清澈黄昏中踏上归途的时候,赛西儿看见路边的一座小农舍,异想天开地想要喝一杯牛奶。于是她们一齐下了马车,内格尔也彬彬有礼地跳下马来。农妇看到这群高贵的客人慌了手脚,急忙跑去,说要先铺上桌布然后再准备牛奶。但是,露西和约娜要看一看挤奶,于是他们就拿着杯子到牛棚去,把这当作一次小小的野游,对于牛棚里陷脚的干草感到非常有趣。

埃纳博太太带着母亲的爱抚态度,用唇边吮吸着牛奶,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可怕的咆哮,使她不安。“什么事?”

盖在大路边上的牛棚,同时也是存放草料的地方,有一个宽大的车门。年轻姑娘们伸长脖子,惊异地看到路左边有一股黑压压的杂乱的人流吼叫着从旺达姆的大路上走来。

“见鬼!”内格尔也跑出来嘀咕说,“莫非说我们那些瞎叫嚷的人真的火了?”“大概又是矿工们,”农妇说,“他们已经过了两次了。看情况事情不太妙,他们现在简直成了这里的主人了。”农妇说每句话都谨慎小心,同时窥视着客人们脸上的反应;看到他们每个人都惊慌失色,深深不安的时候,就急忙说:“哦!是叫花子!哦!是叫花子!”内格尔看到已经来不及上车赶回蒙苏,就吩咐车夫赶紧把马车赶进农舍的院子,把车上的套具藏在一个小棚子后面。他亲自把马从那个牵马的孩子手里接过来,拴到小棚子里。当他回来的时候,看到慌了神的婶母和年轻姑娘们正准备跟着那个建议她们到她的房间里去躲躲的农妇走。但是,内格尔认为留在这里更安全一些,因为谁也不会到这些干草里来找他们。通大车的门关得不很严,有很多大缝子,他们隔着蛀蚀的门板可以看见外面的大路。

“喂!勇敢些!我们不会轻易丢掉性命的。”他说。这种玩笑更增加了他们的恐惧。这时喊声越来越高,不过仍然什么也看不清楚,空空的大路上好像有一阵暴雨前的狂风横扫过来。“不,不,我可不想看了,”赛西儿说着钻到干草里去了。埃纳博太太面色十分苍白,对这群人搅乱了她的快乐非常气愤,她站在后面,露出一种轻蔑和嫌恶的目光;露西和约娜虽然吓得浑身打战,依旧用一只眼睛从门缝里向外看,一心想把这个场面看个一清二楚,一点都不漏掉。人声雷动,越来越近,大地为之震撼,仍然是让兰吹着号角跑在最前面。“把你们的香水瓶拿出来吧,汗臭味过来了!”内格尔低声说,尽管他具有共和主义的信念,仍然喜欢在贵妇人们面前嘲笑平民。

但是,他的俏皮话被风暴般的举止和喊声淹没了。妇女们出现了,将近一千个妇女,由于奔跑,一个个披头散发,身上穿的破烂衣服,露出由于生养儿女而松弛的女人皮肤。有一些女人怀抱孩子,她们把孩子举得高高的,挥动着他们,好像打着一面出丧和复仇的旗帜。另一些比较年轻的女人,像战士似的挺着胸膛,挥动着棍棒。年老的女人们样子也很可怕,她们拼命地吼叫着,精瘦的脖子上的青筋都好像要暴裂似的。随后男人们拥过来,两千个狂怒的徒工、挖煤工、修理工密密麻麻地混作一群,像一大块什么似的滚动着,只见一片土灰色,几乎分辨不出哪是褪了色的裤子,哪是烂得一片片的毛线衣。所能看出的只有冒着火的眼睛和唱着《马赛曲》的黑洞洞的大嘴,在乱哄哄的吼叫声和木屐踏在坚硬的土地上的咔咔声中,歌词也分辨不清。在他们头上,在一片林立的铁棍中间,有一把被高高举起的斧头;它好像人群的旗帜,在晴朗的天幕下宛如一把锋利的砍头刀的侧影。

“看他们那副凶相!”埃纳博太太讷讷地说。

内格尔冷冷地说:

“真见鬼,我怎么一个也认不出来呢!这群土匪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的确,愤怒、饥饿、两个月的痛苦以及这样从一个矿井到另一个矿井的

疯狂奔跑,把蒙苏矿工们的温和的面孔弄得像猛兽一样凶残。这时,夕阳西下,紫红色的余晖染红了整个平原,大路变成了一条血色的长河,男男女女继续奔跑着,周身通红,好像正在宰杀的屠夫。

“啊!多么壮观!”露西和约娜低声说,这种精彩的恐怖场面激起了她们艺术家的兴致。

不过,她们俩也害怕,退缩到靠在一个水槽上的埃纳博太太跟前。埃纳博太太想到只要这群人顺着这个关不严的车门的门缝往里一看,就会要她们的命,于是浑身不寒而栗。素日一向非常勇敢的内格尔,心里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无力抗拒的恐怖,不由得面色铁青。赛西儿钻在干草里一动不敢动。至于另外的人,虽然也想扭过脸去,却办不到,仍然在偷偷观看。

这就是在本世纪末的一个血腥的夜晚把他们统统毁灭的革命的可怖幻景。是的,将有一个晚上,解放了的、无拘无束的群众就要这样在大道上奔跑;他们要使有钱的人们血流成河,头滚满地,把保险箱里的金子撒满大地。女人们吼叫着,男人们张着狼一般的吃人大嘴。是的,就是这样的破烂衣服,这样的声震天地的大木屐,这样浑身肮脏、发出恶臭的可怕人群,要以洪水破堤时的汹涌之势冲掉旧世界。到处是熊熊烈火,他们要把城市烧个片瓦不留,在狂嚼牛饮和兽性大发中,一夜之间把富人的地窖出空,把富人家的女人蹂躏死,然后恢复森林中的野蛮生活。在新世界诞生以前,旧有的东西什么也不留,一个铜板的财产也不留,任何地位头衔都不留。是的,就是现在路上的这种情况,好像一种自然力量,这种可怕的大风已经吹到人们脸上。

一阵高呼盖过了《马赛曲》的歌声:

“面包!面包!面包!”

露西和约娜紧紧地依在将要晕过去的埃纳博太太身上,内格尔则站在她们面前,好像要用自己的身体来保护她们。难道旧社会就要在今天这个晚上崩溃?眼前看到的情况,使他们完全愣住了:人群快要过完了,只剩下落在后面的尾巴,这时候穆凯特走过来了。她慢慢吞吞地走在后面,窥伺着富人的园门和窗口,待等发现他们,不能指着鼻子骂,也要向他们投以表示她最大轻蔑的动作。她肯定是看到了一个富人,因为她突然撩起裙子,撅起屁股,光光的大屁股暴露在落日的余晖之中。这样做并没有任何猥亵的意思,也不是要引人发笑,而是要叫人感到可怕。

一切都消失了,人群沿着大路蜿蜒而去,穿过色彩鲜明的矮房子拥向蒙苏。于是他们把马车从院子里赶了出来。但是,车夫说假使罢工者占据了大路,他不敢担保能否把太太和小姐平安地送回去。最糟糕的是,没有别的大路可走。

“可是我们必须回去,我们还要聚餐呢,”又怕又气的埃纳博太太情不自禁地说。“这些臭工人,偏偏挑了我请客的日子。你们去对这些人行善吧!”

露西和约娜正从干草堆里使劲儿往外拖赛西儿,她却挣扎着不肯出来,以为大路上还在过那些野人,嘴里不住地说自己怕看他们。最后,她们终于坐上了马车,内格尔也骑上了马,这时他想起他们可以从雷吉亚的小路绕回去。

“你赶慢点儿,”他对车夫说,“这条道不好走,假使你被人群挡住不能回到大路上的话,你就在老矿井后面停下,然后我们从园子的小门走回去,你把车马随便寄放在哪个客店的车棚里都行。”

他们动身了。远处的罢工的人群拥进蒙苏。蒙苏的居民见到宪兵和龙骑兵来过两次,惶恐万分,骚乱起来。街上流传着许多可怕的事,人们谈论着威胁要把富人开膛的手写布告;虽然没有一个人看到过这些布告,却都引用着布告上的原话。特别是公证人的家里,害怕到了极点,他刚从邮局接到一封匿名信,信里警告他,已经在他的地窖里摆好了一个炸药筒,假使他不声明支持人民,就把他炸死。

来公证人家拜访的格雷古瓦夫妇,听说此事就停下来谈论这封信,猜想这是一个恶作剧的家伙干的,就在这个时候,罢工的人群冲进了蒙苏,可把公证人一家吓坏了。格雷古瓦夫妇却没事似地微笑着,掀开窗帘的一角向外张望,不认为会有什么危险,确信一切事情最后都会得到协商解决。时间刚敲五点,他们还有时间等到大路上清静下来以后,再到对面埃纳博家去吃晚饭。赛西儿想必已经回去,现在正在那里等着他们呢。但是,在蒙苏似乎没有一个人像他们那样有信心,人们慌乱地奔跑着,窗户和门砰砰嘭嘭地关上了。他们看到对面的梅格拉正在用粗铁杠子闩店门,他面色煞白,浑身哆嗦,连他那瘦小可怜的妻子也不得不来帮助他拧紧螺丝。

罢工的人群停在经理住所门前,口号声响彻云霄:

“面包!面包!面包!”

希波利特怕玻璃被石块打碎,走进来关百叶窗板,这时候埃纳博先生正在窗前站着。希波利特把楼下所有的窗子统统关好以后,就到二楼上去了,楼上传来上插销和关百叶窗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可惜,无法关上底层厨房的窗户,从这个令人不安的窗口里可以看到正在大锅和烤肉扦下面熊熊燃烧着的火焰。

埃纳博先生想看一看罢工的人群,不由自主地走上三楼,来到保尔的房间,因为这个房间靠左边,地势最好,可以望到一直通到公司矿场的整个大路。他站在百叶窗后面,居高临下地望着人群。然而,这个房间又引起了他的注意,梳妆台擦得干干净净,一切都井井有条,已经凉了的床上铺上了干净平整的被单。他下午憋了一肚子怒火,一个人在寂寞沉静中进行着激烈斗争,现在感到极度疲乏。他的身子也和这个房间一样重新冷却下来,早晨那些肮脏事已经一扫而光,他又恢复了素有的端庄。为什么要闹得满城风雨呢?家里不是什么也没有变样吗?他的妻子只不过又多了一个情人,就是她在亲属中找了一个情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或许还可能有好处,因为她这样倒可以顾全些面子。他想起自己那阵疯狂的嫉妒,不禁自觉可怜。用拳头拼命地去打一张床,有多么可笑!他既然容忍过另一个男人,当然也可以容忍这一个。只不过是再对她多增加一点轻视罢了。他嘴里感到一种猛烈的苦味:一切都没用了,一辈子的痛苦,但他对这个他自己任凭她放荡胡搞的女人依旧十分钟爱和渴望,他感到自己可耻。

窗下,吼声更加激烈了。

“面包!面包!面包!”

“这群混蛋!”埃纳博先生从牙缝里说。

他听到人们在骂他,骂他拿高薪,不干活,吃得脑满肠肥,骂他是在工人们饿得要死的时候,肚子里却塞满不好消化的油腻东西的臭猪。女人们看到厨房,立刻激起一阵风暴,冲着使她们的空肚子更加难受的烤野鸡和油腻喷香的肉汤大骂起来。啊!这些臭财主,他们在用香槟和蘑菇撑破狗肠子呀!

“面包!面包!面包!”

“这群混蛋!”埃纳博先生又说,“难道我日子过得幸福?”

他对这些不了解他的人非常生气。要是他也能像他们一样有个结实的身体,能毫无顾忌地随便同女人野合,他甘愿把自己的高薪送给他们。他为什么不可以让他们到自己的桌子上来饱餐野鸡,而自己去到篱笆后面幽会,把姑娘们按倒在地上,根本不在乎她们以前曾被谁按倒过呢?只要他有朝一日能够变成他所雇用的那些可怜人们当中的最卑劣的一个,能够纵情极欲,粗暴地打老婆,和邻家女人取乐,他情愿把自己的一切都交出来,交出他受过的教育,他的舒适生活,他的荣华富贵,和他那经理的权柄。他甚至希望挨饿,让肚子空得难受,脑袋发昏,这样也许能够消除他那受不完的痛苦。啊!但愿能像野人一样地生活,自己什么也没有,跟一个最丑陋、最肮脏的推车女工在麦地里随便追逐,并且得到满足!

“面包!面包!面包!”

他气恼了,也在喧嚷声中狂喊起来:

“面包!光有面包就够了吗,混蛋?”

他倒是有吃的,可是一样痛苦得要死。他那遭到破坏的夫妻生活,他那痛苦的一生,像一个临死的人的最后一口痰堵住了他的喉咙。并不是有面包吃就能万事称心。认为平分财富就是世上的幸福,这是多么愚蠢?那些革命的空想家完全可以把这个社会毁掉,建立另一个社会,使每个人有面包,但他们不会给人类增加任何快乐,不会给人类减少一点痛苦。如果他们不能使人的本能需要得到平静的满足,因而更增加了欲念得不到满足的痛苦的话,他们甚至会扩大世界上的不幸,有一天会使狗都要失望地狂吠起来。不,唯一的幸福就是不存在,如果存在的话,最好做一棵树,做一块石头,或者更小一点,做一粒在行人的脚下不会流血的沙子。

埃纳博先生痛苦异常,眼睛里噙满泪水,泪珠热辣辣地滚到两颊上。夜色笼罩了大路,石块开始向住宅的正面雨点般砸来。现在,他不再生这些饥饿的人的气,只是由于心里的炙热的创痛而激愤,他脸上挂着泪,嘴里哺喃地继续说着:

“混蛋!混蛋!”

但是,饿汉们的叫声震天,一阵吼声风暴般地吹来,卷走了一切。“面包!面包!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