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宫廷里会不时举办各种庆典活动,男爵夫人嘴里虽然不承认,心中却着实向往之;春天,正是赛马和为夏天置办物品的好时候。所以每年的春冬两季,巴登森一家都会住到西城区一套漂亮整洁的宅院里。
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约阿希姆·冯·帕瑟诺帕前去拜访男爵夫人。他很少去这种地处偏僻的高级住宅区,这种模仿英格兰别墅区在这里流行得很快——当然,只有家里常备豪华马车的有钱人家才能住在这里,完全不用考虑远离城市所带来的诸多不便。不过,对于那些拥有特权的人来说,这种距离上的小小不便自然不在话下,于是这个地方就成了一个小小的乡村乐园。帕瑟诺漫步走在别墅群间的整洁街道上,悠然自得地感受着这里的优越居住环境。
这些天来,他对很多事情都变得不自信起来,而这一切都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方式与伯特兰联系在一起。也不知道是生活中的哪根支柱出现了裂纹,就算各个部分相依相靠、互为支撑,所有一切依然能够各得其所,可他心里总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希望这个平衡的拱顶快点塌掉,把那些看起来摇摇欲坠的东西埋在下面,同时却又担心这个愿望会不会真的就这样实现了。他的心里充满了对稳定、安全和宁静的渴望,而且这种渴望正变得越来越强烈。
这一片的高级住宅区,有着文艺复兴时期风格、巴洛克风格和瑞士风格的最优秀宫殿式建筑,四周都是精心培植打理的花园,人们在外面就可以听到园丁的耙地声,浇灌花园的长橡皮软管的喷水声和喷泉的潺潺流水声——一种让人无比心安和与世隔绝的安全感扑面而来,让人真的无法相信伯特兰的预言:即使是英国,最终结局如何,又有谁能知道。
从开着的窗户里传来斯蒂芬·海莱尔和克莱门蒂练习曲的声音:这些家庭的女儿们可以安心地学习钢琴;她们的生活安定祥和,她们的友情纯真温暖,直到友情让位给爱情,爱情再一次化为友情。
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有一只公鸡在啼叫着,似乎它也想赞美一下这里的井然有序,赞美一下这里流露出的乡村气息。
是啊,伯特兰要是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话,也就不会到处宣扬这种不安全感了;而他自己当初要是可以待在老家不用出来的话,也就不会对这种不安全感那么敏感了。
要是能拉着伊丽莎白的小手在田间漫步,用手捏着快要成熟的谷粒细细检查,傍晚时分,当晚风吹来牲口圈棚里浓烈气味的时候,穿过洒扫干净的庭院,看着佣人们挤牛奶,那该多好啊。伊丽莎白站在那些大型牲口中间时,她娇小的身躯在周围环境的衬托下显得那么的纤细苗条,在母亲身上只是显得自然和朴素的东西,在她身上却显得又朴素、又动人。
但对他来说,对被当作外地人的他来说,一切都太晚了,而且他这时候才想起,自己和伯特兰一样,其实都是无家可归之人。
花园的篱笆掩映在矮树篱中,此刻的花园让他倍感静美温馨。
男爵夫人让人把一张长毛绒靠椅从客厅拿到花园里,使这里更显得景色优美、舒适温馨。椅腿是车削的,椅脚装有轮子,放在花园碎石上的靠椅,就像一个有着异国情调的、喜热向阳的生命,赞美让它可以留在这里的气候是多么宜人、景色是多么优雅;可它的颜色却仿佛是一朵凋谢的玫瑰。
伊丽莎白和约阿希姆坐在花园里的铁椅子上,铁皮椅面上饰有镂空的星星图案,就像冻住的布鲁塞尔花边一样。
她们如数家珍般地对这里的优越居住环境大肆赞美了一番,说这里特别适合那些习惯和喜欢乡村生活的人,然后便问及约阿希姆在首都的生活,而他也只能表示他是多么羡慕这里的乡村生活,并且还列举了若干理由。
女士们完全同意他的看法,尤其是男爵夫人,嘴上挂着“但愿您不要感到惊讶”,翻来覆去地告诉他,她常常好几天,甚至几个星期都不去市中心,因为每次去那里心里都会非常慌乱不安,熙熙攘攘的人群、喧嚷吵闹的声音、四通八达的交通,让她感到有些头疼,有些不知所措。帕瑟诺连连点头称是,说她们这里真的像世外桃源一样,然后话题又绕了回来闲扯了一会儿,听她们说自己如何喜欢住在这里,直到男爵夫人仿佛想要给他一个惊喜,神神秘秘地告诉他,她们很喜欢这座小宅院,正好原来的主人也愿意把它卖给她们。虽然房子还没有到手,不过也是十拿九稳的事了,所以她略带兴奋地邀请他在家中随意转转,还用稍微有些难为情,同时又带一点点开玩笑的口气加了一句:“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四处走走看看。”
布局很普通,楼下是客厅、客房,楼上是一家人的卧室。餐厅里摆着德国旧式雕花家具,看起来风格沉闷,但确实又很赏心悦目。她们想要在餐厅旁添一个有喷泉的暖房,并顺便把客厅也装修一下。
然后他们便上楼了,楼梯的顶部和底部都挂着有褶裥的天鹅绒门帷。除了那些不方便打开的,男爵夫人一扇接一扇地把每一扇门都打开了。走到伊丽莎白的闺房门口时,伊丽莎白俏脸微红,略带忸怩,男爵夫人犹豫一下还是把门打开了。
其实对约阿希姆来说,看到伊丽莎白闺房内床上、窗户上、盥洗台上和梳妆镜上挂着的云朵状白色蕾丝倒也没什么,但在随后参观男爵夫妻卧室内的情况时,他就觉得非常难为情、非常尴尬,几乎都要怀疑男爵夫人是不是想要用这种方式,迫使他成为她们的家中密友,迫使他成为她们家中丑事的知情人。因为卧室中两张并放在一起,可以让男爵夫人在上面享受鱼水之欢的大床,就这么毫无遮掩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出现在大家的眼前,甚至都没有瞒着伊丽莎白。他觉得,伊丽莎白看到这种事情会有很大的心理压力,就好像她自己被侵犯了一样,而且在他面前的男爵夫人,此刻虽然没有一丝不挂,可优雅的贵妇气质已经荡然无存,变得好像在勾引他一样。
他突然发现,卧室似乎就是这所房子的正中心,就像藏在房子中但大家都能看见的圣坛一样,其他房间都是围绕着它建造的。他这才恍然大悟:在他走过的那排长长的别墅群中,每一户人家都是以卧室为中心的。奏鸣曲和练习曲的声音从开着的窗户里传出来,窗后的春风轻轻地吹拂着白色蕾丝窗帘,掩盖着事实真相。每到晚上,主人的床上都会铺好在洗衣房里被虚伪地叠得平平整整的床单,女佣和孩子们也都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女佣和孩子们全都要分开睡觉,禁止同房,而他们的卧室则围绕着这所房子正中的卧室——给同房者享乐的卧室。女佣们天真善良,纯洁无瑕,却得伺候荒淫无耻的主人,服从他们的命令。
男爵夫人在赞美这里居住环境的优越时,怎敢把附近的教堂也包括在内?难道她不应该谦卑地赤着双脚走进教堂吗?也许伯特兰在说起非基督教信仰时就是这么想的,而约阿希姆想说的是,为了真正恢复昔日纯洁无瑕的心灵和对基督教的信仰,上帝的黑人战士必须用火与剑来收拾这帮混蛋。
他看着对面的伊丽莎白,她的眼神告诉他,她同他一样的恼火。她命中注定要受到同样的亵渎,而他将来就是这样亵渎她的人。因此,他对她充满了同情,想要把她抢走,这样他就可以守在她的门前,这样她就可以永远沉浸在白色蕾丝的梦境里,没有人会打扰她,没有人能侵犯她。
女士们热情地领着他回到了底楼,然后他就告辞了,并答应很快就会再来拜访她们。
走在街上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这一趟算是白来了,心想:如果听到伯特兰讲的话,这些女士们还不知道会多么的吃惊;真希望她们能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