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都没看爱娜一眼,也毫不理会她一脸的不甘和委屈,一刻不停地进城了,因为他要去市警总局告发某人。
但奇怪的是,他居然先到洛贝格那儿打了个招呼,这时又考虑要不要再去码头看看。不过,他已经没这个兴趣了,觉得最好还是乘车去一趟监狱,尽管他知道,下午才开始让人探监。
孤独从远方向他心头袭来,最后他站在席勒纪念像之前,要是边上还有埃菲尔塔和自由女神像的话,他一定会觉得心满意足。
也许,这只是尺寸有别;对他而言,实际尺寸的纪念像毫无意义,而且这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连亨畋妈妈酒馆的模样也想不起来了。
于是,他花了一上午的时间,绞尽脑汁地回想着;是的,他要去警局告发,只不过还无法确定这封告发信里面的内容该如何措词。
不过,当他意识到,把马丁收押在监的曼海姆警方没资格接受告发时,他顿时觉得如释重负,长吁了一口气,决定放弃这个打算,反正他还一直欠科隆警方一个代南特维希受过的人。
他心里有点懊恼,暗恨自己以前为什么没想到,不过现在也挺好。中午,在洛贝格的陪同下,他美美地吃了一顿。
然后,他便乘车去了监狱。
又是流金铄石的一天,又坐在那间探监室里——他到底有没有离开过?
一切仍是原样,似乎在两次探监之间一片空白:马丁还是和看守一起走了进来,艾施还是觉得自己脑袋发涨,脑子里还是空空如也,还是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坐在这里,实在想不明白,虽然这并不是仓促草率之举,而是有明确目的的深思熟虑之举。
幸亏他感觉到了口袋里的香烟——这次他一定要把香烟塞给马丁,这样一来,这次探监至少就能抵了上一次的旧账。
这只不过是一个借口,没错,就是一个借口,艾施心想,然后:脑中空空,脚得勤动。
一切都那么让人感到心烦意燥。当他们三个人再次围桌而坐时,马丁亲切自然的调侃更是如火上浇油,让他今天感到特别恼火——因为这种亲切让他想起了一些不想承认的事情。
“哟,疗养回来了,奥古斯特?看起来果然精神焕发。所有老情人都见过了吗?”
艾施老实回答道:“我没有去见任何姑娘。”
“哎呀,也就是说,你根本没去巴登维勒?”
艾施无法回答。
“艾施,你干傻事了?”
艾施仍然不吭声,于是马丁严肃了起来:“要是你真做了什么傻事,我们两个都得完蛋。”
艾施说道:“这也太奇怪了吧。我能干什么傻事?”
马丁接着说道:“你是不是心里有鬼啊?肯定有问题!”
“我问心无愧。”
马丁依然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艾施,艾施不禁想起那天自己走在路上,马丁跟在后面好像要用拐杖揍他的那一幕。
不过,马丁又恢复了之前的随和热情,问道:“那你干嘛还一直呆在曼海姆不走?”
“洛贝格要娶爱娜。”
“哦,洛贝格……我想起来了,那个雪茄店老板。你留在这里就为这事?”马丁的眼中又露出狐疑之色。
“我本来就打算今天走的……最迟明天。”
“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呢?”
艾施想离开这里,越远越好,于是说道:“我想去美国。”
马丁那沧桑的孩子脸上露出了微笑,他说道:“对对对,你早就想这么做了……或者,你现在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不得不离开?”
“没有,我只是觉得,现在那边的前景正好。”
“好吧,艾施,在你去之前,我希望能再见你一面。最好是因为那边前景正好,而不是因为你不得不离开……不过,要是你骗我的话,你就再也不会见到我了,艾施!”
这听起来简直就是在威胁。在这间闷热不通风的探监室里,三个男人坐在墨迹斑斑的桌子旁,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艾施站起来说道:“我得赶紧走了,要不然,今天就赶不上火车了。”
在临别之际,马丁再次欲言又止,满脸狐疑地看着他时,他赶紧把烟塞到马丁手里,而穿着制服的看守装出一副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也许真的什么都没看见。然后,马丁让看守押回牢房。
在回城的路上,艾施的耳旁又响起马丁的威胁,也许这个威胁已经成为现实了,因为突然之间,艾施再也想不起马丁的模样了,无论是他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还是他的微笑,甚至觉得,这个瘸子再也不会踏入那个酒馆半步了。他已经变成陌生人了。
艾施一顿一顿地迈着大步向前走去,好像他必须尽快远离监狱,尽快远离自己身后的一切。
不,那人再也不会跟在他身后,从后面用拐杖揍他了;两人既不能前后相随,他也不能把那人打发走,因为任何人都注定要走自己的孤独之路,断绝所有关系:为了不再受苦,必须斩断前尘往事。
只要走得够快就行了。
马丁的威胁很奇怪地变得苍白空洞起来,就像一个糟糕的人间赝品,仿自久为人知的神迹。
遗弃马丁,或者说牺牲马丁,也只是像在人间重复一次向上天献祭而已——为了彻底毁灭过去,也必须牺牲。
虽然他对曼海姆的街道依然了如指掌,但他却觉得自己正在走向他乡,走向自由;他仿佛走在云端之上,俯视众生——明天抵达科隆时,他不会再被科隆城及其城市景象所震慑,反而会觉得它们相当谦恭温顺,温顺地改变它们自己。
艾施晃着双手做了个不屑的手势,甚至还做了一个满是嘲弄之意的鬼脸。
他心不在焉地爬着楼,连错过了科恩家的门口都没在意;一直走到阁楼门口时他才发现,自己还得退下去一层楼。
当爱娜小姐开门时,他吓了一跳。
他已经把她给忘了。
门半开着,她站在门口看着他,淡黄色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和淡黄色的牙齿,开口向他索要她的那份钱。
过去之鬼,堵住了渴望之门,那尘世的丑脸,比以往更不可征服,更多几分嘲弄,要他不断沉沦,要他卷入故去往逝之中。
在这里,问心无愧没有用,在这里,随时可以继续前往科隆和美国也没有用。一瞬间,似乎马丁还是追上了他,似乎这就是马丁的报复——把他推下去,推向爱娜小姐。
爱娜小姐像马丁一样微笑着,似乎诸事了然于胸,似乎知道他逃脱不了,似乎暗地里知道一个尚不明确的俗世牵绊——无法回避、迫在眉睫且极其重要的俗世牵绊。
他仔细打量着爱娜小姐的脸——那是一张干瘦的反基督者的脸,脸上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循。
“洛贝格什么时候来?”艾施突然问道,似乎隐约希望借此解开自己心中的疑惑;爱娜小姐巧妙地暗示,她有意瞒着自己的未婚夫,这无疑表明了她心里其实更喜欢艾施,这种偏心虽然让他非常激动,可也让他非常气愤。
他没理会她脸上浮起的怒意,跑了出去,叫洛贝格晚上过来吃饭。
找到那个傻瓜后,他才真的放下心来,感到安心落意,于是立刻拉着洛贝格一起,不仅买了各种食物,而且还买了两束鲜花,并把其中一束塞到洛贝格手里。
难怪爱娜小姐看到他们俩时,鼓掌大声喊道:“两位才是真正的骑士!”
艾施骄傲地回答道:“饯行聚餐。”
当她把酒水食物摆上桌子时,他和他的朋友洛贝格一起坐在长沙发上唱道:“我要出征,我要出征,离乡背井。”
听着这首歌,爱娜小姐频频向他投去不满和忧伤的目光。
是的,也许这真的是一场饯行,一场摆脱这种尘世关系的饯行——他本来应该让爱娜不要为伊洛娜放餐具的。
甚至伊洛娜也该摆脱魔爪,到达终点。
这个愿望非常强烈,所以艾施极其认真地希望,伊洛娜现在不要过来,永远不要出现在自己的眼前。除此之外,他心里也有点想看科恩失望的小心思。
嗯,科恩看起来真的很失望;当然,他的失望最终化成了对这个匈牙利荡妇的下流辱骂,化成了想要立即敞开肚子大吃一顿的极度不耐。
而且,他极为罕见地挪着肥硕的身躯快速闯进客厅;他转身对着利口酒瓶子,转身对着餐桌,然后伸出一根粗手指捞了几片香肠,被爱娜制止后,又转身对着洛贝格,举起双拳威胁着把洛贝格从长沙发上轰走,说这是他的老位子。
科恩这家伙这会儿弄出来的声音非常吵,他的身影、他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客厅,而且越来越多,简直无处不在,科恩解馋之举中透出的所有凡俗情感,都在喷涌着漫过客厅,威胁着让整个世界洪水滔天,唯有不变的过往涌起,冲走其他的一切,扼杀希望;曾经仰望的闪亮舞台将陷入黑暗,或许根本不存在。
“喂,洛贝格,您的救世之国现在在哪儿呢?”艾施大声喊道,仿佛这样才能掩盖他的恐惧,他愤怒地喊着,因为无论是洛贝格还是其他人都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伊洛娜非要堕落沉沦,接触凡俗死亡?
科恩撅着大屁股坐着,暴躁地吩咐道:“上饭上菜!”
“别上!”艾施大声顶了回去:“伊洛娜还没来,不准上!”
虽然有点害怕再次见到伊洛娜,但他现在对一切都充满了怀疑,而且突然觉得非常不耐烦:伊洛娜来与不来,似乎成了真理的试金石。
伊洛娜走了进来。
她几乎没怎么理会已经在场的人,看到正在默默吃喝的科恩使了个眼色,她便顺从地走到他身边,一起坐在长沙发上,然后在同样悄无声息的命令下,懒洋洋地用柔若无骨的胳膊搂着他的脖子。除此之外,她的眼里只有自己能吃到的好东西。
爱娜一直冷眼看着这一切,这时说道:“我,我要是你的话,伊洛娜,我在吃饭的时候肯定不会把手搭在巴尔塔萨身上。”
不过,这番话算是对牛弹琴了,因为伊洛娜显然还是连半句德语也听不懂,也绝不该听懂一星半点,正如她不该知道别人为她所作的牺牲一样。
听不懂又不会说,她几乎不能算是这对兄妹餐桌上的客人,反而像来到尘世牢笼的探监者,或是一个自愿入狱的囚犯。
爱娜今晚似乎知道很多事情,不再继续说那些俗事,而是拿起桌上的花束放到伊洛娜的鼻子下面,仿佛见证了某种更令人心醉的谅解。“喏,你闻一下,伊洛娜。”她说道。
伊洛娜回答道:“嗯,谢谢。”
这声音仿佛来自正在吃喝的科恩永远无法到达的远方,仿佛从云端传来,准备迎接她——只要有人坚持牺牲。
艾施的心情很轻松。
梦,人皆有之,无论正邪,都要实现,然后才能享受自由。
非常遗憾的是,那个总是一本正经的人将得到爱娜;虽然伊洛娜不会料到,有一笔账现在已经了结,但此刻代表着结束和转机,代表着见证和新悟,因为就在此刻,艾施站起身来,向众人一一举杯祝酒,然后向这对新人送上自己简短的衷心祝贺,并让众人为他们俩欢呼喝彩时,这番举动让所有人——除艾施真正的祝贺对象伊洛娜外——都感到惊讶万分。
不过,这也正合这对新人的心愿,所以他们表示非常感谢,洛贝格更是眼泪汪汪地握住艾施的双手不停地上下晃着。
然后,在艾施的要求下,这对新人彼此送上订婚之吻。
然而,在他看来,这件事还没有成定局,所以在启程离开之前,当科恩和伊洛娜早已回到卧室,爱娜小姐戴上帽子想要用针别好,然后和艾施一起把她刚订婚的未婚夫送回家时,艾施表示反对:不行,他觉得自己是个单身汉,在洛贝格未婚妻家里过夜不合规矩,他愿意今晚住到洛贝格先生那里,或者换一下,洛贝格先生今晚住在这里;另外,他们还要考虑一下,因为刚刚订婚,他们肯定还有许多话要说。所以,他在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之前,把这两人推到爱娜的房间里。
第一个斩缘之日就这样结束了,第一个不习惯和不愉快的放弃之夜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