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 第07节 大洋彼岸

醒来更觉心惊。他不该离开梦境,他害怕梦的力量——梦中也许皆是虚妄,却也可能另有所悟。梦的流浪者,在梦中徘徊游荡。纵使怀揣风景明信片,可这又有何用,只能拿出看看,聊以慰藉;审判席前的他,仍是个伪证者。

内心的思念会在几小时内改变人的容貌,但这经常被人忽视。

可能脸上只有某些细微差别,只有光影的细微差别,那个普通旅客完全不会在意,然而对故乡的思念却突然变成了对乐土的渴望和向往,尽管内心充满莫名的不安,为静候游子归来的故乡之夜而担忧,可是眼里却已充满尚不可见的光明,那片光明尚不可见,也不知从何而来,尽管他猜想,这就是大洋彼岸的光芒,那里的黑暗迷雾正在渐渐消散:迷雾散去时,他就会看到那里成行成片沐浴着光明的田野,还有起伏平缓的绿色草场——一片晨曦永在,让心忧者忘却女人的乐土。

这片乐土地广人稀,只有为数不多的外国垦殖者。他们完全不会组团结社,各自孤独地生活在自己的庄园里。他们做着自己分内之事,耕地、播种、除草。正义之臂拿他们无可奈何,因为他们既不需要公理,也不需要法律。他们开着汽车在草原上驰骋,在从无公路贯穿的原野上驰骋,而驱使他们前进的唯一动力,就是他们永不满足的渴望。

垦殖者虽已在此定居,却仍然觉得自己像是外来者;他们的渴望是对远方的向往,向往光明的远方,向往远方那片越来越大、永远无法企及的光明。

这其实很奇怪,因为他们可是面向西方的人,也就是说,这些人的目光转向了傍晚,好像那里的不是夜晚,而是晨曦之门。

人们依然无法判断,他们为何如此向往这片光明,不知道是因为他们深刻而坚定的思想,还是只因为他们害怕自己身处黑暗。

人们只知道,他们要么在林木稀疏的地方定居,要么毁林建造树木稀疏的园林;他们虽然喜欢丛林的清凉,可也认为孩子们应该远离丛林的阴森幽暗。

不管这是真是假,它毕竟表明了,这些垦殖者并不像人们心中所想的那种粗鲁的殖民者和拓荒者,他们的言行举止像女人的言行举止,他们的渴望像女人的渴望——表面上是对意中男子的渴望,实际上却是对乐土的渴望,因为他会陪她走出黑暗,走进乐土。

不过,这些话可不能随便乱说;因为垦殖者的内心很敏感,很容易受伤,然后他们会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离群独居。

在草原上却不一样,草原上丘陵绵延起伏,河流密布,河水清凉,喜欢草原的他们活泼开朗——虽然他们过于害羞,不敢唱歌。

这就是远离痛苦的垦殖者生活,他们在大洋彼岸寻找的生活。

他们从容而死,他们英年早逝,哪怕死时已经须发皆白,因为他们的渴望是万年的辞别。

他们就像遥望迦南乐土的摩西一样骄傲:虽然他心怀神圣的渴望,却只有他一人不能踏入迦南半步。

他们也经常做出有些无望和略带不屑的手势,就像摩西在山上做的一样,背后是回不去的故乡,眼前是到不了的远方。

那个人的渴望已经改变,而他自己却浑然不知,只是有时会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只是暂时抑制却永远无法全然忘记伤痛苦楚的人。

无谓的希望!

因为谁能知道,他是走向天堂之人,还是迷途孤儿?

但愿越深入乐土,带不回去之痛就越少,但愿有些带不回去会在越来越亮之中散开、淡去,这种痛大概也会越来越少,越来越淡,甚至可能更加隐约,但这种痛就像男人的渴望一样,如抽丝般缓缓减少,而世界就此消失在他梦游之中,化作对那一夜的回忆,化作对妻子的回忆,化作对渴望和母性的回忆,最终只留下一缕淡淡伤痛的如烟往事。

无谓的希望,经常的无端傲慢。

迷失的一代。

所以,许多垦殖者虽然看起来乐观泰然,其实却心怀愧疚,比那些罪孽更深的人更容易悔过。

甚至有些人再也无法忍受曾经向往的清晰与安宁——这并不离奇;尽管有人可能立即会说,他们无法满足对远方的热切向往,所以必须掉转方向,甚至可能要退回原地;因此,有人曾见过垦殖者双手掩面哭泣,似乎在思念故乡——这也同样可信。

所以,在这个灰雾蒙蒙的清晨,离曼海姆越近,艾施就越觉得焦虑和害怕,他真的不知道,火车会不会直接把他送回科隆的小酒馆里,又或者,亨畋妈妈会不会为了怀上他的孩子而在曼海姆等他。

让他大失所望的是,他只等到了一封信,一封他本来就没指望收到,甚至最好不要拆开看的信。而且,从信封上的斑斑墨迹中就能看出,这封信是在亨畋先生的遗像下写的。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或许是因为害怕,艾施的手哆嗦着,但他仍然伸手接过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