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八点,各大城市的报纸,已经在报摊上出现,上面用大字标题,措辞毫不含糊地向人们宣告:
格里菲思一案公诉部分,以大量令人震惊的证据结束。
动机和手段纷纷被揭露。
面部伤痕经验明与照相机的一边大小完全相符。
在戏剧性地宣读遗书之后,死者之母昏倒。
加之梅森根据严谨的逻辑性准备了他的论证,并且在提出这些论证时,又动人,又富于戏剧性,因此,贝尔纳普、杰甫逊和克莱德心里,都曾一度深信,他们已经全军覆没了,如今,他们已经怎么也想不出什么适当的办法,能叫陪审团相信克莱德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蛋。
大家纷纷为梅森提出论点时的那种高明的手法而向他祝贺。至于克莱德,他认识到,昨天暴露出来的那些事情,他母亲全都会看到的,因此就又灰心丧气,又悲哀。他非得请杰甫逊打个电报给她,叫她别相信这一套。还有弗兰克、朱莉娅和爱丝塔。并且,毫无疑义,桑德拉今天也在读这些东西。可是,经过这么多的日日夜夜,却连一个字都没有寄来过!报上只是偶然提到一位某小姐,不过从没有登过一张她本人的照片。有钱的人家能这么叨光啊。就在今天,他的辩护就要开始了。他就得站出来,作为一个唯一关系重大的见证人。可是他自己问自己,他怎么干得了?那群众啊。他们那股怒气啊。事到如今,他们那种怎么也不肯相信他,并且敌视他的态度,害得他多么心慌啊。而且,贝尔纳普盘问过他以后,梅森就要来对付他了。贝尔纳普跟杰甫逊当然没有什么喽。他们并没有遭遇这种折磨的危险,他可要稳稳地遭到折磨啊。
面临着这种局面,他先在自己牢房里跟杰甫逊和贝尔纳普花去了一个小时,然后,终于在这难以形容的陪审团和十分紧张地注意着的观众始终盯着他的情况下又被带上法庭。这时,贝尔纳普起身站在陪审团面前,严肃地朝他们一一打量一番之后,开口说:
“诸位先生,差不多三个星期以前,区检察官对你们说过,他坚决认为,根据他将要提出的证据,你们这些陪审员先生一定会认为庭上的犯人确实犯了公诉中所控告的罪行。从那时起直到今天,这实在是一个时间很长、进行得很迟缓的过程。连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愚蠢无知的行为,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无辜的,并非蓄意的行为,都已经在诸位先生面前不厌其详地论证过了,简直像这一切是一个惯犯干的一样。这样的用意显然是要你们对被告抱有成见。可是这个被告除了在堪萨斯市有过一件被歪曲的意外事件以外(这可以说是我在职业上不幸而遇到的一件最冷酷而野蛮地被歪曲的意外事件),可以说是一直过着清白、精力旺盛、无可指摘、天真无邪的生活,跟任何地方与他同龄的孩子们一样。你们听到过有人把他说成是一个成年人,一个长了胡子的成年人,一个罪犯,一个从地狱里喷出来的最黑暗的毒雾中一身是罪的产儿。可是,他才不过二十一岁。现在,他就坐在那里。而且,我可以说,那一味叫嚣的、错误的,而且,我可以说是(如果不是我受到警告,不能这么说的话)带有政治偏见的、公诉方面强加在他身上的所有那些残忍的想法和情绪,如果我可以凭借语言的魔术,此时此刻,在你们面前,把它们的内容一层层剥开,那你们就不可能用那种眼光来看待他,正好比你们不可能从席位上站起来,从这些窗子里飞出去一样。”
“陪审团的诸位先生们,我深信,你们,还有区检察官,还有在场的听众,一定觉得奇怪,认为在倾盆大雨似的这么一大堆联系紧密,而且有时几乎是恶毒的证词之下,我或是我的同事,或是这位被告,怎么能够像我们过去那样始终泰然自若。”(说到这里,他仪态庄严地朝他那位同事的方向一挥手,这位同事眼下正静候着自己出场的时刻呢。)“可是,正像你们有目共睹的,我们不只是一直保持着某种人的庄严,而且以这种庄严为乐:这种人,他们不但感觉到,而且是深知,在任何法律争议中,他们有的是正当的、合乎正义的目标。当然,你们一定会想到那位艾汶河上的诗人43所说的话:‘他理直气壮,好比是披着三重盔甲。’44”
“事实上,我们很清楚,而不幸本案公诉的一方却并不明白,这戏剧性的、极端不幸的死亡发生的时候那些非常离奇古怪而出乎意料的情况。在我们辩诉完毕以前,你们自己也就会明白的。同时,请让我告诉你们,诸位先生们,自从本案开庭以来,我一直相信,即便不是我们对这桩令人沮丧的悲剧提出我们的说明,你们诸位先生们也根本没认定这件残忍的,也可以说是兽行可以加在这个被告身上。你们不可能肯定!因为,归根结底,爱情是爱情,两性中任何一方热恋的方式,以及毁灭一切的恋情,并不能跟普通的犯人相提并论。只要记住这么一点:我们也是从青年人过来的。你们中间成年的妇女,以前也是做过姑娘的,你们一定很了解,啊,了解很透彻啊,了解年轻人那种在以后的实际生活中毫无用处的狂热和断肠的滋味。‘你们不要论断人,免得你们被论断。你们用什么量器量给人,也必用什么量器量给你们。’”
“我们承认有一位神秘的某小姐,她的美、她在爱情上的无限魅力,还有我们不能在这里提出的她的那些信件,以及这种种对这位被告的影响。我们也承认他对于这位某小姐的爱情。并且,我们还准备通过我们自己的证人,通过对过去在这里提出的一些见证的分析,从而证明这么一点:说这位被告用狡猾而色情的手法,引诱了那位可爱的人——不幸纯粹由于我们要加以说明的意外而死去的那一位——背离了道德方面正直而狭窄的道路。可是这些方法也许并不比一般年轻人所用的方法过分,当他们发现他们所中意的姑娘周围尽是拿极端严格、极端狭隘的道德标准来看待人生的人。而且,诸位先生们,正如你们的区检察官对你们说过的,罗伯塔·奥尔登是爱克莱德·格里菲思的。在这种后来终于酿成悲剧的关系中,从一开始这位已故的姑娘就深深地、始终不渝地爱着他,如同他自己当时也以为自己是爱着她的。至于人们对他们有什么想法,凡是彼此深挚相爱的人是不大关心的。他们在相爱啊,这就够了!”
“可是,诸位先生们,这个问题的那一方面,我并不打算多谈,而要谈一谈我们所要提出的这样一个解释。到底克莱德·格里菲思为什么要到芳达,或是到乌的加,到草湖,或是到大卑顿去呢?你们以为我们有什么理由或是存心想把他做过的事,或是罗伯塔·奥尔登也一样做过的事,加以否认,或是用任何方式加以歪曲吗?还有,在她死得这么突然,死得似乎奇怪而神秘的情况下,他竟然决定一走了事,而且他确实这么做了;关于这一点,我们也想加以否认,或是用任何方式加以歪曲吗?要是你们确实存过这种想法,即便是那么一刹那有过这种想法,那么,在我们跟陪审团接触,并且在他们面前辩论的这整整二十七天当中,我们要算是受骗最深、误解最深的十二位陪审员了。”
“诸位先生们,我对你们说过克莱德·格里菲思无罪。他确实无罪。你们也许以为我们自己也一定相信他是有罪的。可是你们错了。人生就是这么离奇,这么奇怪,往往一个人可能被指摘说他做了某件事,其实他并没有做,可是在当时,围绕着他的一些情况,却好像足以说明他是做了的。就只是由于情况证据45,过去就有过很多极端可悲、极端可怕的正义流产的事例。要千万注意啊!啊,要千万注意啊,不要由于假想之中认为驳不倒的证据,就让一些错误的判断使你们抱有偏见,那些根据某一地区,以至宗教、道德方面对行为举止的看法和成见所造成的错误判断,以至即便是你们并非蓄意如此,而明明用心是最好、最崇高的,却以为你们发现了罪行,或是发现了犯罪的意图,可事实上,从实际情形来说也好,从法律观点来说也好,在被告心里或是行为方面,却并没有犯这个罪行,也并没有犯这个罪行的意图。啊,要千万注意啊!要千万千万注意啊!”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好像自己真是满脑袋深邃,甚至忧心忡忡的想法似的。而克莱德受到开头这些聪明而大胆的话的鼓舞,好像勇气也大了一些。不过,贝尔纳普又接着说下去了,他非得仔细地听着,这么令人鼓舞的话,一个字也不能漏啊。
“罗伯塔·奥尔登的尸体在大卑顿湖被打捞起来以后,诸位先生们,经一位医生检验过。他在当时说过,这个姑娘是溺死的。他要到这里来做证。被告理应得到这一证词的帮助,你们也必须同意这样做。”
“区检察官对你们说,罗伯塔·奥尔登和克莱德·格里菲思已经订婚了,并准备结婚。还说她在七月六日从卑尔兹家里动身,是跟他一起结婚去的。啊,诸位先生们,对某一情况略加歪曲,那是很容易做到的事。‘已经订婚了,并准备结婚’。这是区检察官用来着重说明某些事情的,而这些事情后来终于引出了七月六日动身这件事。实际上,却并没有丝毫的直接证据足以说明克莱德·格里菲思曾经和罗伯塔·奥尔登正式订过婚,或是足以说明他同意跟她结婚,除了她信上那些话以外。而那些话,诸位先生们,清清楚楚地说明:只是因为她的生理情况使他在道德方面、物质方面非常担心;她的生理情况,他当然是有责任的。不过,虽然如此,还是双方同意了的,一个是二十一岁的男孩,一个是二十三岁的姑娘,只是在这种担心的压力之下,他才同意跟她结婚的。我请问你们,难道这是一种公开的、正常的订婚,是你们想到订婚这件事的时候,你们心目之中的那种订婚的含义吗?请你们注意,我并不想要用任何方式嘲笑、看轻或是批评这位可怜的、已故的姑娘。我只是说,从事实来说,从法律上来说,这个男孩并没有跟这位已故的姑娘正式订过婚。他并没有在事前向她表示过,说要跟她结婚……从来没有过!并没有这种证据。这一点,你们必须承认。只是由于她生理的情况,关于这一点我们也承认他是有责任的,这他才同意跟她结婚,如果……如果,”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停在这个字眼上,“她不愿意放开他。后来既然她不愿意放开他,正像她那些信里所说的那样,为了生怕在莱科格斯被公开揭发出来才表示同意的,在区检察官的眼睛里,他的用语里却变成了订婚。还不只是这样,并且还变成除了一个无赖或是小偷,或是杀人凶手以外,谁也不会企图赖掉的神圣的订婚!可是,诸位先生们,过去有过很多订婚,在法律和宗教的观点看起来,可以说是更公开、更神圣的,可是这些订婚约也都解除了。千千万万的男女,眼看他们变了心,他们的誓言、忠诚和信任被嘲弄了,他们甚至把他们的创伤带到他们灵魂深处的秘密角落,或是因此用自己的双手欣然走向死亡。正像检察官所说的那样,这并不新鲜,这也永远不会过时。永远不会!”
“不过,我必须警告你们:你们现在正在考虑,而且准备判决的这件案子,正是这类案子,涉及成为感情改变以后的牺牲品的那么一个姑娘。不过,这个罪行虽然可能在道德方面、社会方面很严重,却并不属法律方面的罪行。而且只是为了跟这位姑娘之死有关的一些离奇的、紧凑到简直令人难于置信的,然而是完全被误解的情况,这才将这位被告在此时此刻被带到诸位面前。我对这一点发誓。我确实知道事实如此。在本案结束以前,这一点能够,而且一定会充分解释清楚,使你们完全满意。”
“不过,关于前面这段话,另有一点必须先加以说明,而这一点,正是在提到下面一些事以前必须首先加以说明的。”
“陪审团的诸位先生们,现在在这里受审,而生杀大权操在你们手中的这个人,在思想上、道德上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可绝不是一个丧尽天良的罪犯。跟许多人在危急的情形下所表演的没有什么不同,他是一个思想上、道德上害了恐惧症的牺牲者。为什么呢?这一点还没有人能加以解释。我们谁都神秘地害怕一种想象中存在着的怪物,或是怀有一种神秘的害怕心理。而正是这两种东西,不是什么别的,才使他陷入目前这样凶险的境地。是由于懦怯,诸位先生们,害怕他伯父厂里的厂规,害怕他自己对上司提出过的保证,这才使他首先把下面这件事实掩盖起来,那就是他钟情于在他手下做工的这位美丽的乡下姑娘。到后来,又把他跟她有来往这件事实掩盖起来。”
“可是,此中并没有任何法律条文上规定的罪行。不管你们私下对这种情形可能有什么想法,可是你们绝不可能为了这一点就审判一个人。并且到后来,当他深信过去一度似乎很美的关系,现在是再也忍受不下去了,这时,又是那个懦弱,那个思想上、道德上的懦弱,诸位先生们,阻止他直截痛快地说出来,说明他不能,也不愿意继续跟她来往,更不用说跟她结婚了。可是,你们会不会只因为他是恐惧心理的牺牲者就杀死他呢?再说,要是一个男子,一旦他确实决定,认为他不能,也不愿再容忍某个女人,反过来,一个女人对某个男人也是一样,跟她共同生活,只能造成痛苦,你们要这个人怎么办呢?跟她结婚?为了什么目的呢?为了让他们在这以后永远彼此仇恨,彼此轻视,彼此折磨吗?你们能不能老实说,说你们赞成把这当作条规,当作一种办法,或是一条法律?可是,被告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在本案中做到了一件真正明智而公道的事。提出一个建议,并不结婚,啊,可惜没有成功。建议分居,由他靠工作来赡养她,她住到另外一个地方。昨天刚在庭上读过的她本人那些信件,就提到过这类性质的事。可是,啊,本来最好不做的事,却往往被逼得非做不可,这类不幸的例子真是不胜枚举!接着就是到乌的加、草湖、大卑顿去的那最后一次为了说服她才去的、时间较长的旅行。而且全都没有什么结果。可是绝没有蓄意害死她或是设计陷害她致死。丝毫都没有。我们会向你们说明为什么。”
“诸位先生们,我再一次坚持说:是由于懦怯,由于心灵上和道德上的懦怯,而并不是由于存心想犯任何性质罪行的任何阴谋或是任何计划,促使克莱德·格里菲思和罗伯塔·奥尔登到上述各地去旅行时化了几个假名:‘卡尔·格雷厄姆夫妇’,或‘克里福德·戈尔登夫妇’。在思想上、道德上,害怕他自己因为犯了社会意义上的大错误、大罪孽,也就是跟她发生了这么一种渎神的关系,因而在思想上、道德上,对这种关系的后果一味害怕,一味怯懦。”
“并且,又由于思想上和道德上的懦怯,以至她在大卑顿意外地惨遭没顶以后,他没有到大卑顿旅馆去,公开报告她溺死的消息。不折不扣是思想上和道德上的懦怯。他当时心里想到了莱科格斯他那位有钱的亲戚和他们的厂规,而他跟这位姑娘到湖上来,足以说明他这是违反了厂规;想到了他父母的痛苦、羞辱和愤怒。此外,还有那位某小姐,他梦中最明亮的星座中最明亮的一颗。”
“这一切我们全都承认。而且我们完全愿意承认:他当时正想着,并且一定一直在想着所有这些事情。检察方面控告说(这一点我们也承认是事实),他一直被这位某小姐迷住了,她对他也一样,以至他乐意,并且热切希望把那个委身于他的第一个情人抛弃,为了那个由于她的美貌、她的巨富因此似乎更值得追求的人——正像对罗伯塔·奥尔登来说,他仿佛比别人更值得追求一样。如果说她把他看错了,很清楚,她确实是看错了,会不会……会不会他这么迷恋地追求着那一个,到头来,他也是把她看错了呢?那个人,到最后……谁能说得准呢?会不会并不怎么把他放在心上呢?总之,他自己对我们——他的律师,坦白说,他那时最担心的一些想法,其中一个就是:这位某小姐如果知道他跟另外一个她过去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姑娘一起到过那里,那么,这也就是说,这位某小姐对他的感情也就会完蛋了。”
“我也知道,依照你们诸位先生们对这类事情的看法,这类行为在本质上是没有可以原谅的地方的。一个人也许会成为两种不正当情感暗中斗争的牺牲品,可是,虽然这样,在法律和教会的观点看来,他是犯了罪孽和罪行的。不过,虽然这么说,事实是:在人们心里,这些东西确实存在,讲法律也好,不讲法律也好,讲宗教也好,不讲宗教也好。而且,在很多案子中,这些东西还主宰着牺牲者的行动。并且我们承认,这些东西确实主宰了克莱德·格里菲思的行动。”
“不过他有没有弄死罗伯塔·奥尔登呢?”
“没有!”
“还是一个没有!”
“再不然,他有没有用任何办法,不论是半心半意还是怎么样,化名把她拖到那里去,然后因为她不愿意放开他,就把她淹死呢?多么可笑!多么不可能!多么疯狂!他的计划完全、彻底是另外一种。”
“可是,诸位先生们,”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了一下,好像他刚刚有了一个新想法,一个他方才疏忽了的想法,“为了你们能更好地领会我的辩诉,为了你们到时候能更好地做出最后的判决,也许还是这么办最好;让你们至少能听到罗伯塔·奥尔登死时一个目击者的见证——这个人不只是听到一声呼叫,而且根本就在旁边,亲眼目睹她是怎么死的,因此也最了解她是怎么死的。”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杰甫逊,仿佛在说:现在啊,鲁本,终于到时候了!接着,鲁本朝克莱德回过头去,非常从容,但每个动作都显示出铁的意志,低声说:“嗯,到时候了,克莱德。现在全看你的啦。不过,是我跟你在一起,明白吧?我决定亲自讯问你。我一再地跟你排练过。我想,你跟我说话该没有什么困难吧?”他和蔼地、带有鼓励意味地满面含笑望着克莱德。克莱德因为贝尔纳普已经提出了强有力的辩诉,加之杰甫逊又做出了这最为理想的决定,就站起来,几乎怀着一种高高兴兴,与才只四个小时以前的截然不同的心境低声说:“啊!由您出马,我真高兴。我想,现在我什么都不用怕了。”
一听说有一个真正目击的见证人要出庭,并且不是检察方面提出的,而是被告方面的,听众就立即纷纷站起来,引颈翘首,骚动起来。奥勃华兹法官被这次审判中特有的不守秩序的情况弄得大为生气,就用力敲他的小木槌。同时,他手下的那个书记官也高声喊道:“肃静!肃静!大家都坐好,否则旁听的人一律退席,请警士招呼全体坐好。”跟着,贝尔纳普喊道:“传克莱德·格里菲思,上证人席。”这时,全场在一片紧张气氛中肃静下来。听众大为惊奇地眼看克莱德在鲁本·杰甫逊陪同下走出来,就不顾法官和警士声色俱厉的喝斥,一面很紧张,一面窃窃私语。甚至连贝尔纳普见杰甫逊走过来,也大吃一惊。因为,依照原定计划,是由他来引导克莱德做证的。可是在克莱德就位宣誓的时候,杰甫逊走过来,低声说:“我来对付他吧,阿尔文,我看还是这么办最好。他的神情有点太紧张,抖得太厉害,也不合我的脾胃;不过我有把握拉他渡过这一关。”
听众也注意到换了人,就纷纷对这件事窃窃私语起来。克莱德一对不安的大眼睛东张西望,心想:啊,我总算登上证人席了。当然是谁都在留心看着我了。我一定得非常镇静不可,仿佛不怎么在乎的样子,因为我实在并没有弄死她啊!是这样,我没有。可是他的皮色发青,眼皮红肿,两只手禁不住微微发抖。杰甫逊高高的身个,坚韧而充满活力,像一棵随风摇摆的桦树,朝他回过头来,一对蓝眼睛直盯着克莱德那对棕色的眼睛,他开口说:
“现在,克莱德,第一件事,我们要你切实做到的,是要让陪审团和这里每一个人都能听到我们的一问一答。第二件事,你准备好以后,先把你自己记得的一生的情形告诉我们,你生在哪里,什么地方人,你父亲是干什么的,还有你母亲;最后,你做什么工作,为什么,从你开始做事谈起,一直到现在。我可能有时打断你的话,问你几个问题。不过大体说来,我只是让你自己讲,因为我了解,这些你能讲得比谁都更清楚。”不过,为了给克莱德打气,并且让他每时每刻都知道有他在这里,是他与那紧张心切、不相信他而仇恨他的群众之间的一堵墙,一座堡垒,他就站得更靠近他,有时,简直近得把一只脚也伸到证人席上了。再不然,就把身子俯向前,一只手扶着克莱德的坐椅,并且总不断在说:“是……啊……是……啊……”“后来怎么样?”“再后来呢?”他每次一发出这种坚定有力、振奋精神的庇护的声音,克莱德就一震,像获得了一股支持的力量,终于能够身子不发抖、声音不发颤地讲出他少年时代短暂而穷困的身世。
“我生在密执安州大瀑布。那时候,我父母在那里经办一座教堂,经常举行露天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