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又继续在政治的泥潭里陷了那么一小会儿。那位果敢潇洒的维利并没有多少钱,他虽说头脑聪明敏锐,做起小偷来却很低级,因此,他正在把弗兰茨掏空。他曾是工读学校的学生,在那里开始接触共产主义,人家告诉他,这不顶事,而一个有理智的人只相信尼采(16)和施迪尔内尔(17),并且只做他感兴趣的事情;其他的全是扯淡。因此,这个狡猾的爱说风凉话的家伙现在极其喜欢参加政治集会,只是一出门就反目。他利用这些集会挑选他想与之做买卖的人,或是他要嘲笑的对象。
弗兰茨只和他继续搅和了一小会儿。然后,政治就结束了,即便没有米泽和埃娃也是如此。
一天傍晚,他和一个上了年纪的木匠一起坐在桌旁,他们是在一次集会上认识他的;维利此时站在打酒的柜台边上,看中了另外一个人。弗兰茨把胳膊支在桌上,头放在左手里,倾听这位木匠的谈话,这人说道:“你知道吗,同行,我来参加这个集会,只是因为我老婆有病,她晚上不需要我在家里,她需要安静,一到8点,钟敲八下,她就吃安眠药,喝药茶,接着我就得关灯,我呆在里面还能干啥。所以啊,有个生病的老婆,就可以去酒馆里过活。”
“哎呀,你把她送医院嘛。呆家里有什么用。”
“医院早就去过了。我又把她重新接回来了。那里的饭菜她不爱吃,再说病也没见有个好转。”
“你老婆是不是病得很厉害?”
“说是子宫和直肠长到一块去了什么的。人家后来给她开了刀,可是没什么用。在肚子里。那个大夫现在说,那只是神经紧张,她什么事也没有。可她就是觉得疼,整天叫个不停。”
“真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
“他不久就诊断她没病,你瞧瞧。你可知道,她早就应该去找顾问医生两次了,可她就是没法去。那人还是诊断她没病。一个人如果病的是神经,那他就是健康的。”
弗兰茨仔细地听着这些话,他也病过,他被轧掉了一只胳膊,他在马格德堡的那家诊所里躺过。他不需要这些,这是另外一个世界。“再来一杯啤酒好吗?”“这儿。”“一杯啤酒。”这位木匠看着弗兰茨。“你不属于这个党吗,同行?”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没多大用处。”
老板到他们这桌落座,用“晚上好,埃德”来问候这位木匠,还问起他的几个孩子,接着他压低嗓门偷偷地说道:“哎呀,你怕是再也不会去搞政治了。”
“我们正说这个呢。你根本就想不到。”“瞧把你美的。我说,埃德,我那小子也和我说得一样:靠政治我们赚不了一分钱,这不会让我们发财,只会让别人。”
木匠于是眯起眼睛来看他:“哦,小奥古斯特也这么说了。”
“这小子不赖,我告诉你;你根本就骗不了他,要不你就先来试试看。我们要挣钱。而且——日子也过得蛮不错的。但愿不要炮声隆隆。”
“干杯,弗兰茨。我祝你万事如意。”
“我对全部的马克思主义,对列宁、斯大林,还有他们所有的弟兄,不感兴趣。有没有人给我贷款,给我钱,给多长时间,给多少——你瞧,世界是围着这个打转的。”
“看来,你已经干出点名堂来了。”弗兰茨和木匠随即沉默不语。那老板仍在滔滔不绝,而木匠却发起了脾气:
“对于马克思主义,我是一窍不通。可是,弗兰茨,你瞧着吧,这玩意儿也不像你脑袋瓜子里想的那样简单。马克思主义,或者像人家说的,俄国人,或者那位维利和他的施迪尔内尔,我要它们干什么。我也可能是错的。我需要什么,我每天扒拉扒拉手指头就清楚了。可我也知道,自己如果被人毒打一顿,那会是什么滋味。或者说,如果我今天还在工棚里,明天就会滚蛋,没有订单,师傅留下,经理先生自然也留下啦,只有我必须走上街头去领失业救济。再者——如果我有三个正在上学的孩子,老大是女孩,得过软骨病,落下个弓形腿,我不忍心让她退学,没准她能跟上。没准我老婆还可以上青年福利局去,我知道,这女人要做事,她现在有病,她平时可是很能干的,站着卖熏鲱鱼,孩子们也不轻松,有很多功课要学,这个你能想得到。你瞧。不过,这个我也能理解,别人家的孩子学习外语,夏天坐车去海滨浴场,而我们的孩子想稍微出出门,哪怕是只去趟特格尔,我们连这点小钱都拿不出来。而且,体面人家的孩子绝对不会这么快就落下个弓形腿。在我不得不去看大夫的时候,我有风湿病,我们三十个人坐在一起,把个候诊室挤得满满的,他后来问我:您大概以前就得过风湿吧,您工作多长时间了,您拿到了您的证明材料没有?他一点也不相信我,于是就要去找健康保险组织的顾问医生,我想让国家保险公司派我去,他们在这上面老是大打折扣,我告诉你,在他们送你去之前,你非得夹着尾巴做人不可。弗兰茨,这些我全懂,用不着戴眼镜。谁要是连这个都不懂,那他肯定就是动物园里的一只骆驼。在这一点上,没人今天需要卡尔·马克思。可是,弗兰茨,可是啊:人家说的却是真话呀。”
这位木匠抬起他灰白的头,瞪大眼睛去看那位老板。他又把烟斗叼在嘴里,一边抽,一边等待回音。那位老板咕哝着,噘起嘴巴,一副很不满意的样子:“哎呀,你有理。我家老幺也是弓形腿,我也没钱去乡下玩。但不管怎么说:穷人和富人是自古有之。这不是你我两个人改变得了的。”
木匠满不在乎地喷着烟雾:“只是:谁乐意受穷,谁就应该受穷。好啊,让别人在我面前受穷吧。我反正是不乐意受穷的。反正长此以往,让人厌恨。”
他们心平气和地谈话,慢悠悠地喝着他们的啤酒。弗兰茨始终在一旁倾听。维利从柜台那边走了过来。弗兰茨只好起身,拿上他的帽子,离去:“不,维利,我今天要早点上床。昨天太那个了,这你是知道的。”
弗兰茨独自走在那条炎热的、满是尘土的大街上,隆隆嘀咚嘀隆隆儿嘀呔。隆隆嘀咚嘀隆隆儿嘀呔。你等等啊你别急,长毛人这就来找你;他要用你做香肠,要拿小刀把你剁成肉泥,你等等啊,你别急,长毛人这就来找你。该死,我这是去哪儿,该死,我这是去哪儿。他停下步子,无法越过路堤,随后他转过身去,又沿着那条炎热的大街原路折了回去,他经过那家酒馆的时候,看见人家还坐在里面,那位木匠坐在那里喝啤酒。这里我是不会进去的。那个木匠说了实话。事实就是如此。政治,这等屁事,我要它干吗。什么都帮不了我。什么都帮不了我。
弗兰茨重新走在那些炎热的、满是尘土的、喧嚣的街道上。八月。罗森塔尔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人站在那里卖报纸,柏林工人报,马克思主义法庭,捷克一犹太男子玩弄男童,诱奸了二十个男童,却没人抓他,我也卖过。今天热得难受。弗兰茨停下脚步,买下了这个男人的一张报纸,他顶着个绿色的万字符,是“新世界”的那位独眼龙残疾人,喝喝喝,小兄弟,让忧愁留在家里,喝喝喝,小兄弟,让忧愁留在家里,避免烦恼和痛苦,生活是多有趣,避免烦恼和痛苦,生活是多有趣。
他继续围着广场转悠,走进艾尔萨斯大街,鞋带,吕德斯,避免烦恼和痛苦,生活是多有趣,避免烦恼和痛苦,生活是多有趣。去年的圣诞节,那还是老早的事了,哎呀,那是老早的事了,当时我站在法比施这里,大声叫卖,那都是些什么东西啊,配领带的,领带夹,还有莉娜,那个波兰女人,那个胖女人,跑来把我接走。
弗兰茨走着,他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他回到罗森塔尔广场,站在阿辛格尔对面,法比施门前的车站旁。等车。这才是他想要做的!他站在那里等车,觉得自己像根磁针——指向北方!指向特格尔,监狱,监狱的大墙!他要去那里。他只有去那里。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41路来了,弗兰茨上了车。他觉得,这样做是正确的。开车,这辆电车载着他,驶向,驶向特格尔。他付二十芬尼,他买了车票,他坐车去特格尔,一路顺风,妙极了。他觉得非常的舒服!他真的在乘车而去。布鲁隆大街,河岸大街,一条条大道,莱尼肯多夫,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在乘车去到那里,车停在了那里。没错,就是这里!他坐着,感觉变得越来越真实,越来越精确,越来越强烈。他感到了极大的满足,那种惬意是如此的深厚和不可抗拒,弗兰茨坐着,两眼紧闭,整个人陷入沉睡之中。
电车在昏暗里驶过市政厅。柏林大街,西莱尼肯多夫,特格尔,终点站。售票员把他叫醒,帮他站起身来:“车不往前开了。您到底想上哪儿啊?”弗兰茨摇摇晃晃地说道:“特格尔。”“哦,那您就到了。”这家伙可是醉得不轻,这些残疾人就是这样喝光他们的几个津贴的。
巨大的睡眠的需要攫住了弗兰茨,他在广场上徘徊,最后游到一只路灯后面的第一条长凳上。一队巡逻的警察把他叫醒,3点,他们没有把他怎么样,这男人看上去很规矩,他喝醉了,不过,他可能会被人抢个精光的。“您不可以在这里睡觉,您住哪儿?”
这下弗兰茨够了。他打着哈欠。他想躺进窝里去。是的,这就是特格尔,我还在这儿干什么,我在这儿干什么,他思绪万千,我得上床,没别的。他伤心地打着盹:是的,是的,这就是特格尔,他不知道要它干什么,他以前确实在这里坐过牢。一辆汽车。那时还有什么,我要在特格尔干啥。喂,我正睡得香着呢,您把我给吵醒了。
沉重的睡意再次袭来,他猛地睁开眼睛,弗兰茨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一座山,山上站着一位老人,老人对他的儿子说:跟我来。跟我来,老人一边对儿子说,一边走,儿子跟着,跟在他身后,他们走进山里,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向下,走过高山,走过峡谷。父亲,还要走多久?我不知道,我们上山,下山,进山,你只管跟着我就是了。孩子,你累了,跟不上了吗?啊,我不累;如果你要我跟着你,那我就跟着你。那好,你只管来吧。上山,下山,穿过峡谷,那是一条很长的路,那是个中午,我们到了。你看看四周,我的儿子,那里有一座祭坛。我害怕,父亲。你为什么害怕,孩子?你早早地把我叫醒,我们出门,我们准备的那头羊,我们把它给忘了。是的,我们把它给忘了。上山,下山,那一条条长长的峡谷,我们把它给忘了,那头羊没有一起跟来,那里就是祭坛,我害怕。我得脱下大衣,你害怕吗,我的儿子?是的,我害怕,父亲。我也害怕,儿子,走近些,别害怕,我们必须做这件事。我们必须做什么?上山,下山,那一条条长长的峡谷,我起得多早啊。儿子,你别怕,你要愿意做它,走近些,到我这里来,我已经脱掉了大衣,我的袖子再也不会沾上血了。可我害怕,因为你拿着刀子。是的,我拿着这把刀子,我必须把你杀掉,我必须把你牺牲,这是主的命令,你要乐意去做它,我的儿子。
不,我做不到,我喊了,别碰我,我不愿意被杀掉。你现在两腿跪下来,别喊了,我的儿子。是的,我在喊。别喊了;如果你不愿意,我就没法办,你就愿意了吧。上山,下山,为什么我就不该再回家去。你要家干什么,主胜过家。我不能,不能,不我不能。靠近些,瞧,我已经拿着这把刀,你好好看看,它非常锋利,它要架到你的脖子上。它要穿过我的喉咙吗?是的。那血会喷出来吗?是的。这是主的命令。你愿意吗?父亲,我还不能。你快来吧,我不可以杀你;如果我这样做的话,那就非得是你自己去做不可。我自己做?啊。是的,别害怕。啊。不要太爱你的这条命了,你把它献给主。靠近些。这是主,我们的上帝的意志?上山,下山,我起得多早啊。你不愿意做胆小鬼吧?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知道什么,我的儿子?你把刀扎进我的脖子吧,等等,我要把领子扒开一些,脖子应该完全露在外面才是。你似乎知道什么。你只需愿意,而我必须愿意,这件事将由我们两人来做,然后主就会呼喊,我们将听到他的呼喊:住手。是的,过来,伸出你的脖子。来吧。我不害怕了,我愿意做。上山,下山,那一条条长长的峡谷,来吧,下刀子吧,砍吧,我不会喊的。
儿子于是把脖子向后一仰,父亲走到他的后面,按住他的额头,右手举起了那把屠刀。这是儿子愿意的。主在呼喊。他们俩的脸贴到了一起。
主的声音是怎样呼喊的?哈利路亚。穿过高山,穿过峡谷。你们听我的话,哈利路亚。你们应该活着。哈利路亚。住手,把刀扔进深谷。哈利路亚。我是主,你们听他的话,而且始终必须听他一个人的话。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路亚,路亚,路亚亚,哈利路亚,路亚亚,哈利路亚。
“米泽,小猫咪儿,小小猫咪儿,你就痛痛快快地把我骂个够吧。”弗兰茨想把米泽拉到自己的大腿上来。“你可说话呀。我到底做什么了,因为我昨晚回来迟了吗?”“哎呀,弗兰茨,你这还是在毁你自己,你都和什么人搅和在一起啊。”“怎么了?”“人家司机没法子,只好把你扶上楼来。我还想和你说点什么,可愣是一个字也没说成,你只会躺在床上睡大觉。”“告诉你,我去特格尔了,是的,一个人,就我一个人。”“那你说说,弗兰茨,这是真的?”“就我一个人。我在那里坐过几年。”“那现在还有事吗?”“没有了,我一直坐到了最后一天。我只是想去看看,米泽,你犯不着为此生气。”
她于是坐到了他身上,温柔地看着他,一如既往:“你呀,别搞政治了。”“我不搞政治了。”“集会你也不去了吗?”“我想,我不会去了。”“那你会告诉我吗?”“会的。”
米泽于是用她的一只胳膊勾住弗兰茨的肩膀,把自己的头和他的头挨在一起,两人默默无语。
我们的弗兰茨·毕勃科普夫,他让政治去见了鬼,而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令人满意的了。他会为此而撞得头破血流的。他坐在酒馆里,又唱歌,又玩牌,而米泽已经结识了一位先生,这人几乎和埃娃的那位一样富裕,只是已经结婚,他还为她置好一套体面的居室,由两间没有家具的房间组成。
而米泽想要的东西弗兰茨也不回避。一天,埃娃来到他的住处,对他进行突然袭击,干吗不呢,如果米泽本人都愿意的话,可是埃娃,如果你真的怀上个小东西,哎呀,如果我怀上了,我那老头,他就会给我造十座宫殿,乐得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