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院经纪人奥本海默既没有配着软垫坐椅的接待室,也没有拿着登记簿的服务生。
原因自然不用多说。
不过,人都喜欢往高处走,没人自甘堕落的。
艾施心里总希望自己找到的下一份工作能与中莱茵航运公司的工作相仿,只不过鬼使神差地竟然转去剧院做生意了。
咳,那完全是两码事。
他沿着又黑又窄的楼梯向上走到低层夹楼,找到挂着“奥本海默经纪”牌子的门,敲了敲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于是只好未经登记就走了进去。
他走进一间房间,里面有一个铁制盥洗台,里面盛着脏水;各色的架子上散乱地堆着许多废纸。有一面墙上挂着一家保险公司的宣传挂历,另一面墙上挂着玻璃画框,里面的画是哈帕科公司 (1) 赠送的礼物:五彩缤纷的“奥古斯塔·维多利亚皇后”号,在一群小型船舰的拱卫下离开港口,在碧波汹涌、浪花飞溅的北海中乘风破浪。
艾施不想浪费时间去仔细欣赏,因为他是来谈生意的;而且,他的字典里也没有客气这个词,所以尽管有些犹豫,他还是推开另一个房间的门走了进去。
里面有一张办公桌,与到处都乱成一片的其他地方相比,唯一不同的就是桌面光秃秃的,一个文具的影子都没有,只留下斑驳的墨水印子,棕色木板上刻痕累累,旧的是灰色的,新的是黄色的,绿色桌布已经撕裂了好几处。
这个房间只有一扇门。
不出所料,在这个房间的墙上,也有一些值得一看的壁饰,用图钉钉在壁纸上。
艾施顿时来了兴趣,因为墙上有许多照片,照片中的女人们都穿着针织紧身衣或缀满金属亮片的衣服,摆着充满诱惑和挑逗的姿势。他上下找了找,想看看伊洛娜是不是也在里面。
但随后他就觉得,最好还是离开这里,去问一下奥本海默先生的下落为宜。
因为找不到门房,所以他只好一扇门一扇门地敲开,终于有人很不屑地告诉他一个不屑之意显露无遗的消息:奥本海默的上班时间基本上没个准。
“要是闲着没事,您也可以等一会儿。”一位女士说道。
“那好吧,我知道了。”
受到这样的对待,当然令他心生不快;要是新工作中会经常遭到这样的怠慢和轻视,那可不是件开心事。不过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可走,更何况他是为了伊洛娜才换工作的——这个念头让他的心头微微一荡。不管怎样,这就是他的新工作,于是他就耐心地等着。
这位奥本海默先生的办公习惯可真让人头疼!
艾施禁不住笑了起来;还好,做这份工作,可用不着出示离职证明。
他站在正门口,低头望楼下的马路,直到终于有一个长相猥琐身材瘦小,头发金黄面色红润的男人朝这栋房子走来,然后走楼梯上楼。
艾施跟在他后面。
他就是奥本海默先生。
当艾施说出自己的来意时,奥本海默先生说:“是为了女子摔跤比赛的事?我会处理的,我会处理的。不过,您得告诉我,那个盖纳特还需要您做什么?”
对呀,盖纳特还需要他做什么?他为什么来这里?他究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既然已经辞去了中莱茵航运公司的工作,那么这一趟来这里,根本不是他心里一直认为的出差了。那么,他为什么要来科隆呢?肯定不是因为科隆离海更近一些?
如果有一个勇敢的男人将要移民到美国,那么在临行之前,亲朋好友们会来码头,挥着手帕,为离乡背井的他送行。
随船乐队奏起“我要出征,我要出征,离乡背井”,尽管有人觉得,轮船会经常出海远航,乐队指挥有假戏真做骗取眼泪之嫌,但此曲还是让众人平添了几分离愁。
当连着小拖船的钢绳绷紧时,远洋巨轮漂浮在幽暗的水面上,然后水面上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传来一阵轻快欢乐的旋律——担心人们过于伤感的乐队指挥,正使出浑身解数,想为告别亲友的人们消去几分离愁。
有的人心里明白,今日一别,从此天各一方,难有重逢之日,他们之间剩下的,唯有如游丝一般的缕缕牵挂。
因此,当远洋巨轮从港口破浪而出,船下之水变得清澈透明,河道的水流再也看不清楚,甚至看起来水正在倒流,海水正涌入港口时,远洋巨轮便不时漂浮在虚无缥缈却又让人心神牵挂的漫天愁云之中,让众人生出挽留之念。
远洋巨轮经过黑烟弥漫、破败不堪的河岸,经过岸边停靠着的船只,经过船上嘎嘎转动着装卸用途不明之物的吊车,顺流而下经过从满眼绿意蒙尘到荒凉萧疏村落的破败河岸,最后经过的是沙丘,人们老远就能看见沙丘上的灯塔。
远洋巨轮被小拖船牵引着和控制着,像一个被逐出家门的人。
在船上和岸上站着的人们,注视着这一切,举起手,似乎带着不舍,想要挽留,最终却只能带着失望和无奈,不情愿地缓缓挥手示意。
当巨轮继续远去,船身隐约,几乎消失在天际,站在岸边眺望海面的人们再也看不到船上的三个烟囱时,有些人问,那船究竟是在归航入港还是在孤独远航——那种孤独的滋味,岸上之人永远无法体会。
如果有人发现,那船正在靠向海岸,那么每个人都会放下心来,就像那船给他送来了他的心上人,或者至少很意外地带来了一封让他望穿秋水的信。
在水天极目之处,在薄雾飘渺之中,不时有两船相遇,然后又擦肩而过。在这一刻,两船温柔纤细的倩影交织融汇、合为一体,这是充满温情的庄严一刻,直到它们再依依不舍地彼此分开,如此平静、如此温柔,一如远方的薄雾轻烟,平静温柔却不挽留,直到它们又孤零零地朝各自的方向继续航行。
从未实现的甜美希望。
但船上的那位旅客却不知道我们的担心。
他几乎看不到那一线在波涛中起伏的海岸,只有在隐约猜到这里的淡黄色竖线就是灯塔时,他才意识到,这边岸上还有人在为他担惊受怕。他不明白自己已经身处险境,不知道有一座巨大的水山正把自己与海底、与大地隔开。
唯有心有目标之人,才会害怕危险,因为他害怕迷失方向。
他在光滑平坦的厚木板上走着,那些厚木板铺在甲板上就像一条自行车环形赛道,比他以前走过的任何道路都要平整。
在海上漂泊之人,没有目标,无法成功。
他心门紧锁,他心如止水。
爱他之人之所以爱他,只是为了他的承诺,为了他的内心,而不是为了他将达或已达的目标;他永远不会成功。
所以,岸上之人不懂情为何物,误把他的担心当作是爱情。
不过,这位海上旅客很快就明白了这一点,在海岸消失不见之前,他与海岸之间的缕缕牵挂便如游丝一般断开了。
乐队指挥用欢快的旋律消解这位海上乘客的离愁——这纯属多余,因为只是用手滑过光滑的棕色抛光木料和闪亮发光的黄铜饰件,就已经让他觉得心满意足了。
海水波光粼粼,一眼望不到边际。
他很享受这一刻。
强力无匹的巨轮带着他前进,隆隆的轰鸣声指明了前进的方向——没有任何方向。
这位海上旅客的目光变得不一样了,流露出孤独之意,不再认识我们了。
曾经的任务,曾经的职责,曾经的使命,他已经全然忘却,不再相信表格行列加减是正确的;经过电报员的小房间,听到电报机的滴答声时,他虽然会对电报机的精巧机械结构惊叹不已,但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电报员用它就能接收陆上的消息,就能把消息发送到陆上;如果这位海上乘客不是一个清醒理智的人,他可能会认为电报员正在和宇宙对话。
他喜欢在轮船四周嬉戏玩耍的鲸和海豚,他不担心巨轮会撞到冰山。可当远处有海岸线跃入眼帘时,他却不想看到它,也许会躲进船舱中,直到它重新消失不见,因为他知道,在那里等着他的不是爱情,不是逍遥,不是自由,而是焦虑,是终点的铜墙铁壁。
茫茫大海,何处有爱?
他也许仍然会说起大洋彼岸的土地,但他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因为他认为海上航行是永无止境的,孤独的灵魂,渴望敞开心扉,接纳另一个灵魂——从薄雾中飘出,注入他的心田,注入这个无拘无束之人的心田,发现他就是现在的、未生的和永生的他。
毫无疑问,艾施肯定不会这么想,尽管他心里也有一个念头:带着中莱茵航运公司的所有会计一起坐船移民到美国。
但每次来奥本海默先生的办公室,他都会久久地看着“奥古斯塔·维多利亚皇后”号,细细地研究起它是如何乘风破浪的。
* * *
(1) HAPAG,汉堡美国邮件包裹运送股份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