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新的、更亲密的关系,这些山盟海誓,这些终于被克服的重重顾虑,这一切真是多么美妙!几天来,他们俩都徒然地抗拒着那要求进一步发生关系的欲念,可又明知对方是情愿顺从的,后来也终于顺从了。他们俩都焦急地等待着夜晚的到来,仿佛如痴如狂,可又恐惧不安。在罗伯塔这方面,深感内疚,一再抗拒;克莱德则十分坚决,却并不是丝毫也没有邪恶……诱奸……私通的感觉。不过,一旦生米煮成了熟饭,一种如痴如狂、叫人痉挛的快乐激动着他们。不过,在这以前,罗伯塔并不是没有得到保证,那就是,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这样一种狂热的关系,自然会有什么后果,这是她一直想到的),他决不会抛弃她,因为要是没有他支撑,她会束手无策的。不过,也并没有直接提到婚姻的话。他被欲念彻底征服以后,就不加考虑地郑重表示他永远不会抛弃她,永永远远也不会。至少关于这一点,她尽管放心,虽说即使在这一刻他心里也并没有想到结婚。这他可不愿意。只是夜复一夜,一切顾虑都暂时给抛诸脑后了,尽管白天罗伯塔也许默默地想着,或是自己责备自己,可在夜间他俩彼此都献出了自己的一切。过后还如醉如狂地痴想着这中间的欢乐,在这些日子里,每天总是盼望着漫漫长日快一些过去,那吞没一切、补偿一切的、狂热的夜晚快些来临。
在克莱德这一方面,跟罗伯塔并没有什么两样。他肯定了、痛心地肯定了这是一种罪恶,不可赦免的、致命的罪恶,因为这是他母亲和他父亲时常说的,是诱奸,是私通,是在神圣的婚姻关系以外胡作非为。罗伯塔则惶惶不安地推想着渺茫的未来,很担心万一克莱德变心,抛弃她怎么办。可是,夜晚又回来了,她的心就转到另外一个方向。她跟他就急匆匆赶到什么地方去相会,过后,就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偷偷溜进这间没有上灯的房间,把这里变成他们永远不会重新得到的天堂。青年人的狂热真是那么强烈,一去不返啊。
克莱德由于罗伯塔这样突然委身于他,满足了他的欲念,尽管还有种种疑虑和恐惧,可是,他有时会第一次感觉到:在这些狂热的日子里,他终于成为一个有经验的人,一个真正懂得女人的人了。他就装出一副神气,仿佛在说:“你看,我已经不再是几星期前没有经验、被人家看不起的傻瓜了。现在,我是一个大有意思的人,一个懂得人生滋味的人了。那些神气活现的年轻人,还有我,周围的那些放荡的、喜欢挑逗人的风骚姑娘,他们有的,哪一样我没有?只要我高兴,只要我不像现在那么专一,有什么我不好做的呢?”过去,霍旦丝·布里格斯害得他心里产生了一个想法,至于最近跟丽塔来往而终于失败的事,那就不用提了,那就是:跟姑娘们打交道,他总是成不了事或者是运气不好的。如今这件事可说明这个想法实在是错的。尽管过去屡次失败,屡次受挫,可是归根结底,他还是唐璜或是洛萨里奥16一类的年轻人啊。
而且,如果罗伯塔明目张胆、心甘情愿为他牺牲自己,那么不是肯定会有别人也愿意吗?
虽说格里菲思一家人最近对他漠不关心,可是单凭这一点就叫他走起路来比过去更神气了。即便他们和跟他们有关系的人,谁也不承认他的地位,可是他还不时带着过去从没有过的信心和自我陶醉的感情对镜自审。罗伯塔现在感觉到,她个人的前途真是完全决定于他的意志和任性了,因此经常奉承他,尽量对他献殷勤,给他方便。事实上,她也真是完全依照她对人生正当法则的观念,认为她现在是他的人了,只属于他一个人了,就像妻子对丈夫一样,他要怎么样,她就怎么样。
这样,克莱德有一阵暂时忘掉了他在这里被人家轻视的情况,心满意足地一心一意对待她,不大想到将来的事。只有一件事有时候确实引起他的烦恼,那就是她向他提出过的担心事。关于这一点,他也怕出什么岔子,因为她现在既然完完全全是他的人了,一出岔子就会非常尴尬。不过他对这件事也并没有去多想。罗伯塔现在是他的人了。在他们俩看起来,也可以说是推想起来,这种关系是一桩神不知鬼不觉的秘密。这种贵人娶了贫家女的蜜月中的快乐,正在高潮的当儿呢。十一月里余下的几天,天气晴朗,往往阳光灿烂,暖洋洋的。还有十二月里最初的几天,可全都过去了,啊,真是像在梦里过去的一般,在这单调、平庸、地位低、薪水少、劳劳碌碌的天地里,这仿佛是一座令人神魂颠倒的天堂啊。
再说,从六月中旬以来,格里菲思一家人一直不住在市内。自从他们动身以后,克莱德心里一直想到他们,还想到他们跟他自己的生活和这个城市的关系。他们那所大房子门关着,一片寂静。有时候走过,只看见花匠或是偶然看见一个司机或用人。对他来说,这所大房子还是一座神圣的殿堂,差不多可以这么说,是崇高地位的象征,将来他运气一好,他也可能爬得那么高。他心里总是去不掉一个念头:他的前途必须跟他眼前的宏伟气派以某种形式结合起来。
关于格里菲思一家人和他们一帮社会贵族们在莱科格斯近郊的动态,他除了经常从本地两家报纸的社交栏内看到一些以外,也一无所知。这两家报纸总是用奉承的口气把本市一些有地位的人家的交往描写一番。他看了这些记载,往往心头浮起种种景象:吉尔伯特·格里菲思怎样坐着他那辆大汽车飞驰;蓓拉、贝蒂娜、桑德拉怎样在报上所说的漂亮别墅里一起跳舞,在月下划船,打网球,骑马,等等。就是正当他跟罗伯塔在什么地方幽会的时候吧,他也会这么联想。这件事刺痛了他的心,几乎叫他受不住,有时还启发他,使他看清了自己跟罗伯塔的关系,并且看得一清二楚。归根结底,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厂里的一个女工!是住在田庄上,在田庄上干活儿的女儿,为了谋生活不能不干活儿的姑娘。可是他呢,他只要运气好一些!他对这里高贵生活的种种梦想,难道就这样幻灭了吗?
有时在他心境不好,尤其在她委身于他以后,他就是这样想的。她的身份实在跟他不同,至少跟他还在热切仰慕的格里菲思这家人的身份不同。可是,不管他看了《明星报》上这类新闻以后心思如何,他还是要回到罗伯塔那里去,趁把他吸引到她身上的另一种力量现在还没有消失,从美丽、欢快、甜蜜的种种角度看起来,还是把她看得十分可爱、可贵、可取,认为她具有一切美人儿所具有的品质和魅力。
不过,格里菲思一家人和他们的一帮朋友们,如今又回到本市来了,莱科格斯又一次在企业方面、社交方面显出活跃的气氛。每年至少有七个月都是这样的。于是,他就又被这气氛迷住了,甚至比过去更加着迷。威克基大街和邻近几条街上的房子多么美,那一带活跃的气氛太迷人了!啊,要是他也是其中的一分子,那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