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寄来两封信,而且是同时寄来的,结果是情况更加棘手了。
克莱德,我最亲爱的:
我的小宝宝怎么样了?一切都好吗?这里简直是辉煌得不得了。已经到了很多人,每天还有人来。松树湾的卡西诺和高尔夫球场已经开放了,玩的人很多。就在这时候,我还听得见斯图尔特和格兰特坐着汽艇往格雷湾开去的声音。你务必快一点来,亲爱的。这里实在太好了,言语也不足以形容出来。有一片碧绿的路,可以骑马飞奔;每天下午四点,可以在卡西诺游泳、跳舞。我刚刚骑狄克跑了一圈才回来,妙极了。吃过中饭,还要遛一趟马,把这些信发出去。贝蒂娜说,她今天或是明天要给你一封信,随便哪一个周末,随便哪一天,都可以派用处,因此,只要桑达说一声来,你就来,听到了吧,不然的话,桑达要狠狠地打你的啊。你这又坏又乖的孩子。
他是不是还在那一个糟透了的厂里工作得很辛苦?桑达希望他现在在这里,跟她在一起。我们就可以骑马啊,开车啊,游泳啊,跳舞啊,等等。别忘了你的网球拍和高尔夫球棍。卡西诺的空地上有一个非常漂亮的网球场哩。
今天早晨我骑马的时候,有一只小鸟简直从狄克的脚底下飞出来把它吓了一跳,它就拼命狂奔,害得桑达颠得不得了。克莱德替他的桑达难过吗?
今天,她写了很多信。吃过中饭,骑马发信,赶下一班寄出以后,桑达、贝蒂娜和尼娜要到卡西诺去。你希望你自己也在那里一起玩吗?这样,我们就可以跟着“滔迭”的曲子一起跳舞啦。桑达真爱这支歌。不过,现在她得打扮去了。明天再写信给你,坏孩子。一接到贝蒂娜的信,马上就回信啊。这些印子都看清楚了吗?是接吻的印子啊。大的,还有小的。都是给坏孩子的。每天写信给桑达,她也会写的。
再给你几个吻。
六月十日于松树湾
克莱德急忙回她一封信,措辞跟她的来信相仿。可是,就在同一次邮班,至少在同一天,却寄来了罗伯塔这么一封信。
亲爱的克莱德:
我就要睡了,不过我得写几行寄给你。这次来,一路真累,几乎病倒了。第一,你也明白的,这并不是我愿意来(孤单单一个人来)。我觉得什么事都是颠三倒四、捉摸不定,虽然我现在努力抑制自己别这么想,既然我们现在已经有了我们的计划,而且你就会照你自己所说的到我身边来。
(他读到这里,一方面因为想到她所住的那个悲惨的乡下,心里觉得要吐,可是另一方面,由于罗伯塔跟那个乡下这么一种不幸的、怎么也摆脱不掉的关系,他早先对她悔恨怜悯的心情,这时候又涌起来。归根结底,这并不是她的错啊。她前途没有多大的希望好说,除了干活或是普普通通地结个婚,此外就什么都说不上了。这么久以来,在她们两人都不在的时候,他可以说是第一次能够清清楚楚地想想,而且能够深深地同情她,尽管还是很忧郁地同情她。信上接着说:)
不过,这里的风景现在正美。树木绿得多美,花都盛开了。每次我走近南面的窗口,就可以听见果树园里蜜蜂的嗡嗡声。在回来的时候,我并没有直接回家。我决意在荷马停一停,看看妹妹、妹夫,因为,即便下一次还能见到他们,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我真是一点也没有把握。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就是体体面面地见他们,要就是从此永远也不见他们。千万别以为我这是心肠太硬,或是心存不良。我只是很悲哀就是了。他们在那里有一个小巧玲珑的家,克莱德,很漂亮的家具、一架自动钢琴,还有其他的东西。阿格尼丝跟弗雷德在一起过得很美满。但愿她永远这样。我不禁想到,只要我的梦想实现,那我们就可以有一个多么可爱的家啊。我在那里的时候,弗雷德差不多总是不停地逗我,问我为什么还不结婚,后来我就说:“啊,好吧,弗雷德,别以为我一定不会在最近就结婚啊。最懂得如何等待的人,到头来就最幸福,知道吧。”“是啊,除非你变成服务员。”24他就是这么反驳我。
不过,又见到了妈妈,我才真是高兴啊,克莱德。她是那么慈祥,那么耐心,那么肯帮助人。世界上最亲、最爱的母亲。我真是怎么也不愿意叫她难过。还有汤姆跟埃米莉。我到了以后,他们每晚都有朋友来,他们还要我参加,可是我身体不好,他们要我做的这些事,我实在不能样样都参加,打牌啊,游戏啊,跳舞啊,等等。
(克莱德读到这里,心里不禁想起那个破烂的家,而她就是其中的一分子。这个家,他最近还见过一次呢,啊,那所摇摇欲坠的房子!还有那快倒下来的烟囱!她那个样子难看的父亲。跟桑德拉寄来的信上所写的,恰好是一个强烈的对照。)
爸爸、妈妈、汤姆、埃米莉,好像老是在我身边打转,想尽办法照顾我。一想到他们要是知道的话,心里会多么难过,这时候,我就只觉得无限悔恨,因为我自然只好推托说,只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才有时候觉得这么累,这么打不起精神。妈妈总是不断地说,我必须休息一个长时期,或是根本辞掉不干,好好休息养好身体,不过,她自然还不知道,亲爱的人,多可怜啊。要是她知道的话!有时候,我心里是怎么一种感觉,我真无法告诉你,克莱德。啊,亲爱的!
可是不行啊,我不该把我自己的悲哀感染给你啊。我决不愿意这样,我以前也告诉过你,只要你照我们讲好的那样,到我身边来,把我接去。而且我以后决不会这样了,克莱德。目下我就已经不老是这样了。我已经开始准备,把应做的事做起来,前后一共要花三个星期时间。这样除了工作以外,我就没有时间再想到别的事情上面去了。不过,你会来接我的,是不是,亲爱的?这一次,你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害得我失望,害得我痛苦了吧。啊,时间好长啊,自从我前一次圣诞节到这里来一直到现在。不过你实在对我很好。我可以担保,决不变成你的负担,因为我也很清楚,你现在其实再也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了。因此,只要我能够逃过这场急难,此外随便发生什么事,我根本不怎么在乎了。不过我确确实实可以担保,我决不变成你的负担。
啊,亲爱的,上面这些气话请你别放在心上。这些日子里,我好像控制不住自己,跟我早先不一样。
讲到我为什么回家来吧。家里人以为是要做些衣服,准备参加莱科格斯一个什么宴会,还以为我一定过得太幸福了。啊,这样也好,总比另一种想法好。要是我不请女裁缝安西太太来,为了买这些东西,我也许得到芳达来。如果我来,只要你存心想在下次见面以前再见我一次,你就不妨来一趟,虽然我看你恐怕并没有这个意思吧。在我们动身以前,我希望能见你一面,跟你谈谈,如果你高兴的话。我正在做这些衣服,一心想见你一面,可是又知道你并不愿意这么办,这想起来也真滑稽,克莱德。不过,你要我离开莱科格斯到这里来,总算你成功了,而且你现在正像你所说的,日子过得很快乐,我想你应该很满意了吧。比起去年夏天,我们老是在湖上、在到处玩的时候,要快乐得多了吧?不过,不管现在多快乐,克莱德,为了我,你当然有资格这么玩,不会太难受。我也知道你现在好像觉得很难过,不过有一件事我倒希望你别忘了,那就是,我要是也像有些我所知道的人那样,我也许就会提出更高一些的要求,而且我一定会那样做。可是,我跟你说过,我不是这类人,也永远做不到像这类人。只要你照我所说的那样,帮我逃过这重难关,那时候,你如果真的不需要我,那你走好了。
克莱德,请你写一封长长的、高高兴兴的信给我,虽然你不愿意写。并且请你告诉我:自从我走后,你怎么一次也没有想到过我,也根本不想念我,你自己明白,你过去就一向是这样的;并且还告诉我,你怎样不希望我回来;还有,从星期六起,即便你在两星期后能来,在这以前,为什么你实在来不了。
啊,亲爱的,我刚才写的那些可怕的话,实在不是我心里的话,不过,我是这么忧郁,这么累,这么寂寞,有时候就自己抑制不住。我需要有人讲讲话,并不是这里随便哪一个人,因为他们根本不了解,我又谁都不能告诉。
不过,我刚才不是说过,我决不再忧郁,不再沮丧,不再发脾气,可这一次我又没有怎么做到,不是吗?不过,我保证下次一定改好,明天,或是再隔一天,因为,我给你写信,心里就觉得轻松了些,克莱德。我在这里等着的时候,好不好请你写几行给我,给我打打气,不管是你真心也好,不是真心也好,我实在需要得太迫切了。再有,你自然一定会来的,不是吗?我一定非常幸福,非常感谢你,怎么也一定努力做到不过分麻烦你。
你寂寞的,
伯特
六月十日于卑尔兹
正是这两种情景强烈的对照,使他最后下定了决心,那就是他决不跟罗伯塔结婚,决不,甚至也决不到卑尔兹去接她,或是放她到这里来找他,只要他能够逃脱这一着。因为,他去,或是她回来,那么,由于桑德拉的关系他最近才在这里找到的欢乐,不是全都要吹了吗?今年夏天,他就无法跟桑德拉一起在十二号湖上玩;他就不可能跟她一起跑掉,跟她结婚,不是吗?天啊,难道就没有别的路子了吗?现在横在他面前的这种可怕的困难,难道就没有别的出路了吗?
六月里一个暖洋洋的晚上,他下班回来,就在家里发现了这些信。他绝望之余,就倒在床上一味地呻吟。这多么不幸啊!这几乎怎么也解决不了的问题,多么可怕啊!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劝她走开,住在那里,或是在家里再多待一些时,由他每星期寄十美元去,甚至十二美元,足足是他薪水的一半?再不然,她不是可以到附近什么市镇去,到芳达、格洛弗斯维尔、施纳克达特,她离得又不远,还可以自己照料自己,租一间房子,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等到那一个性命交关的日子到了,她不是可以去找个医生或是护士吗?他也许可以帮她到时候找哪位医生,只要她答应不提他的名字。
可是,竟然要他到卑尔兹去,或是到什么地方去跟她碰头,而且要在两星期内,甚至还不到两星期就这么办。他不干,他不干。要是她逼着他这么干,他就只好孤注一掷地蛮干,逃掉,或是……或是在应该到卑尔兹去以前,或是在她考虑到的那个时间以前,说不定到十二号湖去,然后,如果做得到,就设法说服桑德拉,啊,这可能性多荒唐不经,多荒唐不经啊,说服她跟他一起出走,跟她结婚,即便她还没有到十八岁,然后……然后……既然结了婚,那她家里就无法要他们离婚了。而且,罗伯塔又找不到他,只有发牢骚的份,啊,不是他可以否认吗,说事实并不是这样,说他跟她从来没有什么关系,除了部门主任对手下一般职工的关系以外。他并没有介绍给吉尔平家里人见过面,也没有跟罗伯塔一起到格洛弗斯维尔附近去见格伦医生,而且她当初跟他说过,她并没有提到他的名字。
可是要否认,得有那么一股劲儿啊!
这样干,得有那么一份勇气。
要有那么一份勇气,跟罗伯塔面对面站在一起啊。而且,他自己也明白,她那对坚定、指责、骇异、纯洁的蓝眼睛是世界上他最受不住的东西。再说,他能那么干吗?他有那么一份勇气吗?要是他这么干,一切都会很顺利吗?桑德拉一旦听到,她还会相信他吗?
不过,不管怎么说,为了进行这个打算,不管这打算将来终于实行也好,不实行也好,那他即使要到十二号湖去,也必须事前写封信给桑德拉,说他要来了。这件事他随手就办好了,给她的信写得很热情,流露出无限的相思。同时,他决意根本不给罗伯塔回信。不妨给她打一个长途电话去好了。她最近就告诉过他,说她附近一个邻居装有电话,要是他有什么话想跟她说,不妨用这个电话。为了这些事写信给她,尤其在这么一个时候,即便写得非常当心,刚好足以把她最需要的关于这类关系的证据落在她的手里,尤其正当他已经下定决心不跟她结婚了。这一切多狡猾啊!显然,这是太下流、太肮脏了。可是,只要罗伯塔肯跟他讲点道理,那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干这类下流狡猾的计划啊。可是,啊,桑德拉啊!桑德拉啊!再有,她描写的那一座就在十二号湖西岸的巍巍的别墅啊。这一定是多么美丽啊!他实在不得不出此下策!他不得不像他现在正着手的那样干起来,布置起来啊!他不得不出此下策啊!
跟着,他就站起来,出去把寄给桑德拉的这封信发掉。出门以后,他买了一份晚报,希望看看本地报纸上关于他认识的那些人的消息,暂且排遣排遣。他看见阿尔巴尼的《时代统一报》第一版上有这样一段新闻:
帕斯湖上双重惨剧,独木舟倾覆,湖面上漂着帽子两顶,匹兹菲尔德附近避暑胜地恐有两人丧生,不知姓名姑娘尸体已经捞起,另一同来游客尸体尚未捞获。
因为他对于划独木舟兴趣特别大,其实对所有水上活动,他兴趣都很大,再加上凡是划船、游泳、跳水,等等,他的技术特别高明,因此,他就非常起劲地读着:
麻省贝恩海岸六月七日电……日前此地发生一起翻船惨剧,显然已有两人丧生。当天有不知姓名的一男一女,据说来自匹兹菲尔德,到本地以北十四英里之帕斯湖,据称有意游玩一日,结果发生了惨剧。
星期二晨,有一男一女对卡西诺租船处老板托马斯·卢卡斯说,他们来自匹兹菲尔德。上午十时他们租小划艇一只,携带提篮一个,篮内大致盛有午餐食品,向湖上北端划去。昨晚七时未见他们返回,卢卡斯先生遂与其子杰弗里,乘汽艇在湖上巡逻一周,发现小划艇在北岸附近浅滩倾覆,但未见游客踪影。他当即认为游客可能为逃避船租,弃船而走,遂将游艇带回船坞。
但今晨,卢卡斯先生担心发生惨剧,遂与其子及助手弗雷德·沃尔什,再度巡查北岸一带,发现该男女游客帽子两顶漂浮于岸边杂草丛中。当即发动打捞,于今日下午三时,捞起女尸一具,已移送地方当局。仅知该女郎系与该男游客同来,其他详情不知。男游客尸体至今未寻获。出事地点附近,水深达三英尺,另一游客尸体能否寻获,尚无把握。十五年前,该处亦曾有过类此惨剧,尸体始终未寻获。
女游客所穿短上衣衣里上缀有匹兹菲尔德某商店商标。鞋上印有该地雅各布商店标记。此外,无任何证据足以说明死者身份。据地方当局推断,倘死者携有手提袋,也已沉入水底。
至于该男游客,据悉身材修长,皮色黝黑,约莫三十五岁上下,身穿淡蓝色套服,头戴草帽,帽上系有蓝白两色帽带。该女子大致不满二十五岁,身高五英尺五英寸,体重一百三十磅。深褐色长发,前额垂短发。左手中指戴嵌紫晶之小金戒一枚。匹兹菲尔德及其附近各城市业已接获通知,但该女游客至今身份不明。
这段新闻在夏天经常发生的事故当中,是一件很普通的新闻,克莱德并不怎么注意。自然,一男一女到小湖上去,大白天乘一只小船玩,竟然会丧生,不免有些蹊跷。再有,出事以后,竟然无人能确定他们的身份,这也有些奇怪。可是事实就是这样。而且,那个男子却就此不见了。他把报纸往旁边一扔,起初并不怎么注意,就想别的事情,想到他目前的问题,想到他该怎么办才好。可是,过了一会儿,因为正想着这些,正当他在上床以前想去关灯,心里还在想着他自己在这里遇到的那个复杂的问题,突然,他浮起一个念头。(是什么恶魔偷偷地跟他这么说的啊,是什么邪恶的鬼精灵向他提出这么邪恶的暗示啊?)假定是他跟罗伯塔,不,假定是他跟桑德拉(不,桑德拉游泳游得很好,他也游得很好),是他跟罗伯塔在什么地方一起乘一只小船,假定就在这个时候,正当这可怕的纠纷这么折磨着他的时候,恰好翻了船,那怎么样呢?这不是刚好躲掉了吗?这个关系重大、害死人的问题,不就好逃掉了吗!在另一方面,啊,不行,别这么心急啊!一个男子汉要解决像他这么一个困难的问题,难道心里一定要想到犯罪才解决得了吗,不是一桩太可怕的罪行了吗?这类事他怎么也不该去想啊。这是不应该的,不应该的,大大地不应该。只是假定,自然只是由于意外,假定真发生了这类事呢?这样,他跟罗伯塔所有的一切麻烦,不就一股脑儿解决了吗?不会为她再害怕什么,甚至也不会为桑德拉再害怕什么,再弄得头痛。他现下所有的一切困难就这样无声无息、不露痕迹、不必争吵就解决了,而且,从此以后,他就永远只有欢乐的份儿了。就只是意外,而不是故意落水,然后,他前途就无限光辉灿烂啦!
不过,在这么一个时候,为了罗伯塔竟然念头动到这类事情上去,(为什么他心里老是要把她跟这件事联在一起啊?)这本身就太可怕了,他绝对不该,绝对不该让这么个念头钻到他的心里啊。绝对不能,绝对不能,绝对不能!他绝对不能。这太怕人了!可怕啊!竟然想到杀人,简直是嘛!杀人!不过,罗伯塔给他写的信,跟桑德拉的信对比一下以后,他一直是那么激动,就在这时也还是这样,桑德拉对生活的描绘是那么可爱、那么迷人,而且,据她这回描写起来,他的生活也会这样。因此,他所有的问题,用另一种办法,显得很轻易、很自然就可以一起解决了。这个念头他怎么也赶不掉,只要这类的意外能临到他跟罗伯塔的头上,那就好了。归根结底,并不是他在布置什么罪行啊,不是吗?他不过是想到这件意外的事情,不过是想到,假定这件事临到他这件事情上面,或是只要能临到他这件事情上面,不是吗?……啊,可是,这“只要能临到”啊。啊,这是恶毒、邪恶的念头啊,他千万不该想啊。他千万不能想啊。“他千万不该。”可是……可是……他游得非常高明,当然一定能游上岸来,不管是多远。可是罗伯塔呢,去年夏天他跟她在各处湖边一起游过,他是知道的,她不会游。那就……那就……啊,那就,除非他救她,当然……
当他在晚上九点半到十点之间,在自己房间里灯下这么想着的时候,他身上、头发里、手指上,有一种很怪的、叫人惊恐不安的战栗的感觉在他身上爬。这个念头多奇妙,又多可怕啊!而且,这份报纸竟然激起了他这样一个念头,这不奇怪吗?而且,他快到湖区去找桑德拉了,在那里到处有很多很多湖泊,不是吗?在桑德拉那一带就有二十来处。至少她是这么说过的。而且,罗伯塔就最爱野外,最爱水,尽管她不会游泳,不会游泳,不会游泳。而且,他们就要到有湖泊的地方去了,至少他就要去了。再不然,说不定他们也会去,不是吗,要是不是的话,那又为什么呢?不是他们俩都谈到过他们计划之中,在最后临走以前,在七月四号那天,到什么地方玩去的吗——他跟罗伯塔。
可是,不!不!虽然他一心想摆脱掉她,可是为了这一点,竟然想到这类意外,单单这一点就是罪恶的,恶毒的,可怕的!他绝对不能放任自己的心瞎想到这类事情上去,即便是一刹那也不行。这太不应该了,太卑鄙了,太可怕了!啊,多么可怕的念头啊!想想看吧,他竟然会有这种念头!尤其不是在别的时候,而是在这么个时候,正当她要求他跟她一起出走的时候!
死!
杀人!
害死罗伯塔!
可是,当然得逃避她啊,她这种无情无理、怎么也动摇不了、怎么也改变不过来的要求!他早已很冷了,他直冒冷汗,就只因为想到这件事。而现在啊……正当……正当……可是他决不能想到那件事情!而且,还没有生下来的孩子也得死啊!
不过,人家怎么会竟然有计划地干出这类事呢?是故意的吗?不过,有很多人就是这么淹死的,小伙子啊,姑娘啊,男人啊,女人啊,在这里啊,那里啊,夏天全世界到处都发生这类事。当然,他并不愿意罗伯塔遭到这类事。尤其是在这么一个时候。即便说他不行,他也决不是这么一类人啊。他不是的。他不是的。他不是的。单单只是这么一个念头,他手上、脸上就直冒冷汗。他不是这类人。规规矩矩、脑筋清清爽爽的人决不会想到这类事情。他也决不去想它,就从现在这个时刻起。
他怨恨自己,只觉得一阵阵战栗,他恨这类狰狞的念头竟然会这样闯进他的脑海,他就起身把灯点起来,尽量抱着一种冷静、谴责的心情,重新看这段使人心乱如麻的新闻。他觉得,这么一来,他就可以把这段新闻所勾引起来的一些暗示,从此驱得一干二净。接着,他看过以后,就穿好衣服,走出房去散散步,沿威克基大街,沿中央路,一直走到橡树街,然后回过头来,沿着云杉街,再沿着中央路走。他觉得一路走就一路抛掉了那种到现在为止一直烦恼着他、引诱着他的念头。隔了一会儿,他觉得好过些了,舒畅些了,更自然些了,更近人情一些了,跟他原来的希望一样,他就回到自己房里,再去睡觉,心里觉得,这一次邪魔最阴险、最可怕的作怪,总算给他完完全全克服了。从此以后,他决不能再想到这方面去!他决不能再想到这方面去。永永远远,永永远远,永永远远,决不能再想到这方面去,永永远远。
然后,没有多久,他做了一场心惊肉跳的短短的噩梦,梦见一只凶猛的黑狗要咬他。他心里一吓就醒了,这样算是逃过了恶狗的牙齿,然后就又睡着了。可是现在啊,他正在一处很怪、很阴森的地方,是深谷中一处树林里,再不然就是在一个山洞里,或是一处高山中狭窄的峡谷里。那里有一条小路,从这里一直通出去。起初好像是一条很好的小路。可是,他愈是沿这条路往前走,就愈显得窄,愈走愈窄,也愈黑,到后来,这条路就根本找不到了。接着,他回过头来,想看看他能不能找到回头的路,只见背后盘着一大堆蛇,最初还以为只是一堆矮树呢。但见上面至少有二十来条毒蛇狰狞的头、叉形的舌头、玛瑙色的眼睛。他马上转过身来,可是前面又有一只带角的猛兽,身子非常巨大,走动的时候,矮树都被它踩在脚下,挡住了他的去路。万分绝望之余,他吓得使劲叫起来,终于又吓醒了,这一晚就再也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