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双眼,看着自己住的这间旧房间;明亮的晨光透过窗帘,就像一支长矛一样刺进他的心里:他不用去货运部的仓库了吗?随即他便想起,自己跟中莱茵航运公司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像在度假,这像是自由。
没人能把他叫醒起床吃饭。
他继续躺在床上。
虽然这样很无聊,但他想躺多久就能躺多久。
现在看来,亨畋妈妈很有可能会杀了他,因为她永远不会明白,他一直都死心塌地爱着她;她将来会杀了他的,而这也同样充满了美好和自由的希望。
将死之人是自由的,赎回自由之人已经死去。
他仿佛看到一座城堡的城垛,城垛上黑旗飘扬,但那也可能是埃菲尔塔,因为谁能区分过去和未来!
花园里有一座坟墓,一个女孩的坟墓,一个因飞刀加身而死的女孩的坟墓。
将死之人,可以从心所欲,可以无所顾忌,要什么都不用付出,做什么都不用负责。将死之人,可以在街上街搭讪任何一个女人,结一段露水姻缘,而这跟他和爱娜的一夜缠绵一样,同样身心愉悦,同样不用负责——今天或者明天,他就会离开爱娜,走进黑暗。
他听到她在门外来回忙碌的声音,这个瘦不拉几的小个子蠢婆娘;他在等着她像往常一样走进来——趁着还能见到太阳,他必须好好享受。
负心许可必须用负心行为换取,他仍然希望自己为此而被人杀死——不过,亨畋妈妈显然不能理解这些;她怎么会知道这么复杂的账目?!她怎么能一眼看出这些账目错误?!这些错误如此阴险地藏于世间,只有精通计算之人,才能像救世主一样从容赴死。错误哪怕再小,也会使整座自由大厦根基不稳。
这时,他听到爱娜小姐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仁慈的主人,我可以把咖啡端给您吗?”
“不用,”艾施喊道,“我马上就来。”
他从床上跳了下来,嗖地穿好衣服,喝完咖啡,一眨眼就赶到了有轨电车车站。
一切都如此神速,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惊讶。
当他知道开往监狱的电车还没有到,只能耐心等车时,他才想着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像着了火似的起床的?是探监这个念头,还是爱娜的声音?她的声音并不甜美,尤其是当她像昨晚那样大声斥责时。
不过,艾施可不是那种被人骂几句就乖乖听话的人。
所以,这跟她的声音没关系,否则他早就被扫地出门了,比如那一次她把他叫到厨房去看睡着的伊洛娜时。
至于伊洛娜,他完全用不着再见一面,无论是这里还是别处。
也许,最好与这些事情保持距离,最好不要知道自己可能只是在躲避爱娜及其贪恋美色的欲望,只是在躲避这种你情我愿不用负责的欲望,一种让他们食髓知味越发肆无忌惮的欲望——但白天他们不敢,因为只有黑夜,才是自由放浪的时光。
在监狱里他了解到,每周只有三天允许探监;他必须明天再来。
艾施心里琢磨着。怎么办?马上启程去巴登维勒?他开始咒骂起来,因为计划有变,他无法按照自己的自由意愿行事。
不过,他最后还是说:“那好吧,就当是缓刑吧。”
缓刑这个词一直盘在他的心头,窝在他的耳中,甚至让他油然生出一股舒适感、一股自豪感,因为他竟然和一个如伯特兰主席这般有权有势的大人物有着同志般的关系,因为这个人和艾施自己现在都获得了缓刑。
不,未见马丁,他怎能启程出发,走进黑暗;更何况,要是此次在曼海姆稍作停留,只是为了和爱娜共度一宵,那就太可笑了,甚至太不值得了。
长途旅行之人,身后不该留下未了之事,其实也就是相互问候和相互道别。
于是,他先去了码头,到仓库和食堂里找找自己的熟人。
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一位从遥远的美国回来探亲的亲戚,这时候竟然有点近乡情怯之感,害怕别人再也不认识长了胡子的自己。
比如,执勤队就很有可能让他连大门都进不去。但他们的态度却非常热情友好,尤其是因为他遇到的所有人都可能觉得,他们再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了;海关执勤员们的脸上立刻浮起笑容,热情地向他打了个招呼,然后他就跟他们一起轻松地寒暄了起来。是的,他们笑着说,既然他都不在航运公司工作了,那这里也就没他什么事儿了,艾施则说,他很快就会让他们看到,他人虽走了,但茶还没凉。当他走进去的时候,他们也丝毫没有拦住他的意思。
他随心所欲看着简易库房、起重机、仓库和车皮,根本没人阻止他。
当他走到仓库门口,往里面喊了几声后,堆场工头和仓库工头便一起走了出来,站在他的面前,就像兄弟一样。
尽管如此,他仍不后悔放弃这一切,只是想把这一切清清楚楚地深刻于心,时不时也会摸一下车皮或者货物装卸台,让摸着干木板的感觉留在自己绷紧的手掌上。
只有到了食堂之后,他才觉得有点失望;他的目光寻找着科恩,但科恩不在;科恩又笨又心虚,艾施不禁笑了起来,因为他不会再为伊洛娜的事而怪罪科恩了;伊洛娜会逃离魔爪,消失在无人可进的城堡里。
因此,他只是和警察喝了一杯酒,然后沿着熟悉的小路,一条在他眼前向远方铺展,不会比以前更熟悉,却比以前更亲切的小路,一直走到走到雪茄店旁的路口。
雪茄店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仿佛洛贝格早就望穿秋水地等着他过来聊天。
洛贝格也确实坐在收银机后面,手里拿着那把大号雪茄剪。看到艾施进来,他赶紧放下雪茄剪,显得非常热情,因为他必须向艾施再三道歉。不过两人都没有提起,因为艾施早就原谅洛贝格了,不想把他给弄哭了。洛贝格倒是主动说起了爱娜——也许,这违反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不过这种小事,艾施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只要他不想醒来,谁能把他叫醒?他是自由的!
“她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伴侣,”洛贝格说道,“我们在许多方面都趣味相投。”
艾施认为自己是自由的,可以畅所欲言,所以说道:“是的,她不会杀了您。”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瘦弱矮小的洛贝格,心里有点同情爱娜,因为亨畋妈妈一个手指头就能把这傻瓜压扁,而爱娜却做不到。
洛贝格一脸畏惧,却又硬生生挤出一丝微笑,他有点害怕听到这种不吉利的笑话,而且在客人的阴森目光之下,他变得越来越畏畏缩缩,怯怯乔乔。
不,他根本不是艾施这种人的对手;只有死人才强大,尽管他们活着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可怜的裁缝一样。
艾施像个鬼魂似的在店里走来走去,闻着店里的空气,打开这个抽屉和那个抽屉,偶尔也会用手掌摩挲着光滑的柜台。
他说:“您要是死了,肯定比我强大……但问题是,没人可以杀了您啊。”
他语带不屑地补了一句,因为他突然想到,洛贝格就算死了,也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太了解洛贝格,这家伙永远是个傻瓜,只有那些从未显露形迹之人,那些从未活过之人,才是无比强大之人。
洛贝格仍然不太相信女人,于是说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您指的是遗孀养老吗?我签了人寿保险合同的。”
“这当然是毒死丈夫的好理由。”艾施说道,又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像中了风一样,嗓子都笑痛了。
对,亨畋妈妈,她正是个女人!她不会下毒,她会把洛贝格这样的人直接用针钉起来,就像钉住一只小甲虫一样。她是一个值得敬佩和尊重的女人,而他竟会将其与洛贝格相提并论,这让他感到很惊讶。他心里有些感动,因为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装成一个楚楚可怜的柔弱女子,而且她甚至有可能是对的。
洛贝格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转着他的四白眼说道:“毒。”
他可是经常把这个词挂在嘴边的,这时却像第一次听到或者是才彻底听明白了一样。
艾施的笑声里带着笃定和从容,还有一丝的不屑:“她不会毒死您的;爱娜也干不出这种事。”
“没错,”洛贝格说道,“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她连苍蝇的毫毛都不忍心弄弯……”
“钉死小甲虫。”艾施说道。
“啊,肯定不会!”洛贝格说道。
“不过,要是您对她负心薄幸的话,她还是会杀了您的。”艾施吓唬道。
“我永远不会背叛我妻子的。”这个傻瓜说道。
这时,艾施才突然意识到,为何自己会将洛贝格和亨畋妈妈相提并论。这一明白无误的发现,顿时让他心中大感快慰,舒爽无比:洛贝格其实只是一个娘娘腔,一个有异装癖的人——所以,他和爱娜睡在一起,又有什么问题?伊洛娜不也在爱娜的床上睡过嘛。
艾施站了起来,用力伸直双腿稳稳地站着,然后伸展双臂,就像刚从睡梦中醒来或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
他觉得自己强壮结实、精力旺盛,是一条值得一杀的汉子。
“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他说道,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中。
“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他又说了一遍,在店里阔步走着。
“您说什么?”洛贝格问道。
“不是说您。”艾施回答道,露出了一口大白牙,“至于您,您会得到爱娜的。”
因为,这样正好:这家伙在这里开着洁净整齐、生意不错的雪茄店,又有人寿保险,和小爱娜结婚后,一定会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而他自己已经觉醒,并主动抗起这项使命。
就在洛贝格还在不吝溢美之词继续夸着爱娜时,艾施说出了洛贝格想听且真的期待了很久的话:“啊呀,您那一套救世军中的废话……要是您还这样犹豫不决的话,您的姑娘就要溜走了。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您这个怂货。”
“好!”洛贝格说道,“好的,我觉得,悔过自新现在也该结束了。”
这是个天色略显阴沉的夏日,店里倒是光线明亮,悦目宜人;黄色橡木家具看起来相当坚固耐用,收银机旁放了一本整齐地划好行列表格的账簿。
艾施坐在洛贝格的书桌前写信给亨畋妈妈,信中说,他已平安抵达,正打算解决所有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