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 第02节 重回科恩家

曼海姆越来越近了,可就在这时,他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爱娜肯定和那个纯情约瑟夫睡过。

这其实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用膝盖想想都知道,顺理成章得就像脸上有鼻子,走路用双脚一样。

没什么事,也没什么人能动摇艾施的这个想法;这对狗男女除了勾搭成奸,还能干出别的事情来?

只不过,他还是错了。

因为尽管生活简单乏味,一男一女似乎很容易走到一起,但有些东西却跟人们想的不一样,没那么理所当然。

像艾施这样仍然过着平凡生活的人,或者日子过得稍好一些的人,很容易忘记世上还有一个救世之国,它的存在使尘世的种种变成未定的种种,会让人突然怀疑自己是否用脚走路,更有甚者,还会怀疑两个人是否会行那苟且之事。

不过,现在的情况下是,洛贝格一方面因为性格内向,羞于跨越亲密而纯洁友谊的界线,另一方面因为始终保持清醒,对女人抱着怀疑的态度,尤其是在一场痛不欲生的经历之后,学会了洁身自好,不敢染上那种可怕的花柳之毒,更何况他还想到,爱娜曾和一个贪恋美色之徒比邻而居,遭到各种纠缠诱惑。

嗯,洛贝格就是这样。

他跟爱娜·科恩小姐在一起时,只是散散步,喝喝咖啡,把这种相处看成是自己的悔过自新,并认为只有自己领受天意,即真正的救赎恩典之意时,才意味着这种相处的终结。

艾施虽然知道这个傻瓜心地善良,却无从想象这个傻瓜到底有多善良,更无从知晓,他自己一直都是那个让爱娜小姐日思夜想,心神不定的混蛋,他就算不在她的心里,也会在她的血液里,她或许因此才不急着向洛贝格发出救赎恩典之意,甚至有可能故意拖延,因为她觉得,这样拖延正是一种正确的结婚准备。

是的,这一切艾施都无从知晓,更加不知道的是,这两个人喜欢揭他的短,说他的性格如何惹人讨厌,天性易动感情的他们甚至相信,如此趣味相投,正是良好的婚姻基础。

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的艾施,原以为自己会受到友好欢迎和隆重接待。但结果却恰恰相反,当他出现在门口时,爱娜小姐被他吓了一大跳。

啊哟,她很快就镇定了下来,说道,艾施先生竟然再次大驾光临,真是太好了,啊哟,艾施先生简直是太好了,竟然怀着十二分的热情屈尊纡贵,再次仁慈地想起,他自己竟然连寄一张明信片的工夫都不愿意花。

然后她又说道:“吃谁的饭,唱谁的歌。”接着就是各种挖苦嘲弄,让艾施连前厅都进不了。

听到两人说话的声音,科恩穿着衬衫从客厅里走了出来,因为他比妹妹的神经大条一些,两个月来从未想过艾施,所以根本没有怪罪艾施这段时间音讯全无的意思,对他来说,倒是艾施想起给他写信才是件怪事。他见到艾施回来非常高兴,因为他不但对自己那时跟着艾施出去荒唐的一切念念不忘,而且立刻把艾施的回归看成是生活从此丰富多彩的源泉,除此之外,艾施还是那间空房的租客,可以带来一笔不错的收入。他需要赚钱给伊洛娜花。所以,他开心得大喊起来,握着艾施的手上下晃动着,请艾施直接走回那间一直空着等主人回来住的房间。

这种扑面而来的热情顿时让刚被夹枪带棒奚落了一顿的艾施心里好受了一些,当他准备把行李拿进那间一直空着,只等他回来住的房间时,爱娜小姐却把他给拦了下来,半侧着身子对她哥哥说道:“这么做,也不知道好不好。”

嘿,这句话顿时让科恩跳了起来:“以前行,为什么现在不行!我说行,它就行!”

毫无疑问,作为一个知情识趣的人,艾施这时候应该说几句表示遗憾的话转身告辞的。不过,哪怕他以前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可现在却绝对不是,因为他与这家人的关系太密切了,所以先把知情识趣的问题放一边,先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再说。

“这里怎么了?”他露出一副惊讶的样子,站在那里就是不走。

与此同时,一向心直口快的爱娜小姐很快就满足了他的好奇心,因为她对着哥哥骂道:“你怎么能逼着快要结婚的我和一个陌生男人睡在同一幢房子里呢?你难道想让你的妹妹在婚前落个品行不端的名声吗?让这个家伙住在这里,我的脸往哪儿搁?要不是我未来的丈夫豁达大度,我就得死皮赖脸地倒追了。”

科恩随即用家乡话反驳道:“一派胡言,你给我闭嘴。艾施就住在这里!”

爱娜小姐语焉不详的寥寥数语,让艾施把其他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他叫道:“哇,太惊讶了,衷心祝福您,爱娜小姐,到底谁是那位幸运先生呢?”

当然,爱娜小姐这时只好接受他的祝福,并说自己和洛贝格先生差不多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她挽着艾施的胳膊,把他领进客厅。“对了,我的未婚夫也很快就过来了。”

当他们说起洛贝格时,科恩突然出了一个馊主意:艾施藏在黑暗的角落里,找个机会像幽灵一样突然插嘴说话,对此一无所知的未婚夫先生一定会吓得魂飞魄散。

当前厅门铃响起,爱娜过去开门时,艾施很配合地躲进了黑暗角落中。

留在桌旁的科恩,霸道地示意他再往里躲躲。因为科恩是一个在细节上追求完美的人,要是事情搞砸了,他会很生气。

不过,艾施并不是怕科恩生气,才安安静静地藏在角落里,不,他绝对不是一个轻易被人赶到角落里去的人,而且他站的地方也绝对算不上是一个惩罚和羞辱人的地方;他甚至还主动往墙边靠了靠,毫不在意自己的袖子是否会蹭掉墙上的石灰,因为在这个黑暗的角落里,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一个极其古怪的念头,希望桌边的人和自己之间的距离变得越来越大。

没几分钟洛贝格就要进来了,这么短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他明白过来,可他却觉得自己又一次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孤独之中,一种与曼海姆有着某种联系,让他无法与这里的其他人好好相处的孤独,一种难以满足,却让他这时感到浑身舒坦、惬意无比,进而让他感到还不够孤独的孤独,而只要他在角落里继续不停地往后退,他就会变成一个获得自在的世外高人——入自身牢笼而与世隔绝,灵魂高于桌子旁的这对亲兄妹。

当然,这不可能持续太久,因为时间不够,他无法想出个结果来,或者将想法变成现实,只能得出这样半生不熟的想法,而当洛贝格果然如期而来,并且在看到有客在场后显得又惊又喜时,艾施又早就把这些念头抛之脑后了。

当然,艾施并没有完全融入他们,和伊洛娜跟他们的关系一样疏远,但一起围桌而座时,他们就像一家人一样,彼此间问了许多事情。

他们问着问着,很快就问到了钱上面,于是艾施便很自豪地拿出了皮夹子和钱包,点出1561马克和50芬尼放在桌上。

爱娜小姐以为这是自己的本金加收益,于是开心地伸手去拿;但当艾施向她解释说,她虽然最终会得到这么多钱,但眼下这笔钱需要和洛贝格对分,因为另一半的钱被留了下来时,她不禁大声惊呼起来,说她现在不是赚了,而是亏了。

无论他怎样解释,她就是不肯冷静下来,叫嚷着,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信,因为她自己也会算,而且也算得很清楚:“看着……”——她拿出便条和铅笔——“……我亏了219马克和25芬尼,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她一边尖声骂着,一边把便条拿到艾施那充满悲伤的鼻子下面。

洛贝格闭口不言;他是个生意人,对这笔账怎么算一定非常在行。

不就是不想和未婚妻小姐弄僵关系嘛,这个没胆的傻瓜。

艾施不耐烦地说道:“我们这样的人做事也是讲规矩的——显然远比这里默不作声的人要规矩。”

他伸手抓向爱娜的胳膊,但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愤怒,他十分粗暴地把她的胳膊连同便条一起推回桌上。

或许是因为她其实心知肚明,或许是因为艾施抓得太紧,总之,爱娜小姐不再吭声了。

科恩之前一直都在作壁上观,这时也只是说了声“那个特尔切尔,是个犹太人,本来就个骗子”。

“那您就该去告发这个家伙,”艾施说道,“不放过任何骗子,不让无辜之人锒铛入狱。”看着洛贝格一副胆小怕事,不敢仗义执言的样子,艾施觉得有必要教训他一下,于是便拿话刺他:“谁还记得无辜之人!就比如,洛贝格先生可曾去探望过可怜的马丁?”

爱娜仍然低头坐着,心里充满了怨恨,她回答道:“我知道,有的人不但会忘,甚至还会伤害自己的朋友;而为盖林先生操心,大概是艾施先生的责任吧。”

“我正是为此而来。”艾施说道。

“啊哈,”爱娜小姐说道,“要不是这样的话,我们根本连艾施先生的人影都见不着了,”带着几分犹豫,又像带着一丝胆怯,似乎为了保持吵架不认输,吵就吵到底的习惯,她补充道:“还有我们的钱,也一样见不着影子了。”

科恩还在慢吞吞地想着,这时却说道:“您该把那个犹太人送进牢房。”

这确实是一个奇招,尽管艾施自己也曾这么提议过,但他很想反驳说,这不过是一个扬汤止沸的笨办法而已,又不是说没有更好、更彻底,甚至可以说很有智慧的办法,而他快要想到那个好办法了。

如果伊洛娜依然会再次面对飞刀加身之险,那把特尔切尔关上几个月又有什么用?

他这时才突然意识到,应该在这里的她竟然不在;似乎,在他自己的使命完成之前,他不应该出现在她的眼前。

不过,使命又如何,——他要考虑即将做出的重大牺牲,同时还要承诺会把剩下的收益补给他们!

如果秩序之梦成真,那摔跤表演就必须完蛋。

一想到都到这个时候了,自己还如此过分地要求骂骂咧咧的爱娜,把钱放他那儿做投资,他的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他其实根本不讨厌的负罪感;不过,这丝负罪感与其他人无关,所以他说话的嗓门就大了起来:“您就是这样谢我的,您竟然会如此对我,我真的很后悔带着钱来这里。另外,我会就余款一事写信给盖纳特的。”

“您想怎样就怎样咯。”爱娜小姐尖刻地说道。

“那还是请您自己写吧,因为我明确表示过,不承担任何责任的。”

“我可不写。”

“很好,那么我来写,因为我是个正直诚实的人。”

“切!”爱娜小姐不屑地说道。

于是,艾施要了墨水和信纸,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不再关心在场的其他人。

他在房间里大步来回踱着,就像他心里烦躁不安时经常做的那样。

然后他吹了声口哨,这样其他人就不会觉得他在生气了——也许,他吹口哨是因为自己感到孤独。

不久,他便听到爱娜和洛贝格在前厅里的谈话声。

他们的声音很小;显然,生性胆小的洛贝格还在担心艾施余怒未消,一对四白眼无助地左右转动着。

洛贝格的样子经常让他想起亨畋妈妈。她现在也很无助,只能听天由命。唉,可怜的女人。

他在偷听洛贝格和爱娜的谈话,想知道他们是不是在骂他自己。

情况不妙啊,都怪亨畋妈妈,都怪她那愚不可及的嫉妒之心;来这里真是多此一举,否则他早就到巴登维勒了。

前厅里静悄悄的,洛贝格已经走了;艾施坐了下来,用会计风格的笔迹工工整整地写着:

“致科隆阿尔罕布拉剧院

现任经理

阿尔弗莱德·盖纳特先生:

请您按随信附上的决算账单,

汇出我的结存款项780.75马克。

顺致崇高敬意!”

他一手拿着信纸,一手拿着墨水瓶和自来水笔,直接走进了爱娜的房间。

爱娜穿着毡拖鞋趿拉趿拉地来回走着,这时刚躺倒在床上。

艾施惊讶地发现,她换鞋子的速度竟然这么快。

她正要对他的不告而入发火时,看到了他手里拿着的东西,于是问道:“您拿这张废纸干什么?”

他用命令的语气说道:“签名。”

“我再也不会给您签名了……”她嘴里这么说着,眼睛却盯着那封信,然后走到桌边说道,“好吧……虽然一点用都没有,钱已经飞了、打水漂了、挥霍掉了,我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当然了,这种小事,怎会放在艾施先生这种人的眼里。”

在她的嘲讽声中,他的心里又升起这种古怪的负罪感;“得了吧,我会帮您拿到钱的。”然后他抓住她的手,告诉她该在哪里签名。

当她想甩开他的手时,他又恼了;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对她非常粗暴,而爱娜小姐却再次变得沉默不语,任他摆布。

一开始,他也没注意,只是握着她的手签名,可就在这时,她在下面抬头用眼角斜看着他,而她的目光就像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当他抱住她的时候,她把脸颊贴在他的胸口。

她此时的举动,并没有让他感到大伤脑筋,他也不管这只是她心中旧日恋情的回响,还是她想报复阴柔有余,阳刚不足的洛贝格,还是——艾施觉得最有可能的是——她只是在顺水推舟,因为他恰巧在这里,因为这注定会发生,因为他们再也不用为结婚一事吵个不休了。

他恍然大悟:爱娜有一个追求者,而他自己,他将和亨畋妈妈一起去美国;甚至他对洛贝格的怒意也少了几分,对这个与亨畋妈妈如此相像的傻瓜,他的心中险些生出一丝柔情;又因为爱娜小姐在跟她的未婚夫亲热时肯定会沾上后者的一些东西,所以无论是现在还是遥远的将来,拥抱着爱娜就像是在拥抱着亨畋妈妈——所以,这算不上是负心薄幸。

然而,旧日争吵的一幕幕,仍然留在记忆之中,并没有完全随风散去。两人仍在犹豫,这一刻似乎是用恨意守住贞洁的一刻,而艾施似乎又要像以前一样一无所获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她突然说“嘘,别说话”,然后便从他的怀里离开:外面走廊上的门咯吱作响,艾施知道是伊洛娜来了。

他们站着一动不动。

但是当外面的脚步声消失,科恩卧室后面的客厅门锁上时,他们俩也抱在了一起。

后来,当他慢慢地爬到自己的床上时,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亨畋妈妈,想起自己只是为了不让她嫉妒猜疑才在曼海姆稍作停留的。

所以,这一切都是因为她那愚不可及的嫉妒之心,是她咎由自取!

那天说“今天就做个负心汉”的威胁,当然只是个玩笑。可现在却应验了,不过这不是他的错。而且,这其实也根本算不上负心薄幸;他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背叛这样一个女人呢。

但不管怎么说,这仍然是件烦心的事。

为什么呢?因为他应该立刻解决所有问题,因为要是老实本份的话,他早就到巴登维勒了,根本不用考虑这种愚不可及的嫉妒之心。

真是自作自受。

唉,真是糟透了,但他也无力回天。

他翻了个身,面对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