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 第02节 又见伊人

自从病了以后,父亲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生活因此而变得平平淡淡,波澜不兴;约阿希姆现在也正好可以安静地思考一些事情了,有些问题变得明朗了几分,或至少他敢碰这些问题了。

只不过,这里还有一个几乎无法解决的问题,而且在伊丽莎白的脸上也找不到答案,因为她的脸上也是一团迷雾。

她躺在椅子上,眯起眼睛看着秋景,仰起的俏脸几乎与绷紧的玉颈形成直角,就像一个高低不平的屋顶搭在纤纤玉颈之上。或许也可以这样形容,它就像一片叶子漂浮在颈咽之处,或者像一个扁盖罩在颈咽之处,因为它其实已经不是真正的脸了,而只是颈部的延续——从颈部显露延伸出来,让人隐约联想到蛇的脸。

约阿希姆的目光顺着她的颈部曲线游走。

下巴如山丘一般凸起,其后便是如美景般起伏有致的俏脸;嘴似火山口,唇缘柔和饱满,往上便是白色的鼻柱,两旁是深色的鼻孔;眉似初春柳叶,前额有几道浅浅的抬头纹,后面便是森林的边缘。

约阿希姆不禁又琢磨起“男人为什么会喜欢女人”这个问题,不过想来想去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个问题仍然没有答案,一直困惑着他。他微微眯起眼睛,透过上下眼皮之间的缝隙仔细地看着那张俏脸上的如画美景。

俏脸与真实的风景交融在一起,似森林边缘般的头发,向前散入森林里金黄色的树叶之中,点缀着前庭花园里玫瑰茎杆的玻璃球,与脸庞——啊,这还是脸庞吗——阴影中的宝石一起熠熠发光,像耳环一样闪亮。

这让他看得又惊又喜。

当目光把脸的各个部分开后再合并成一个如此奇特的整体,融合成一个再也无法辨别的整体时,他觉得有些奇怪,似乎自己想起了什么不属于任何传统,只存在于遥远的童年世界的事情,而那个没有找到答案的问题就像一个从记忆之海中浮现出来的提醒。

他们坐在小酒馆前庭花园的树荫下;马夫牵着马去后院了。

头顶上树叶沙沙作响,带着九月的韵味。因为它不再是清晰柔和的春叶鸣响,也不再是夏日之声:在夏天,树木的沙沙声非常单调,简直没有任何变化,但在初秋的时候,这种沙沙声中就会混入像银子般清脆、尖锐的声音,仿佛在叶脉之中溶入了宽广和谐的音调。

入秋之际,正午时分非常安静:烈日炎炎仍如夏天一般,而当枝桠间轻轻吹过一股凉风之时,空气中却又立时送来一道春天的气息。

偶尔有几片树叶从树冠上掉落,飘到表面粗糙的酒桌上。叶子虽然还没变黄,仍旧是绿色,却已遮掩不住自己的干枯松脆了,而仍如夏日的阳光在这时节便显得分外珍贵。

河中有条渔船,船头朝前,此刻正逆流而上;河水顺流而下,不起波澜,就像宽广的木板一样平稳流过。

这样的秋日并不像夏日午后那样让人昏昏欲睡,反而处处都那么恰到好处地温和宁静,让人头脑清醒。

伊丽莎白说:“我们为什么住在这里?在南方,这种日子一年四季都有。”

约阿希姆眼前浮现起那个小黑胡子意大利人的南欧人面孔。可是在伊丽莎白的眉眼之间,他完全找不到某个意大利人或者某个兄弟的痕迹,她的容貌中几乎没有人的相貌特征,只有一卷如画美景。不过,他仍然试着去重新找出自己熟悉的样子。当它突然重新出现在她脸上,鼻子重新变回鼻子,嘴巴重新变回嘴巴,眼睛重新变回眼睛时,他又是吃了一惊,唯一让他感到心安的是,她头发捋得很顺滑,不是太卷曲。

“为什么?您不喜欢冬天吗?”

她回答说:“您的朋友说得对;人啊,就该出去走走。”

“他想去印度。”约阿希姆一边说,一边想着那里的棕绿色部落和鲁泽娜。

为什么他从未想过和鲁泽娜结伴外出旅行呢?他感到伊丽莎白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脸上,生怕自己被看穿了心事,赶紧心虚地转过头去。

不过,如果有谁要为勾起别人外出游玩的兴致负责的话,那肯定是伯特兰。

由于缺乏正常有序的生活,所以伯特兰他要用生意和海外差旅来补偿自己、麻醉自己,而这也让他显得挺有感染力。伊丽莎白说起南方时,也许正在后悔没有和他结伴旅行——尽管她已经拒绝了他。

约阿希姆听到伊丽莎白说:“我们到底认识多久了?”

他心里默默计算着,然后说道:“这还真有点说不准:那年我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假期在家时,父母偶尔会带着我一起去莱斯托度假。当时您还没有出生呢。”

“也就是说,我其实一直都认识您,一生下来就是。”伊丽莎白确认了一下,“但我从来没有注意过您;对我来说,您是成年人,而我不是。”

约阿希姆没有说话。

“而我,想来您也从来没正眼瞧过。”她接着说。

“谁说的?”他说,“当然关注过,就在您嗖的一下子变成一个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时——那真是又突然又意外。”

伊丽莎白说:“不过,我们现在差不多算是同龄人了……对了,您到底是哪天生日的?”还没等他回答,她就继续说道:“您还记得我小时候的模样吗?”

约阿希姆只好努力回忆起来;在男爵夫人的客厅里挂着一幅伊丽莎白小时候的画像,而且这幅画像总是会倔强地挤到对真人的回忆之前。

“真奇怪,”他说,“我很清楚您那时的模样,不过……”他想说,自己在她的脸上找不到她童年的模样,虽然眉眼之间肯定有几分相似,可当他这时再次朝她看去时,她脸上又变得空空如也,只剩丘壑,覆盖着叫做皮肤的东西。

似乎想要回应他脑海中的想法,她说:“虽然您留着小胡子,但仔细看的话,我还是能看出您小时候的样子。”她笑着说,“这真有趣;我也要在家父身上试一下。”

“您还能把我想象成一个白胡子老头?”

伊丽莎白仔细地打量着:“咦,奇怪!我竟然不能……等一下,我能的:您会变得更像令堂,长着一张圆脸,看起来和蔼可亲,小胡子变得又密又白……那么我呢,一个老妇人?我看起来会很端庄、很大方吗?”

约阿希姆表示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哎,别那么客气,您就直说吧。”

“真对不起,但我不太喜欢这样。这多别扭,突然看起来像某人的双亲、兄弟或者别人,就是不像自己……那么,许多事情就会变得很无聊。”

“您朋友伯特兰也这么认为吗?”

“不,据我所知,没有。您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哦,只是觉得他可能会这么说。”

“我不清楚,不过我觉得吧,伯特兰一天到晚忙着要处理这样那样的身外之事,根本没空考虑这些。他从来不会真情流露。”

伊丽莎白嫣然一笑。“您是说,他总是远远地看着一切?就像旁观者一样?”

她想借此说些什么吗?她在暗示什么?

他有点鄙视自己的好奇心,觉得自己没有骑士风度,同时又突然意识到:把一个女人托付给另一个男人绝非骑士所为,真正的骑士应该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男人的伤害;娶伊丽莎白,本来就是他的责任。

而伊丽莎白的脸上却丝毫没有不愉之色,她说:“聊得挺尽兴的,不过,现在我们得回家吃饭了,家父家母在等我们呢。”

他们骑着马回家,当莱斯托庄园府邸的塔楼就在眼前时,她似乎还在想他们刚才的谈话,因为她说:“可这很奇怪,就像分不清熟悉和陌生一样。要是您不想知道人会慢慢变老的话,也许您是对的。”

虽然不明白伊丽莎白话中的意思,但他这时正忙着想鲁泽娜,所以这一次并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