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他又是和爱娜一起度过的,并认为这是自由之人有权享用的待遇。
他们友好和气地说起她跟洛贝格的婚事,然后又怀着近乎渴望和不舍的心情,温柔缠绵共赴巫山,就好似他们之间从未争过、吵过。
长夜漫漫,一宿未眠。
起床时,艾施的心情无比畅快——为了让爱娜和洛贝格幸福快乐,他帮了他们一把。因为人心善变,因为人们只凭自己套用在事物上的逻辑,判断事物好坏。
刚吃完早餐,他就又去探监了。
路过洛贝格的雪茄店时,他买了包烟,准备暗中塞给马丁;他觉得这样就行了,没别的什么事了。
天气变得闷热无比,艾施不禁想起在戈阿斯豪森的那个下午,那天的高温炎热让自己对马丁的遭遇深感同情。
到了监狱后,他被带进了探监室。
探监室的铁窗外是光秃秃的监狱大院。墙面涂成黄色的楼房在空荡荡的大院里投下棱角分明的阴影。看起来,院子正中可以造一座断头台,行刑时,犯人就跪在上面,等待刀斧加身,引颈受戮。
得出这个结论后,艾施再也不想看这个院子一眼,于是转身背对着窗户,四下打量着探监室。
中间放着一张漆成黄色的桌子,从上面的墨水斑痕可以看出,它是从某个办公室里搬过来的;桌旁还有几把椅子。尽管有屋顶挡住阳光,可探监室里还是热得像火炉,因为东晒阳光像流火一样涌入,而窗户却没有打开。
艾施觉得困意上头;他独自一人,他坐了下来;他只能等着。然后,他听到铺砖过道里传来的脚步声和马丁双拐发出的格吱格吱声。
艾施站了起来,就好像看见领导来了一样。
但马丁走进探监室时的神情,跟走进亨畋妈妈酒馆时没什么两样。要是这里也有一台机械琴的话,他肯定会一瘸一拐地走过去,伸手进去让它奏起乐来。
他四下看了看探监室,似乎很高兴艾施独自一人在此,然后走过去和艾施握手:“你好,艾施,很高兴你来看我。”
就像在亨畋妈妈那里常做的那样,他把双拐靠在桌上,然后坐了下来。“喂,你也坐下吧,艾施。”
那名把艾施带过来的看守按照规定站在门口,他的制服让艾施想起了科恩。
“看守长先生,要不您也坐下吧?反正没人会来,当着您的面,我也肯定不会越狱逃跑。”
那人咕哝着说了些勤务条例,不过还是来到桌前,把一大串钥匙放在桌上。
“好啦,”马丁说道,“现在就舒服多了。”
话音落下后,这三个人都沉默不语,只是围桌而坐,盯着桌面上的刻痕缺口。
马丁的脸色比平时更黄了;艾施没敢问他过得好不好。
看到大家一声不吭,场面非常尴尬,马丁忍不住微笑着说道:“来,说说看,奥古斯特,科隆有什么新鲜事吗?亨畋妈妈和其他人近况如何?”
尽管本来就脸热,可艾施还是觉得自己满脸通红,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趁着这个囚犯坐牢的机会,拐跑了这个家伙的朋友。而且,他也不知道,在看守面前把这些事情说出来合不合适。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在监狱探监室里与犯人沾上关系的。
他说道:“他们都过得挺好。”
也许,马丁明白他心中的顾虑,因为他并没有坚持要他详细回答,而是问道:“那你自己呢?”
“我正要去巴登维勒。”
“去疗养?”
艾施觉得马丁没理由会取笑自己,于是冷冷地说道:“去找伯特兰。”
“天哪!你升职啦!这个伯特兰,真是好人哪。”
艾施摸不准马丁是仍然在开玩笑,还是拐着弯儿在冷嘲热讽。
伯特兰是个兔爷绅士,这是事实。但这种事情,他在看守面前也开不了口。
他咕哝道:“哼,他真这么好,你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嗯?”
“你可是清白无辜的。”
“我?我已经失去清白好多次了,那可是白纸黑字,完全按照法院章程来的哦。”
“别开这种无聊透顶的玩笑!如果伯特兰是个好人,那我就要告诉他,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知道真相之后,他肯定会让人把你放出来的。”
“所以,你要去找他麻烦吗?这就是你去巴登维勒的原因吗?”马丁开心地大笑了起来,把手递给桌子对面的艾施,“不过,奥古斯特,你太荒唐了!幸好那个人不在那里……”
艾施马上问道:“他在哪里?”
“哦,他总是在出差旅行,在美国或者别的地方。”
艾施听得一愣:也就是说,伯特兰在美国,抢在他的前面,比他先到那边,比他先沐浴自由之光。虽然一直都知道,那个遥远国度的伟大和自由一定与那个缘悭一面之人的伟大和自由有着非常重要——即使并不完全可以理解——的联系,但艾施现在却觉得,自己的移民计划已经被这个主席的美国之旅给彻底毁了。
正因为如此,正因为一切都是那么遥不可及,他不由得怒火中烧,冲着马丁说道:“一个主席,去美国很容易……不过去意大利也一样啊。”
马丁和气地说道:“好吧,意大利也行。”
艾施心里寻思着,自己要不要去中莱茵航运公司总部打听伯特兰的居住地点。不过,他突然又觉得不用多此一举,于是说道:“他在巴登维勒。”
马丁笑道:“好吧,你可能是对的;反正,他们也不会让你进去……这趟巴登维勒之行,肯定还跟哪个姑娘有关,对吧?”
“我很快就会找到办法,让他放我进去的。”艾施不服气地说道。
马丁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别做傻事,奥古斯特,不要去惹这个人;他为人正派,应该受到尊敬。”
“显然,他对伯特兰在背地里干的事情一无所知。”艾施心里想着,又什么都不敢说,所以只好含糊地说道:“他们个个都是正人君子,甚至南特维希都不例外。”想了一下想,他又说道,“死人也很正派啊,当然,到底有多正派,得看死者留下的遗产有多少。”
“此话怎讲?”
艾施耸耸肩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说……对,说到底,一个人是否正派并不重要;他也总是只在一个方面正派;重要的根本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所作所为。”然后,他又愤怒地补充道:“否则,真的不知该如何应付了。”
马丁又喜又忧地摇了摇头:“你啊,奥古斯特,你在曼海姆这里有个三句不离毒的朋友。我觉得,他一定给你下毒了……”
艾施没理会马丁的玩笑,继续说道:“反正,人们已经分不清是非黑白,分不清善恶对错了。一切都乱套了。你连什么已往,什么尚在都不知道……”
马丁又大笑着说:“我更不知道什么还未来。”
“你能不能严肃点。你在为未来献身;这是你自己说的……这是唯一尚在的:为未来献身,为已往赎罪;义士当舍己为人,否则何来秩序规矩。”
边上听着的监狱看守不觉起了疑心:“您在这里不能有鼓动变革的言论。”
马丁说道:“他可不是个变革者,看守长先生。您倒是更有可能。”
艾施感到很吃惊,想不到自己的话还能这样理解。也就是说,他现在也已经是一个社会民主主义者了!
也好!他固执地说道:“我无所谓,变革就变革吧。对了,你自己也一直在讲,资本家正派与否并不重要,因为你们要斗倒的是他这个资本家而不是他这个人。”
马丁说道:“您看,看守长先生,还要不要让人探监?这个人的言论让我身中剧毒,深入灵魂骨髓五脏六腑。我才刚改过自新呢。”然后转向艾施说道,“你啊,仍是个老糊涂蛋,亲爱的奥古斯特。”
看守说道:“工作是工作。”他本来就热得受不了,所以这时看了看时间,然后宣布探监时间结束。
马丁拿起双拐:“那好吧,我又要被押回牢房了。”他把手伸向艾施。“我再说一遍,奥古斯特,别做傻事。非常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结束得太突然了,艾施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他握着马丁的手,心里想着,自己要不要和那个充满敌意的看守也握一下手。他最后还是主动和看守握了握手,因为他们刚才还坐在同一张桌子旁。
见他这么做,马丁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马丁就走了。
艾施又一次感到惊讶,因为马丁离开探监室时的神情,就跟离开亨畋妈妈酒馆时没什么两样,但马丁此时要去的可是牢房啊!
似乎,真的一切都无关紧要,无论世上发生什么事情。可世上又哪有无关紧要之事:只是强自镇定,故作轻松而已。
站在监狱门外,艾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拍了拍衣服,似乎想要确认自己的存在,结果却碰到了口袋里买给马丁的香烟,他心里又冒出这种该死的、莫名其妙的愤怒,又一次想要破口大骂。
他甚至把马丁称为一个可笑的群众会议演说者,一个煽动者,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尽管他真的没什么可责备马丁的,最多说马丁在真的紧要关头时,装得像主角一样。
可煽动者不就是这样的嘛。
艾施乘电车回到城里,心里却因看到售票员穿着制服而窝着一团火。
他从爱娜小姐那里取了自己的东西。
她在他面前十分温柔,秋波不断。
不过,他正恼怒于这个剪不断理还乱的世界,所以对她的示好不屑一顾。
随后,他便匆匆作别,急着赶往火车站,想搭上去米尔海姆的夜班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