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 第06节 酒馆闲聊

亨畋夫人小心地擤着鼻涕,擦完之后仔细看着手帕。

也许是因为心中有愧,他把捷克女人在剧院里痛哭怒骂这件事告诉了亨畋夫人。

亨畋夫人把他狠狠地数落着一番,还说就算这个可怜的女人把他的眼睛挖出来,那也是他活该。谁让他自甘堕落,终日与这些女人为伍的。他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得到他的帮助,获得赚钱机会的人,应该非常开心才是。这才是对他的报答。不过,这个捷克姑娘做得很对,对这些臭男人就该这样。

他们活该。看到几个又可怜又不要脸的女人穿着针织紧身衣在舞台上翻滚扭打,就色授魂与心痒痒!

她们比这些让她们曲意讨好的臭男人好一百倍。

她咬着牙说道:“您能不能不要抽雪茄啊。”

艾施很乖巧地听凭她对自己发号司令,一是因为她只象征性地收了点钱,就给了他一桌丰盛的午餐,二是因为他拜托过她,要是看到他有不好的生活作风或习惯,只管训他,不用留什么情面。

他现在的情况相当不妙,当初他决定用于摔跤比赛项目的三百马克中,现在只剩下不到二百五十马克,虽然说开始有盈利后,他当天就能获得属于自己的一份,但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为了不让自己做出的牺牲——实际上,他都快忘了自己是为了伊洛娜才主动做出牺牲的——失去控制,最终演变一场灾难,他很需要一份能养家糊口的工作。

他很想谈谈这件事,却因虚荣心作祟而没有说出口,因为亨畋妈妈没心思听,也不明白“大风起于青萍之上,辉煌始于微小之时”这种道理。

于是,他很干脆地说道:“摔跤总比飞刀好。”

亨畋夫人看着艾施握在手中的餐刀。虽然不懂他说了什么,但她听了觉得很不爽,于是也惜字如金回答道:“也许吧。”

“这肉好吃。”艾施低头看着盘子说。

她一副“我是美食家”的样子神气地回答说:“里脊肉。”

“可怜的马丁现在只能吃些残羹冷炙……”

亨畋夫人说道:“肉只有星期天才有……”顿了顿,她继续说道,“平时大多吃些萝卜甜菜,我想。”语气中竟然带着一丝喜悦。

为了谁人之故,马丁只能吃萝卜甜菜?为了谁人之故,马丁甘愿牺牲自己?马丁自己知道吗?

马丁是一个甘为理想献身的人,这种甘为理想献身的行为,在他眼里只是一种喜厌参半的工作而已;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个行得正,站得直的人。

亨畋夫人说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艾施听了没吭声。

说不定,马丁留了一手,有些东西除了他自己之外没人知道;甘为理想献身者必须承受苦难——为了某种的理想,为了心中的知见,不得不如此。

甘为理想献身者是高尚的人。

亨畋夫人说道:“这些都是那些宣扬无政府主义的报纸上看来的吧。”

艾施点头称是:“没错,这就是群不长脑子,容易被人煽动的猪。现在,马丁坐牢了,他们又扔下他不管了。”

不过,马丁自己也嘲笑过那些宣扬S主义的报纸,尽管人们也觉得,拥护和增强S主义信念正是这些报纸存在的意义。那么,马丁有S主义信念吗,还是说根本不信这个?

一想到马丁竟然对自己有所隐瞒,艾施就觉得心里来气。

掌握真理者,可以救大众;这也是基督教殉教者 (1) 所践行的。

为了卖弄一下自己的学识,他说道:“古罗马时期就有竞技比赛,只不过是人狮互搏,满地是血。在南边的特里尔城还有一个古罗马竞技场。”

亨畋夫人好奇地说:“然后呢?”但艾施没有回答,所以她继续说道:“我想,您接下来还要介绍一番的,是吧?”

艾施默默地摇了摇头。

要是马丁没有信念、不为报恩,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甘愿牺牲自己,甘愿啃着甜菜萝卜,那么他很有可能只是为了牺牲而牺牲。也许,必须先牺牲自己,才能——曼海姆的那个傻瓜是怎么说的?——才能得到救赎的恩典。但这样的话,也许伊洛娜还要继续迎着飞刀,才能为了牺牲而牺牲;可又有谁愿意过这种刀头舐血的生活呢?

于是艾施说道:“我什么都不想。也许,所有这些摔跤比赛都是一场闹剧。”

是的,亨畋妈妈说,就是一场闹剧。

听到这话,他心中又油然升起对亨畋妈妈的敬佩和尊重之情,仿佛得到了庇护一样,觉得非常安心。

空气里阵阵飘来饭菜和香烟的味道,其间还隐约夹杂着些葡萄酒的甜味。

亨畋妈妈说得对,女人们的心思都一样。正因为这样,伊洛娜才跟了科恩。

就算这个阴险狡猾的烂瘸子真的知道很多事情,他也不会透露半分,不会跟人分享的。因此,他开心地东奔西跑,就像一只三条腿的狗一样,撒着欢儿穿街走巷,然后冷不丁锒铛入狱。不过,牢狱之灾对他来说,也不过就像狗被胖揍了一顿,没什么大不了的。

“也许,这些人就喜欢挨揍,就喜欢牺牲。”他所有所思地说道。

“谁?”亨畋妈妈十分好奇地问道,“谁,那些不知自爱的女人吗?”

艾施想了一下说道:“没错,她们都是……”

见他这么识趣,亨畋妈妈不禁满心欢喜:“您要不要再来一份牛肉?”说完她就去了厨房。

艾施很同情那个捷克姑娘;她哭了,哭得如此让人生怜。

不过,亨畋妈妈对此的看法仍可能是对的;赫鲁斯卡这个女人的心思也不例外。

当亨畋夫人端着盘子回来时,他刚好把剩下的吃完:“她肯定还得找一个甩飞刀的搭档,这个捷克女人。”

亨畋妈妈“哦”了一声。

“可怜人呐。”艾施嘴上这样说着,其实心里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马丁还是那个捷克女人。

不过,亨畋妈妈却以为他说的是那个捷克女人,于是夹枪带棒地说道:“既然这样,您不正好可以去安慰她嘛,反正您这么同情她……只管去吧,您赶紧去找她吧。”

他不敢回嘴。

他美美地吃了一顿,然后默默地拿起报纸,开始仔细看起广告栏来——自从在报刊杂志上刊登了摔跤比赛的广告以来,他最关心的就是广告栏了。

然而,他要做个本份会计的想法,要求他也帮亨畋夫人开个账户:与伊洛娜相比,亨畋夫人是不是更没权得到他的帮助?——伊洛娜甚至会把别人的好心当作驴肝肺。

他的目光被圣戈阿 (2) 的一条葡萄酒拍卖会广告吸引住了,于是他问亨畋妈妈,她的葡萄酒是在哪里买的。

她说是一个科隆的葡萄酒商;艾施有些不满地皱起鼻子:“也就是说,您把大把的钱都塞进了这帮奸商的腰包里了!为什么您就从来不会问我一下?我并不是说,到处都有像卑鄙的南特维希先生的醋店一样,但我敢打赌,您肯定吃大亏了。”

她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一个无依无靠的柔弱女子,好多事情只能忍让将就,强作欢颜。

他自告奋勇地说,他可以去圣戈阿走一趟,帮她买葡萄酒。

“可来回费用也不少。”她说道。

艾施顿时激动起来:这笔费用可以算到单价里,很容易赚回来的;而且,要是质量确实可以的话,她还可以往里面掺兑些低价酒;他对这里面的道道门儿清。

毕竟,费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沿莱茵河溯流而上的短途旅行——他想起洛贝格傻傻地说过一些什么享受自然的话,反正他听不懂——总是那么让人心神向往,而且她也不需要给他报销这笔费用,除非这笔生意真的能让她赚到钱。

“那您会带上您的捷克女人吗?”亨畋妈妈狐疑地问道。

这个主意确实让他怦然心动,但他却露出一副被羞辱的神情,生气地大声拒绝了。“眼见为实,要不您和我一起去,反正前两天您还说自己想再享受一下大自然的美好风光的——这岂不正好一举两得。”他激动地坐到她的身旁。

她看着他的脸,看着他浅棕色的皮肤,然后又愣愣地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那么谁留下来照看生意呢……?不,这可不行。”

好吧,他对这事也不怎么热心。毕竟,他的钱所剩不多,现在也负担不起两个人的旅行费用,所以艾施就不再提这个话茬了,而亨畋妈妈也恢复了自信。

她拿起报纸,看到拍卖会要在两个礼拜后才举行,于是心头一宽,说自己还会再考虑考虑。

“对,您可以好好考虑一下。”艾施冷冷地说着并站起身来。

他得去阿尔罕布拉剧院了,特尔切尔正在那里排练呢。

去剧院时,他有意途经雇了那个捷克女人的酒馆。不过,他只是骑着自行车路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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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小说中,“殉教者”和“甘为理想献身者”使用的德语单词相同。

(2) St. Go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