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阿希姆的心中悬着两件事,其中一件东窗事发了——他的信落入了父亲的手中。显然,老头又开始折腾吵闹起来,因为母亲回信说“汝父旧病复发”。
得知这个消息时,约阿希姆的心中并未起半点波澜,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惊奇。他觉得不用着急回家,反正有的是时间。赫尔穆特要求他站在母亲一边,但他几乎什么忙帮不上;她也只能独自背负自己承担的命运。
他回信说“儿将速归”,实际上却毫无动身之意,一切照旧,每天上班下班,完全不想改变什么,总是怀着莫名的恐惧,把所有想要改变现状的想法都抛到脑后。
因为有时候真的需要费很大的劲,才能使某些东西保持记忆中熟悉的样子,而这可能会非常糟糕,很多时候让他觉得,那些把这些东西继续摆弄得似乎一切正常的人,很狭隘、很盲目甚至疯疯癫癫的。
起初,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当他第二次注意到,训练马术就像马戏团表演时,他就觉得,一切都怪伯特兰。甚至制服也不像以前那样顺眼了:忽然间,肩膀上的肩章让他觉得如此碍眼,衬衣的硬袖口让他觉得如此心烦。
一天早上,他站在镜子前暗想,为什么他一定要把马刀佩在左边。在恍惚之间,他又想起了鲁泽娜,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对她的爱,她对他的爱,容不下半点辨不清是非的传统习俗。然后,当他深情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用手指温柔地摩挲着她的眼睑,而她把这看作他对她的爱时,他常常会沉醉于一种让他内心充满不安的游戏中,让她的面容在飘忽不定、模糊朦胧中逐渐消失,直到只差一线就要越过人与物的界线,脸差点不再是脸。
许多事情变得像一首曲子,有人自认为无法忘却,可还是会半途忘调,于是不得不在痛苦之中一次又一次地绞尽脑汁重新找寻。
这是一场让人心惊胆战而又毫无希望的游戏,他又兴奋又愤怒地希望:“出现这种奇怪的情况,伯特兰也可能难逃干系。”他难道没说过那个家伙心有魔鬼吗?
鲁泽娜感到约阿希姆有些紧张,她从那晚起就对伯特兰生起的猜疑之心,在长时间的隐忍和沉默后,这时便突然不顾一切地爆发了出来:“你不再爱我了吗……还是先要问你的朋友你可不可以爱我……还是伯特兰说过不允许?”
虽然这些话很不中听,有些置气,可约阿希姆却听得很开心,因为这些话就像春风拂面一般,证实了他自己的怀疑:伯特兰就是罪魁祸首,万恶之源。在他看来,这更像是在最终清除那种充满恶意的梅菲斯特般的虚伪影响。
尽管两人都对伯特兰有些反感,但鲁泽娜和约阿希姆两人的心并没有贴得更近;借着彻底爆发的放肆和冲动,她反而更加痛恨伯特兰及其那些同样伤人的玩笑话。
无论是朋友,还是情人,都靠不住;夹在这两个平民之间,他感到自己好像陷在两个鲁莽冒失,总是针锋相对的磨盘之间,很无奈地被碾着磨着。
遇人不淑,交友不慎;有时候他也不知道,是伯特兰把鲁泽娜带给他的,还是他透过鲁泽娜了解伯特兰的,直到他心惊肉跳地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过那种像泥巴一样滑不溜丢逐渐消失不见的生活,意识到自己总是一不留神就会深深地陷入幻觉之中;一切都变得靠不住了。
但当他想在宗教中找到摆脱这种混乱的方法时,他与平民之间不可逾越的深渊又出现了,因为这个深渊的对面站着无神论者平民伯特兰和天主教教徒鲁泽娜,他与这两者有着不可逾越的身份差别,而且他们似乎很喜欢看到他一副孤家寡人的样子。
他很高兴自己星期天去教堂做礼拜。
可就算是军中的宗教仪式,也让他觉得是一群平民在做礼拜。因为按照命令排成两队齐步进入礼拜堂时,所有人的表情和在操场上、马术课上露出的表情并无两样;没有一个人的表情是虔诚的,没有一个人的表情是激动的。
这些人一定是从博尔西希机械制造厂中招来的;真正离乡背井来参军的农家子弟,不会如此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除了那些脸上带着虔诚,全神贯注地往里看着的二级下士外,没有一个人在认真倾听牧师布道。
“眼前的这一切也是一场马戏。”一个很古怪的念头冒了出来,怎么拦都拦不住。
他闭上眼睛,凝神祈祷,就像他在乡下教堂里凝神祈祷一样;或许他也没有祈祷,但当士兵们同声唱起赞美诗时,他也下意识地跟着大声唱了起来,因为唱的是他小时候唱的赞美诗。
这让他想起了一幅画像,一幅彩色小圣像。而当脑海中清楚地浮起这幅画像时,他也记起了那幅画像是那个黑头发的波兰厨娘带给自己的,仿佛还听到了她沉吟的歌声,看到了她用干瘪起皱、指尖龟裂的手指,摩挲着画像的各个部分,指着说“这里是人类生活的尘世,在天上,在不是很高的天上,在银光闪闪的雨云中,耶稣一家非常平和宁静地并肩坐着”,画中的他们穿着五彩华服,衣服上的黄金饰件与圣轮的光晕相得益彰。
即便是现在,他仍然不敢想象自己有多开心,竟然幻想自己就是这个天主教圣家的一员,幻想自己就在那银色云朵之上,依偎在纯洁圣母的怀里,或是在黑发波兰女人的怀里……对此他现在无法再作选择了,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份喜悦已经变成恐惧了——因为那份不把上帝放在眼里的狂妄,因为使拥有这种愿望、这种幸福的天生新教徒犯下过错的异端想法;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敢在那幅画像中给脾气暴躁的父亲腾出地方来;他根本不想那幅画像中有父亲的身影。
当他定神冥思苦想,想要更仔细地回忆这幅画像时,泛着银光的云层似乎变得更高了,仿佛开始升腾弥漫,而静坐在云层上的身影,也似云霞一般随之飘散,在赞美诗的旋律之中渐渐消失,消失得轻柔无比——但深刻在记忆之中的画像绝不会就此而不复存在,反而变得更亮、更清,因此在这一瞬间,他甚至认为,按新教教义解决天主教圣像问题的势在必行之举就是这样实现的:圣母的头发看起来也不再是深色的了,她即不像波兰人,也不像鲁泽娜,鬈发的颜色变得更浅、更有金色光泽了,几乎就像纯洁少女伊丽莎白的金发一样。
这一切都稍微有点奇怪,却又让人心头一阵轻松,仿佛从混乱之中射来一道光芒,仿佛在无绪中感到恩赐将至;因为,能按新教教义解决天主教的圣像问题,不就是恩赐吗?
画面渐渐模糊,轻柔缓慢地模糊融合,如潺潺河水,如春夜雨雾。这让他意识到:人脸已变得面目全非,化作一摊摊游动不定的隆起和凹陷,变成一片空白;但这是在准备、在酝酿,最终是为了形成一个更光芒四射,似云一般散发极乐之光的全新整体,不再模仿凡人之脸,而是预示着上帝之像——晶莹的水滴,欢唱着从云端滴落。
即使这张高贵的脸上没有世俗的美丽或熟悉的气息,一眼看去甚至有些陌生和惊人,也许比人脸化作如画美景更加惊人,但这正是第一步,既预示了神威可怖,也证实了神圣中容不下俗世,就像鲁泽娜的脸和伊丽莎白的脸一样消失不见,甚至像伯特兰的身影一样消失不见。
因此,此刻又浮现在脑海里的,其实不是那幅和父母在一起,看起来傻里傻气的老照片——也许,它仍然在同一个地方漂荡,在同一片泛着银光的云朵中漂荡;在照片下缘,他总是以相同的方式坐着,仍像从前那样坐在母亲跟前一样,他自己就是少年时的耶稣;但幻像中的自己更加成熟,不再有少年时的愿望,而是有实现目标的坚定信念。
他知道自己已经朝着这个目标迈出了痛苦的第一步,已经获准接受考验——尽管才刚刚开始接受一系列的考验。
这几乎是一种骄傲的感觉。
可是那让他感动喜悦的幻像渐渐消失了,就像一场越下越小的雨一样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而伊丽莎白就是宛如轻烟的雨雾中最后一片雨丝。
也许这就是上帝的旨意。
他睁开眼睛;赞美诗就要唱完了,他觉得有些年轻人像他一样充满信心,怀着不灭的激情仰望天堂。
下午他遇到了鲁泽娜。
他说:“伯特兰说得对,剧院确实不适合你。要不开个小店铺,卖些讨人喜欢的东西,比如花边和漂亮的刺绣,说不定你会更喜欢呢?”
他眼前浮现起一扇玻璃门,门后的煤油灯发着柔和温馨的光芒。可鲁泽娜只是默默地看着他,黑亮的眼眸里很快便泪水盈盈——现在她动不动就这样。
“你们都是坏人!”她抓着他的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