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尼希街 (1) 街口走来一个行人。
他看起来胖胖壮壮,其实却个子矮小,而且从头到脚无处不软,软得都让人觉得他早上是被人塞到衣服里去的;他看起来严肃沉稳,下身穿着黑布裤子,上身穿着灰色有光呢外套,棕色的大胡子一直垂到胸口;他看起来心有急事,可走起路来却不是径直快步前行,而是东摇西摆地蹒跚而行,仿佛像他这样胖软又认真的男人有急事时就该这般走路。
他不但有大胡子把脸遮挡了几分,鼻子上还架着一副夹鼻眼镜,透过眼镜向其他路人投去一道道锐利的目光。真的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男人,这样一个摇摇摆摆地走着去做火烧眉毛的急事,看起来软绵绵,目光却是严厉、锐利至极的男人,竟然在其他日常生活场所中会表现得非常热情友好,竟然会有让他倾心不已,甘愿坠入爱河的女人——在女人和小孩面前,尤其是在那些想要在大胡子中寻找淡红色的嘴唇和那个暗乎乎的窟窿亲吻的女人面前,大胡子总是会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
约阿希姆一看到这个人,就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至于这个家伙要去哪里,对他来说都无所谓。
自从他得知冯·伯特兰公司有一个柏林代理,而且公司办公室就在亚历山大广场和证券交易所之间的一条街上后,他就会时不时地到这里来看看,就像以前时不时要去市郊的贫民区一样——但现在,他用不着再去郊外找鲁泽娜了,而这几乎就是在变相鼓励她。
不过,他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见伯特兰;恰恰相反,只要知道伯特兰在柏林,他就绝不会来这里,对伯特兰的代理也根本没有任何兴趣。他只是觉得很奇怪,人们竟然要来这里才能想象得出伯特兰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
经过那些街道时,他不仅会仔细观察房子的正面,就好像他要仔细研究房子后面藏着哪些办公室一样,而且也会打量着那些戴着帽子的平民,就好像他们都是美艳女子一样。
有时,他自己也感到奇怪,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盯着这些面孔,难道是为了弄清楚这些人是不是一种迥然不同的另类生物,难道是为了想知道他们有什么样的品性,竟然可以潜移默化悄无声息地改变伯特兰,让这个家伙有了和他们一样但尚未显露的品性。
是啊,这些人一定有很多秘密,不然为什么要留着胡子,把自己藏在后面呢。他甚至觉得,留着胡子的他们多了一分真诚,少了一分虚伪,更值得人们信赖。也许,这就是他尾随这个行色匆匆的胖子四处转悠的原因之一。
突然之间,他觉得面前那个人的样子看起来和自己印象中的伯特兰公司代理十分相像。当看到有好几个人都向这个胖子打招呼时,他竟然觉得很开心,因为伯特兰公司代理的人缘竟然这么好。也许,这个念头显得有些可笑,不过他确实因此而感到心情大好,甚至觉得,就算这时伯特兰本人像变戏法一样变得又矮又胖,留着一副大胡子,摇摇晃晃地向他走来,他也不会感到惊讶,因为伯特兰已经溜到另一个世界,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不用再保留自己的本来面目了。
约阿希姆也知道,自己又在莫名其妙地胡思乱想了。
那一件件事情汇在一起就像渔网一样,看似杂乱无章,其实却仍有序可循:人们只需找到那根将鲁泽娜和这些人绑在一起的线,就能找到那个隐藏得更深更隐秘的结。也许,当他把伯特兰看作鲁泽娜的真爱那一刻,那根线的一端就已经出现在他的手上了;而现在他的手是空的,他只是想起有一次伯特兰婉拒了他的邀请,因为那家伙那天晚上有应酬,需要好好招待一个生意上的朋友。他总觉得这个男人就是那家伙的朋友,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不断盘旋,挥之不去。也许他们俩结伴去了耶格尔夜总会,这个男人在那里又把一张五十马克的钞票塞到鲁泽娜的手里。
在大街上,一个人就这样跟在另一个人的后面走着。虽然这只是下意识的行为,而且看起来也是那样的漫不经心,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竟然会对前面的那个人产生各种各样的想法,有善意的,也有恶意的。
也许,他只是很想看一眼这个胖子的脸,希望这张脸能转过来——虽然在哥哥去世后,他就以为自己不用在那张让人害怕的脸上寻找鲁泽娜的模样了。可这怎么都无法解释,为什么他脑海中此刻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这条街上的人为什么都要直立行走?这是一种完全不合理的姿势。为什么?他们不是个个都见多识广吗?还是说他们都是那么的可怜无知,不知道自己最终都会躺下死去吗?!
前面那人这时步履从容,并不直步急行,走路摔断腿这种危险也与他无缘,因为他实在太胖太软了。
他停在罗赫街 (2) 拐角处,好像在等着什么,也可能是正等着约阿希姆把五十马克还给他——这本来就是约阿希姆的分内之事。
突然之间,约阿希姆感到羞愧难当,因为他怕别人认为他买了一个女人,或者怕自己因此而开始怀疑对鲁泽娜的爱,所以才让她继续干着陪酒女郎这种让他深恶痛绝的营生。
他不禁恍然大悟:他是普鲁士军官,同时也是一个女人的秘密情人,而这个女人还有别的恩客。
做下这种丑事,恐怕只能以死谢罪了。
然而在想清楚这件事情的所有可怕后果之前,他的心头突然有一个念头闪过,就像浮现出的伯特兰身影一样一闪而过。
这时,那人正要横穿罗赫街,而约阿希姆决不想让其离开视线,直到他……是的,直到他……也正好看不到。
伯特兰的日子过得逍遥自在,他既属于那个世界,也属于这个世界,而鲁泽娜也在这两个世界的夹缝之间。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两个人仿佛天造地设一般如此相配的原因吗?
杂乱的念头在脑海里纷至沓来,互相推挤着,就像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样。即使有个念头在脑海中忽然闪现,他很想过去抓住它,可它却像游鱼一般摇摆不定,时隐时现,就像前面那个胖子的背影一样。
如果他从她的合法拥有者那里抢走了她,那他现在应该把她藏起来,就像藏匿赃物一样。
他尽量保持抬头挺胸的姿势,尽量不再去看周围的这些平民。正如男爵夫人所说的那样,周围充斥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喧嚷吵闹的声音,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热闹繁忙,来来往往的面容和背影,看起来就像一团滑不溜丢不断淌走变小的软泥巴一样,谁也抓不住。
他该何去何从?
他猛地立正,站得笔直,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庆幸每个人都只能爱另一个世界的人。这就是他永远不敢爱伊丽莎白的原因,这也是鲁泽娜必须是波希米亚人的原因。
爱,便意味着从自己的世界逃到别人的世界里,所以哪怕再丢脸、再嫉妒,他还是把鲁泽娜留在了她的世界里,这样她才能一次又一次地怀着甜蜜美好的憧憬逃到他的世界里来。
这时,卫戍部队教堂映入了他的眼帘,于是他站得更直了,就像星期天随全体官兵在教堂做礼拜时一样。
行至施潘道大街 (3) 的拐角处时,那人在路边放慢了脚步,显得有些犹豫不决;也许,这样的生意人都害怕路上疾驰的马匹 (4) 吧。
他必须把钱退给那个人——这个想法当然很蠢;但他必须把鲁泽娜带出夜总会,这一点不容商榷。无论如何,她终究是波西米亚人,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但他自己的世界在何方?他的路通往何方?伯特兰的呢?
伯特兰的身影又浮现在约阿希姆的眼前,而且看起来极其胖矮,透过夹鼻眼镜的目光却是那么凌厉,约阿希姆不认识他,波希米亚女孩鲁泽娜不认识他,在宁静清幽的花园里散步的伊丽莎白也不认识他,他们所有人都不认识他。但是当他转过身来,分开胡子露出阳光灿烂的微笑,仿佛在请求女士们在胡子中寻找他那看不清楚的嘴巴亲吻时,却又让他们感受到了他的热情友好。
约阿希姆手握刀柄,站着纹丝不动,似乎站在卫戍部队教堂旁边,他就可以获得力量,抵御魔鬼的侵袭。
伯特兰的身影忽暗忽明,忽隐忽现,闪烁不定,看起来阴森可怖。
约阿希姆突然想起了“消失在大城市的黑暗世界里”这句话,黑暗之中也响起仿佛来自地狱的死亡之声。
伯特兰仿佛化身万千,却又潜形遁迹,并且背叛了所有的人:约阿希姆、同学、战友、同僚、女人们——所有人。
就在这时,他看到伯特兰公司的代理一阵小跑,安全地穿过了施潘道大街。
他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因为他觉得以后会把鲁泽娜从这两个人的魔爪中救出来。不,不能说抢;恰恰相反,他有义务挺身而出,保护好伊丽莎白,不让那个家伙阴谋得逞。
他知道,那魔鬼能言善辩,巧舌如簧。但作为一名军人,他绝不会不战而退。如果就这样退却了,那就等于把伊丽莎白拱手让给那个家伙,他自己也会变得像那些隐匿在大城市黑暗之中,害怕有马从身旁疾驰而过的人一样;这不但意味着他承认自己横刀夺爱,而且还意味着永远不再打探那个家伙背叛众人的秘密。
他必须继续跟着那个人,但不能像密探那样躲躲藏藏,而是要光明正大、从容不迫地跟着那个人,甚至与鲁泽娜的恋情,他也不想遮遮掩掩了。
虽然证券交易所中心地带就在卫戍部队教堂的旁边,但在这个念头升起之后,约阿希姆·冯·帕瑟诺就觉得周围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就像街道上方晴朗的蓝天一样宁静清澈。
他虽然不太清楚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心里却急着想赶过去告诉那个人:他要带鲁泽娜离开夜总会,而且打算从现在起就不再隐瞒与她之间的恋情。
但还没走几步,他就看见那个人左摇右晃地疾步走进了证券交易所。
约阿希姆定眼看了交易所大门一小会儿,心想:难道这里就是那个能让人脱胎换骨的地方吗?伯特兰本人现在就要出来了吗?
他内心挣扎着要不要立刻带伯特兰去见鲁泽娜,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伯特兰本来就属于夜总会这种声色犬马的世界,而他现在正是要将鲁泽娜从这个世界拯救出来。不过,他们以后会相见的;如果能够忘掉这一切,如果能够和鲁泽娜一起,在幽静的花园里,在平静的池塘边携手漫步,那该多好啊。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证券交易所前。他现在很想回到乡下去。
四周车辆穿梭,呼啸而过;头顶市内火车往来,隆隆作响。
他不再看着身旁经过的行人,不用看就知道他们是那样的陌生,脸色是那样的阴沉。他觉得自己以后不会再来这里了。
在证券交易所前,在如浪潮般起伏的喧嚣声中,约阿希姆·冯·帕瑟诺呆呆地站着,站得笔直。
他会很爱很爱鲁泽娜的。
* * *
(1) Knigsstrae,即现在的市政厅街。
(2) Rochstrae。
(3) Spandauer Strae。
(4) 可能是牵引有轨马车的马匹。主要服务于底层民众的新柏林有轨马车公司(Neue Berliner Pferdebahn-Gesellschaft,NBPfG)从1877年开始营业,首发站:亚历山大广场。——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