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激烈的斗争,一次惨重的失败,这之后,情况真是够惨淡的了。因为出事的地方对这场悲剧采取了这么严厉的看法,结果,两洋中间广大的公众坚信克莱德犯了杀人罪,并且正像各地的报纸纷纷报道的那样,认为他被定罪是罪有应得。这个被害的可怜的乡下小姑娘,多么凄惨啊!她这些哀怨的信啊!她一定是受过多么大的折磨啊!还有被告方面多么软弱的辩诉!即便是丹佛的格里菲思一家人吧,在审判进行期间也被各种证据所震动,都不敢公开看报纸,彼此也不敢公开看,大半只是各自单独看;看过以后,谈论到这些可恨的、像可怕的洪水一般倾泻而下的间接证据,也只是窃窃私语。可是,等到读过贝尔纳普的申辩和克莱德自己的证词以后,这个长期共同挣扎的小小的家庭全都对自己的儿子、弟兄表示信任,尽管他们过去看到不少对他不利的报道。并且由于这一层的缘故,不论是在审判期间或是在审判以后,经常写些开朗乐观的信给他。这些信的内容往往就根据他来信中一再坚持他无罪的话写的。可是一旦定罪以后,他在万分绝望中发了那封电报给他母亲,报上也证实了这个消息,这样,格里菲思家就很惊慌了。这不是明明白白的证据吗?究竟是不是啊?所有的报纸好像都是这个看法。并且,各报纷纷派记者去找格里菲思太太。她带着她的几口之家搬到丹佛比较偏僻的地方,远离宗教界,借以躲避这实在叫人受不住的宣传。可是一家唯利是图的搬运汽车公司还是把她的住址泄露了。
这位上帝主宰人间的美国见证人,这时正在她那间破烂不堪的房间里,坐在一张椅子上,生计煎迫着她,人世的磨难、机遇的残酷打击,使她沦落到这个地步,可是在虔信之中还保持着宁静。她还说:“今早上,我无法想什么事。我好像麻木了,一切事情都显得奇怪。我的孩子被认定犯了杀人罪!可是,我是他的母亲,而且,我怎么也不相信他有罪。他写信给我,说他没有罪;我相信他。除我以外,他还能对谁吐露真情,并且要求信任呢?可是,还有他46,他看得见一切,他明白一切。”
另一方面,又有这么长长一大串的证据,还有克莱德第一次在堪萨斯市放荡的行径,这些使她很疑心,并且很害怕。为什么指南的问题他解释不出来啊?他既然游泳游得那么好,为什么不能去救那个姑娘呢?为什么他这么快就到那个神秘的某小姐那里去了呢?不管她究竟是谁。啊,当然喽,当然喽,她决不能违背自己的信念,被迫相信自己的长子——她子女中最有雄心,最有希望的一个,虽说也是最不安稳的一个——会犯这样的罪!不!她决不能怀疑他,即便是到现在这么个时候。在一个活生生的上帝的仁慈的指引下,一个做母亲的人要是相信她的孩子是邪恶的,那么,即便他错误的行径多么可怕,这本身不是邪恶是什么?先前,在她为了要躲开那些好奇心切而麻烦无穷的客人,不得不搬家以前,在那边教堂里,在那些寂静的房间里,她有好几次一面打扫寒碜的房间,一面站在房间里,一旁并没有人看着,她仰着头,闭着眼睛,她那坚强的棕色的脸显示出平凡而坚信、诚挚的线条——真是她这个有了六千年历史的世界上47早先福音时代里的人物——并且把她的一切念头虔诚地指向那个想象中的宝座。她看见宝座上坐着那个活生生的上帝、活生生而伟大的心灵和肉身——她的创世主。她每隔一刻钟,每隔半小时就祈祷,祈求上帝给她力量,给她智慧,指引她,帮助她弄清她的儿子究竟是无辜,还是有罪。如果无辜,就祈求上帝解除他,解除她自己和他们俩所有的亲人摧裂心肺的苦难。再不然,如果有罪,就指示她该怎么办。指示她该怎样忍受,同时指示他该怎样从永恒的灵魂里洗清他所做的可怕的一切,如果可能的话,让他能怀着洁白的心灵,再一次站在上帝的面前。
“您是全能的,啊,上帝,没有什么人比得上您。看啊,您一切都做得到。由于您的眷爱就有了生命。显示您的仁慈吧,啊,上帝。他的罪虽像朱红,必变成雪白。他的罪虽红如丹颜,必白如羊毛。”48
可是,在她身上,当她祈祷的时候也是这样,还有着夏娃认识她世世代代女儿们的那种智慧49。人家所说被克莱德害死的那个姑娘,她怎么样呢?不是她也犯了罪孽吗?并且,不是她比克莱德年纪还要大一点吗?报上是这么说的。她仔细看了那些信,一行一行地看;这些信的凄怆使她非常感动,并且对奥尔登一家人遭到的不幸深切地悲伤难过。不过,虽然如此,作为一个具有当初夏娃的智慧的母亲和女人,她知道罗伯塔自己当初一定也答应了的。还有,她的引诱一定助长了她儿子的意志薄弱和通奸行为。一个坚强而善良的姑娘不会答应的,不可能答应的。在教堂里,在街头布道大会中,这一类的忏悔,她听到过多少次了啊?不是也该替克莱德说这么一句公道话吗?正像伊甸园里的生活一开头时那么一种情形,“这个女人引诱了我”?
实在是这样,而由于这个原因……
“他的慈爱永远长存。”50她引了《圣经》上的话。如果他的慈爱永远长存,难道克莱德母亲的慈爱不该是那么永远长存的吗?
“你们若有信心像一粒芥菜种,”51她引了《圣经》上的话,此刻,她正对一些纠缠不清的记者说,“我的儿子有没有害死她呢?这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在我们创世主的心目中,别的一切事情都是无关紧要的。”她一面这么说,一面望着这些玩世不恭而心肠很硬的记者们。她那种神情好像认为她的上帝一定会让他们明白这一层道理。而且,事实也真是这样。她这种诚挚和信心使他们都很感动。“陪审团认定他有罪或是无罪,这在手掌心里捏着星星的他看起来,是说不上什么的。陪审团的判决是人间的判决。这是尘世间的事。我看过他的律师的辩诉。我儿子亲自写信给我说他没有罪。我相信我的儿子。我深信他是无辜的。”
阿萨这时正在这个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可并没有说什么。
因为他对人世间实际的问题缺乏认识,欲念所能发生的那种强烈的主导作用,他也缺乏经验。因此,这件事的意义所在,即便是其中的十分之一吧,他也无法了解。他自己说,他从来就不了解克莱德。他环境方面的欠缺也好,他狂热的想象力也好,他全都不了解。因此,他宁可不谈论他。
“不过,”格里菲思太太接着说,“克莱德对罗伯塔·奥尔登的罪孽,我从来没有包庇过。他做了错事,不过,她没有拒绝他,这是她也做了错事。不论谁的罪孽,全都决不能容情。虽说她亲爱的父母遭受这么大的苦难,对他们淌着血的心,我衷心表示无限的同情和热爱,可是,这个罪孽是两方面造成的。这一点我决不能不看到。全世界也该明白,并且依据这一点来判断。这并不是说我存心包庇他,”她又重复说出这句话,“他原该记住少年时代所受的训教。”说到这里,她的嘴唇紧紧地闭起来,显出无限的凄楚,可是多少也流露出一点怀疑的神情,“不过我也读过她的信。并且我觉得,如果不是这些信,检察官就实在并没有什么真正足以指摘我儿子的论据。他利用了这些信,把陪审团的情绪煽动起来。”她站起来,像经过火的烤炼似的,并且紧张而感人地喊道:“不过他是我的儿子!他不久才给定了罪。不管我对他的罪孽怎么想,我必须考虑一下,作为一个母亲该怎样帮助他。”她把两只手捏得紧紧的。就是这些记者吧,也被她的不幸深深地感动了。“我非到他那里去不可!我原来早该去的。现在我明白了。”她顿了一下,发现这是她在把自己心底深处的苦楚、急难和恐惧讲给这些人民的喉舌,可是这些人也许根本就不懂,也不关心。
“有些人很奇怪,”其中一个人,一个跟克莱德年龄相仿,非常讲求实际而心肠很硬的年轻人插嘴说,“为什么审判的时候你没有在场。你有这笔钱去吗?”
“我没有钱,”她简简单单回答说,“至少是钱不够。并且,他们告诉我,要我别去,说他们并不需要我去。不过,现在啊,现在我非去不可,想个什么办法,现在我非得想个什么办法不可。”她朝房间里仅有的一张破烂的小桌走去。“孩子们,你们是要进城去的吧,”她说,“能不能请你们哪一位把这封电报给发一发?我付钱。”
“当然!”先前对她提出那个鲁莽问题的人喊道,“把电报给我。你不用花什么钱,我交给报馆发出去。”他并且心想,不妨把这封电报写成一段新闻或是把这封电报写进去,作为他新闻的一部分。
她坐在那张油漆剥落的黄色的桌旁,找到一个小本子、一支笔,就写道:“克莱德——信奉上帝。他无所不能。立即上诉。翻读《赞美诗》第五十一首。复审将证明你的无辜。我们即刻就来。父母示。”
“还是给你钱的好。”她接着不安地说,心想让报馆出钱发究竟妥不妥当呢。同时,心里还盘算着,不知克莱德的伯父肯不肯负担上诉的费用。也许得花很多钱啊。接着,她说:“电报相当长。”
“啊,这不用担心!”那三个人中间的另外一个喊道,他一心想看一下电报的内容,“你想写些什么就全写上去。我们负责拍发。”
“我也要抄一份啊,”那第三个人眼看第一个记者正把电报装进口袋,就用锋利而决不退让的口气这么说,“我不是什么秘密。你也好,她也好,非得给我不可——马上就给!”
听他这么一说,那第一个人生怕吵起来,格里菲思太太虽然感觉迟钝些,也开始觉察到他们可能发生争吵,就把电报交给他们,他们马上抄了一份。
与此同时,在莱科格斯的格里菲思这一家,因为人家先就请示过他们上诉妥不妥当,要花多少钱,现在他们就宣布说,关于该不该上诉的问题,他们绝对没有兴趣;更不要说要他们深信该这么办。至少要他们出钱的话,他们的态度就是这样。这件事种种方面给他们带来的麻烦,在社会地位方面——虽然并不是说经济方面——对他们的打击,可以说是每小时都等于背上一次十字架!社会上沸沸扬扬谈论着他们的近亲蓄意的、悍然干出的阴谋和罪行,以致蓓拉将来社交方面的前途就整个被葬送了。还有吉尔伯特的社会前途!塞缪尔·格里菲思当初出于善意做的一件好事,虽然好像不切实际,也出于无心,结果却招来了毁灭性的打击,使他们夫妇够受的了。他一生中长期讲求实际的奋斗,不是明明教训过他做生意而感情用事是很傻的事吗?在他遇见克莱德以前,他就从来不允许他的行动受到感情的影响。可是,仅仅一念之差,以为当初父亲对小兄弟有欠公道,结果就招来了这么个下场!这么个下场!他的太太和女儿被逼得不能不从这么些年来最快乐的地方、最舒适的地方搬走,去过一个流亡者的生活,也许永远得这样,住在波士顿的近郊或是别的什么地方,要不然,就得永远忍受朋友们那种眼色和惋惜的表示!自从这事发生以来,他自己和吉尔伯特不得不老是商量:要不要跟莱科格斯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别的人家以合股的方式把企业合并着经营,再不然,就把公司不是逐步地而是很快地搬到罗切斯特或是布法罗、波士顿、布洛克林去,在那里另设一个总厂。要挽救这次丢脸的事,唯一的办法就是他们离开莱科格斯,离开他们这里心爱的一切。他们的生活非得从头来起不可,至少在社会地位方面是这样。这对他,对他的太太,本来算不上什么,他们的日子反正差不多过去了。可是蓓拉、吉尔伯特、麦拉怎样在别的什么地方设法把他们的社会地位恢复过来呢?
因此,远在审判结束以前,塞缪尔·格里菲思和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就打定主意,要把企业搬到南波士顿去。在那里,他们也许可以相当体面地暂时销声匿迹,至少等到这次的不幸和羞辱被人淡忘以后再说。
因为这样,进一步帮助克莱德的要求就被断然拒绝了。贝尔纳普和杰甫逊坐在一起商量。事情很明白,他们的时间确实一向也非常宝贵,在这件案子以前,一向把时间花在布里奇堡非常发达的业务方面,并且,因为这件案子十分急迫,有许多事都堆起来,他们认为,无论为了个人利益打算,或是为了慈善性质的打算,都决不允许他们,也不需要他们在没有进一步酬劳的情况下去帮助克莱德。他们认为,从事实上来说,本案如果要上诉,费用也很可观。法庭的记录多得不得了。律师方面案情摘要会很多,抄起来费钱,而政府给他们的补助却少得异常可怜。同时,据杰甫逊提出说,如果假定西部的格里菲思家根本连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也未免太傻。这么久以来,他们不是一直在干宗教和慈善事业吗?如果把克莱德目下处境窘迫的悲剧给他们指出来,不是他们也可能通过各种各样呼吁方式,至少筹划到一笔钱,足够上诉的实际支出吗?当然喽,一直到眼下为止,他们还没有帮助过克莱德,不过这是因为他母亲得到了通知,说并不需要她的帮助啊。如今情形就不同了。
“最好打电报叫她来,”杰甫逊实事求是地提议说,“要是我们说她正在设法到这里来,那我们就可以使奥勃华兹把宣判延迟到十日。并且,我们不妨叫她必须来;要是她说做不到,到时候我们再考虑钱的问题。不过,大概她总可以筹到这笔钱吧,说不定还筹得到上诉费用的一部分也难说啊。”
这样,就马上拍了一个电报给格里菲思太太,还寄去一封信,说他们对克莱德还一个字都没有提过,不过莱科格斯的亲戚已经拒绝以任何方式进一步帮助他了。并且,他至迟十日就要宣判了。为了他个人的前途,必须有什么人——最好是她自己——出面。并且希望能把上诉费用筹好;再不然,至少这笔费用要有保障才好。
这样,格里菲思太太就又双膝跪下,祈祷她的上帝帮助她。现在,他必须把他全能的手显示出来,显示他那从不叫人失望的仁慈。必须有什么地方给她启示和帮助才行啊,不然的话,叫她怎么筹到这一笔路费呢?更不用提筹措克莱德上诉的费用了。
可是当她祈祷,当她双膝下跪的时候,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各家报馆老是盯着她,要她发表谈话。他们到处跟在她后面。为什么她没有去帮着救她儿子啊?她对这一点有什么感想啊?对那一点又有什么感想啊?就在这时,她自己盘算着,过去老是想要访问她的这几家大报馆,她不妨去找一找其中哪一家的总编辑,不妨去告诉他们,她的急难多么大。如果他们可以帮助她,好让她能够在她儿子宣判的那一天及时赶到他那边,那么,她——他的母亲——愿意把当时的情况写成报道寄给他。这些报纸到处都派了记者,甚至这次开庭也派了。她在报上看到的。那么,她——他的母亲——为什么不可以呢?不是她也会说,会写吗?她自己不是写过不知多少布道的稿子吗?
这样,她就站起来,不过马上又再次双膝跪下。“你已经回答我了,啊,我的上帝!”她喊道。接着,她站起来,拿出她那件棕色旧外套,那一顶朴素的棕色女帽,帽上垂着一些丝带——是依照宗教服饰做的——马上就到一家最大,也最有势力的报馆去。因为她儿子这件案子名声太大,她马上就被引见给总编辑。在她这方面固然是肃然起敬,而在他那一方面也一样很关切,并且怀着尊敬和同情的态度听她诉说。他很了解她的处境,并且认为他们报馆一定对这件事很关切。他先走开了一下,然后重新回来。报馆准备雇用她作为特派记者,期限是三个星期;以后如何,另行通知。她往返旅费由报馆负担。他准备马上让她去见一见派给她的一名助手。关于如何准备,以及如何拍发她的通讯稿的问题,他会告诉她的。他并且可以供给她一些现款。如果她愿意,甚至今晚就可以动身,愈快愈好。动身前,报馆还希望能给她拍一两张照片。可是,正当他谈话的时候,只见她又闭起眼睛,头往后仰。这是她在感谢上帝这样直接回答了她的恳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