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巴登得经过曼海姆。
艾施突然想起,自己还得为朋友办几件事。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总觉得自己心头压着一块石头似的,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桩生意越来越差了,他不能把朋友的钱扔在里面不管。到目前为止,他们所赚的利润已经超过50%了,确实挺不错的,不过现在么,是时候落袋为安了。
赶紧甩掉这桩生意。
他自己的三百马克是另一回事。就算亏了,那也没什么坏处。因为不但赚了一半,而且还有两个月的生活开销,过得滋滋润润的两个月生活开销。那么,为了拯救伊洛娜而要做出的牺牲在哪里?而且,用这笔赎罪的钱去美国拥抱自由,也同样是个错误!所以,得赶紧让摔跤表演完蛋,把钱赔光。
亨畋妈妈很有先见之明,他和这一窝子女人剧院的最终下场就是千夫所指唾沫淹。
而现在,他得帮洛贝格和爱娜把钱要回来。
跟盖纳特商量这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经理先生晚上总是抱怨观众席空空荡荡,白天又经常见不着人影——他从没去过阿尔罕布拉剧院,而且似乎根本不去他自己的公寓,奥本海默那里有两间脏乱的空房间,但是没人住里面。
要是有人问起他在哪里解决一日三餐,他就回答说:“唉,我吃个黄油面包对付一下就行了,上有老下有小的,不能那么讲究。”
这话自然不能当真,因为那一次英国旅行团从大教堂走向酒店时,从大教堂酒店的大理石前厅里走出来的人又是谁?
正是盖纳特先生本人,一副吃饱喝足的模样,嘴里还叼着根粗雪茄。“出于仰慕,过来看看,亲爱的朋友。”他说完就匆匆离开了,生怕别人会嫉妒他租住在大教堂酒店,甚至全家都住在里面。
不过,今天就不一样了:艾施是不会让经理先生溜走的!
因此,到了晚上的时候,艾施打开了经理办公室的门,进去后就冷笑着把门锁好,把钥匙揣在裤袋里,又冷笑着向被逮了个正着的盖纳特递上一份做得工整规范的《弗里茨·洛贝格先生与爱娜·科恩小姐投资收益结算》,其中详细列出上述两位投资人
投资金额:2000马克整
收益:1123马克整
应获本金加收益合计:3123马克整
并在下方写有“以全权代表的名义亲笔确认,奥古斯特·艾施”。
此外,他还要拿回自己的钱。
盖纳特大呼救命。
首先,艾施并未获得合法授权;其次,摔跤表演尚未结束,而生意尚未结束时,无法付现。
他们吵来吵去,吵了好一会儿,在不知道多少次的长吁短叹后,盖纳特最终勉强同意把艾施为洛贝格和爱娜索要总额的一半付给艾施,剩下的一半将继续用来投资,并且仍能分享以后可能产生的收益。
而艾施自己,除了得到预支的50马克差旅费外,一无所获。
也许是因为他太好说话了,但不管怎样,这笔钱去趟巴登是绰绰有余了。
亨畋夫人穿着棕色真丝连衣裙来到火车站,小心翼翼地向四周瞄了一眼,看看是否有熟人在场,免得被人看而传出什么闲言碎语。
尽管时间还早,这里却已挤满了人。
在另一个月台上,一列反向行驶的火车正在等候旅客上车,里面进入了几节车厢,专供捷克人或匈牙利人移民乘坐,几个救世军军兵正忙着协助他们上车。
亨畋妈妈陪他来这里,这很正常;她能不能别这么傻傻地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
可在看到移民和救世军军兵时,艾施还是觉得有点心虚。“一帮爱凑热闹的蠢货!”他骂道。
天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生气。大概,他现在也染上这种爱故弄玄虚的笨毛病。
当一个救世军女孩经过时,他赶紧转头望向别处。
亨畋夫人注意到了他的举动:“是不是因为我在这里,让你觉得抬不起头?没准儿,她会和你坐一趟车吧,你的小情人?”
艾施很不客气地告诉她不要总说这种傻话。
可她随后又不知趣地说道:“所以呢,这就是对男人一味忍让的下场……跟狗睡觉满身虱。”
艾施又一次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迷恋上这个女人。
当她站在这里,站在他面前,站在阳光下时,她在昏暗里间内,渴求爱抚和爱怜时的一幕幕便全部消失不见。这一幕幕,在他的脑海中萦绕回旋着,可当他远离她时,它们便马上化作一缕青烟逝去,仿佛从未有过。
那时,他和亨畋妈妈曾乘坐同一列火车前往巴哈拉赫;始于当初——或许,终于今日。
她显然感到了他的不以为意,因为她突然说道:“要是你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我会让你好看的……”
他心中暗自得意,想继续听她说下去;同时呢,她的话也惹得他忍不住想刺激她一下:“好吧,那我今天就偷偷溜走……看你怎么让我好看?”
她张口结舌,一时语塞。
他怜意顿生,于是便抓住她的一只手,她就顺势迟拙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里。
“哦,那么,结果会怎样呢?”她茫然地说道:“我会杀了你。”
这听起来既像发誓,又像拯救的希望;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还是强笑了一下。
她丝毫不为所动。
“那我还剩下什么?”她顿了顿又说道,“说不定,你就去奥伯韦塞尔了?……和那个女人幽会?”
艾施不耐烦地说道:“你烦不烦,我已经跟你说过一百遍了,我必须去曼海姆跟洛贝格把账结一下……我们不是要去美国吗?”
亨畋夫人并不买账:“你就说实话吧。”
艾施不耐烦地等着火车的发车信号;他死都不会透露自己这趟是去看伯特兰的:“我不是让你跟我一起去的吗?”
“你又不是认真的。”
这时,就在发出发车信号的前一刻,艾施似乎觉得,自己那时绝对是真心请她同行的;他拉着她胖乎乎的上臂,很想亲吻她,她却一把推开了他:“别这样,这里这么多人看着呢!”
可这时,他得上车了。
他原本真的打算直接去巴登维勒的,直到在看见圣戈阿的站牌时才最终决定,今天就在曼海姆稍作停留。
是的,他甚至还想在曼海姆寄信给她;这样她就放心了——想起她说“我要杀了你”时,他心中柔情顿生,不禁微笑起来;他真的会耐心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不过,巴登维勒之行像是一次孤注一掷的冒险,而在此之前,把钱送到钱主手里,则是因为受人之托,当忠人之事。
“人命关天,岂能儿戏”这句话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并随着车轮滚动的节奏重复着。
他仿佛看见亨畋妈妈举起一把左轮手枪,枪口含情脉脉地对着他,然后他又听到哈利说道:“你不要去伤害他。”这时,洛贝格、伊洛娜、爱娜小姐和巴尔塔萨·科恩也排成一排,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很惊奇自己竟然这么久没有看到他们了;或许,他们在这段时间里根本没有活着。
他们有节奏地举起双臂向他致意,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自以为了不起的木偶戏表演者,拉着金属细丝指挥着他们,而就在这时,金属细丝突然露了出来。
三等包厢就像一个牢房,在舞台的左上方,在通常坐着一个缺了一颗牙齿的人那里,出现了一个灰色的侧幕,一个用厚纸板做的侧幕,而侧幕后面除了落满灰尘的灰色舞台后墙之外什么也没有。
但侧幕上可以看到“监狱”两个字,尽管人们知道后面什么都没有,却也知道狱中有人,一个虽然不存在,却是剧中主角的人。
监狱侧幕就像一颗牙齿一样横插到舞台之中,舞台后面被一个画着秀丽园林景色的巨幅背景画遮住。
小鹿在参天大树下悠闲地吃着嫩草,一个衣服上缀着金属闪光片,闪耀着五彩光芒的姑娘正在采花。园丁戴着宽沿草帽,手里拿着洁净发亮的大剪刀,脚边跟着一条小狗,站在墨绿色的池塘边,池边的喷泉向空中喷出一道白色水柱,像一条闪光游动的鞭子,送出阵阵凉爽。从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到宫殿的灯光彩饰和富丽堂皇,看到城垛上飘扬着黑白红相间的三色旗帜。
这让某人又觉得心里不踏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