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 第04节 报社投稿

随后的一天上午,当他再次去阿尔罕布拉剧院时,发现剧院老板在酒吧间的柜台上打牌,于是他也坐了下来,和他们一起玩到日落时分。

晚上的时候,艾施觉得自己的脸肯定像木头一样,毫无表情,自己心里也清楚,这种生活和罢工期间在曼海姆仓库里的生活完全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科恩不会来这里吹嘘和伊洛娜之间的爱情。

那么,他辞去中莱茵航运公司的工作到底有何意义呢?

在这里,他终日忙碌却又干不了正事,徒费钱财而已,甚至都没办法为马丁报仇雪恨。要是留在曼海姆的话,他至少可以去监狱看望马丁。

到吃晚饭的时候,他心里更是觉得内疚,认为自己太没义气,竟然丢下马丁不闻不问。

不过,亨畋夫人却回答说:“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自己的命运自己掌握;而盖林先生——我已经提醒过他好多次了——不能要求他的朋友放弃前途光明的事业,为了他的事情而留在曼海姆。”

听到这话,艾施不禁大为光火,狠狠地把她呵斥了一番,把她吓得躲到柜台后面,假装摆弄她的头发。

他迅速付了账,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酒馆,因为她竟然把这种百无聊赖的生活夸成前途光明的事业。不过,他并不承认自己为了这个原因而大动肝火,只是批评她对马丁太冷酷无情了。

他整晚都在翻来覆去地琢磨,如何才能帮得上马丁。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找奥本海默。

他为自己找了些写作素材,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写了一篇措辞辛辣尖刻的报导,文中详细说明了,为民请命的工会书记盖林,是如何成为中莱茵航运公司和曼海姆警方鬼蜮伎俩和阴谋诡计的受害者的。写完后,他立刻带着这篇文章去社民党《人民卫报》的编辑部。

《人民卫报》总部所在的大楼不是豪华的报业大楼,没有铺着大理石的大厅,没有大铁门,在某些方面,和奥本海默的办公室完全没什么区别,只不过这里看起来更忙碌一些而已;但在星期天报社放假的时候,这里看起来就和奥本海默那里一模一样。

楼梯上的黑色铁扶手摸上去粘糊糊的,斑驳脱落的墙面有着明显涂刷过多次的痕迹;站在窗边,可以看到窗外有一个小院子,里面停着一辆车,车上装着一捆捆的纸张。在某个地方,印刷机像得了哮喘似的,喘着粗气不停地工作着。一扇曾经是白色的门,在格嗒格嗒声中艰难地转着关上,因为门锁没有喀哒一声锁上,所以他乘机走进了编辑部。里面挂着的不是保险公司的挂历,而是行车时刻表,不是舞女的画像,而是卡尔·马克思的照片。

没有什么不同。他的这一趟报社之行,突然变得完全没有必要,甚至那篇措辞强硬和充满威胁的文章,也突然显得软弱无力和毫无意义起来。

天下乌鸦一般黑,艾施忿忿不平地想,一群蛊惑人心的流氓,到哪里都会弄得混乱不堪。

不,没有用,把武器塞到这些人或那些人的手里,只是白费功夫而已;武器在他们的手中,也只是银样蜡枪头而已,因为没人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有人告诉他该去第二个房间。

里面有一张桌子,桌面上以前可能铺过桌布,桌后坐着一个身穿棕色天鹅绒夹克的男人。

艾施把手稿递给他。

这位编辑飞快地扫了一遍,然后把它折起来,放在身旁的篮子里。

“您还没看呢。”艾施急了。

“看过了,看过了,我心中有数,……曼海姆罢工;能不能用它,我们自有决断。”

艾施感到非常惊讶,那人竟然对这篇文章的内容一点都不好奇,而且还装出一副早就了然于胸的模样。“拜托了,里面可都是真人真事,对罢工有着全新的分析和见解。”他不愿就此放弃。

编辑重新拿起手稿,但立即又把它放了回去。“什么样的真人真事?我没有看到任何让人耳目一新的东西。”

艾施觉得,那人是想吹嘘自己的无所不知。“那是我亲眼所见;我就在会议现场!”

“那又怎样?我们的线人也在那里呀。”

“那么,你们已经发表这些内容了吗?”

“据我所知,那里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艾施惊讶得一屁股坐了下来,尽管编辑根本没让他坐下。

“我亲爱的先生和同志,”编辑接着说道,“毕竟,我们总不能干等着,直到您想给我们投稿。”

“对,可是,”艾施完全想不明白,“可是您为什么这样无动于衷,您为什么让马丁,”他纠正自己的口误,“您为什么对盖林无辜入狱一事无动于衷呢?”

“原来如此……我非常钦佩您的正义感,”编辑看着那份有艾施署名的手稿,“艾施先生,……那您以为,我们用这篇文章就能让盖林无罪释放吗?”他笑了起来。

这一阵爽朗的笑声并没有动摇艾施的看法:“该坐牢的是另一伙人,……这是明摆着的事情,那天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清楚!”

“那您认为,我们应该把中莱茵航运公司的董监高们送进监狱喽?”

笑得真无耻,艾施心里想着,没有说话。

把伯特兰关起来?也就是说,该关起来的人,不只是南特维希,伯特兰也有份!毕竟,严格来说,主席和南特维希之间并无云泥之别。不过,在曼海姆的主席,相比而言是个好人,把他关进监狱不太好。

他若有所思地说:“把伯特兰关进监狱。”

编辑还在笑个不停。“这个我们可做不到。”

“为什么?”艾施激动地问道。

“他是一个热情友好、为人随和的绅士,”编辑和蔼地回答道,“一个杰出的实业家,一个值得一交的朋友。”

“是吗?您会跟一个和警察穿一条裤子的人来往吗?”

“天哪!生意人和警察合作,那可是天经地义的呀;要是我们有朝一日也能出人头地,我们也会这样做……”

“冠冕堂皇的正义!”艾施怒不可遏地说道。

编辑乐呵呵地举起双手,一副争不过艾施的样子。“那您想怎样?这就是资本主义国家的法律秩序。在我们看来,眼下最需要的是一个可以确保这个公司继续运营,而不是关门大吉的监事会。就算照您的意思来,就算把所有反对我们的工厂老板投入大牢,捅破了天也不过就是弄一场工业危机,但这又何必呢?”

艾施实在气不过,倔强地重复道:“就算这样,他也应该被收监入狱。”

听到这话,编辑不禁又哈哈大笑起来:“哦,现在我懂了,您的意思是,他是个兔爷……”

艾施顿时竖起了耳朵。

编辑谈兴越来越高:“……所以,这让您很苦恼,是吧?嗯,关于这一点,您可以放心:这种事情,他会南下去意大利解决。不管怎么说,关押他这样的绅士可不像关押社民党党员那么容易。”

原来如此:软垫坐椅、银钮扣服务生、豪华马车和一个兔爷;南特维希逍遥法外!

艾施目不转睛地看着满脸笑容的编辑:“但马丁还在坐牢!”

编辑放下铅笔,微微张开双臂:“我亲爱的朋友和同志,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两个是改变不了什么的。曼海姆罢工,真是愚蠢至极;这个时候,除了息事宁人,捏着鼻子认栽之外,别无他法;现在,唯一能让我们高兴的就是,盖林入狱的这三个月正好可以给我们提供宣传材料。就这样吧,我亲爱的朋友和同志,非常感谢您的投稿。要是又有什么新的发现,您得快点送过来,可别再像这次拖这么久。”

他向艾施伸出手,艾施忍着心头的怒意伸手相握,并且还不自然地向他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