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无眠者用沾湿了的柔软指尖掐灭了床边静静燃烧的烛火,在这时更显凉爽的房间里等待入睡前的心静如水;心每跳动一下,他就离死亡近一点,因为虽然夜凉如水,虽然房间已经如此奇怪地向四面延伸了出去,但心里的时间还是如此紧张、滚烫和匆忙,如此飞快地使始与终、生与死、昨与明都同时出现在唯一和孤独的此刻之中,塞满了此刻,险些撑爆了此刻。
“洛贝格到底会不会把我接回他家呢?”艾施想了一小会儿。
他做了个满是嘲弄之意的鬼脸,确定自己可以到床上睡觉了,而且仍然咧嘴笑着开始换下衣服。
借着烛光,他把亨畋妈妈的来信浏览了一遍;信中说了很多关于酒馆内的无聊琐事;不过,其中也有一小段让他看得很开心:“别忘了,亲爱的奥古斯特,你是我世上唯一所爱之人——现在是,将来也是;你若不在,我岂能独活,而你,亲爱的奥古斯特,我定会与你在清凉的坟墓里同穴而眠。”是的,这段话让他看得很开心,而且这个时候,他也很得意自己为了亨畋妈妈而把洛贝格打发给了爱娜。
然后他弄湿指尖,掐灭了烛火,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
无眠之夜开始了,无聊的念头一个个冒起,有点像杂耍演员一开始表演一些平平无奇的简单技巧,然后再逐步表演更难更精彩的绝活。
在黑暗中,一想到洛贝格会钻到被窝里和总是咯咯轻笑的爱娜睡在一起,艾施就会忍不住咧嘴而笑,而且也很高兴自己根本用不着嫉妒这个总是一本正经的人。
毫无疑问,他对爱娜的情感已经彻底消失,但这样不是更好、更令人满意吗?
实际上,他这时想着隔壁房间里的事情,只是为了验证,他对他们有多不在乎;他对爱娜的双手在这个傻瓜羸弱瘦小的身上上下游走爱抚,对她竟忍受和这么个怪胎同床共枕,有多无所谓;他也丝毫不关心她的心里还有哪些恩爱印象和哪些雄性象征——他用了另一个词。
这一切想起来非常简单,所以看起来似乎并不重要,而且他根本无法确定,在这个纯情约瑟夫身上会不会真的发生这些事情。
要是这一切,让他对亨畋妈妈也这样漠不关心,那么生活就变得轻松多了——不过,只要一有这个念头,他就会心如刀绞,浑身紧绷颤栗不已,就跟亨畋妈妈在某些瞬间没什么两样。
要是没有什么挡路的话,他倒是很愿意带着这些念头一起逃回爱娜那里;但那里有一个不可见的存在——他只知道,那就是下午爱娜话中透露的迫在眉睫、无法回避的存在。
所以,他只好去想伊洛娜;为了规范秩序、立好规矩,他只需从她的记忆中抹去飞刀夹着破空声呼啸而来的那段回忆。
就像践行艰巨使命前的预演一样,他竭力去想她,却没有成功。
然而,当他最后愤怒和厌恶地想到,她现在正强忍着心中的不适,慵懒乖巧地躺在科恩这个死畜生身旁,根本没有注意到她自己,正如她微笑着站在刀雨之中,等着有一把飞刀击中她的心窝一样——哦,这时他也突然想到了完成使命的办法:这就是自杀,她用女人的方式,一种特别让人琢磨不透的方式自杀;这就是自杀,它把她拉下云端,使她沾染凡俗。
所以,他必须拯救她,不能让她自杀!
这是完成使命的办法,可也是新的使命!
的确,如果不是那迫在眉睫之事,他就能轻而易举地把伊洛娜放一旁,就能走到爱娜的房里,揪起洛贝格的衣领,直接把这傻瓜扔到外面去。
然后,他就可以安安稳稳地一觉睡到大天亮了。
然而,就在他开始憧憬起人间从此平静安宁,内心又已春情勃发,遏制不住对女人的渴望时,这个无眠者的心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一个既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怕的念头:他不能再回到爱娜身边了,否则就再也分不清谁是孩子的父亲了。
所以,这就是他内心深处的无法言明的俗世牵绊,这就是让他今天被爱娜吓到的威胁!
这么算应该没错;因为只有走掉一个人,才会给开创新纪元之人空出一个位置,而且,救世主之父必须是纯情约瑟夫,这也不会有错。
这个无眠者又想做了个满含嘲讽之意的鬼脸,但这次终究没有成功;他的眼皮合得太紧了,而且也没人能在黑暗中偷笑。
因为,黑夜正是自由放浪的好时光,而笑声正是不自由者的报仇。
啊,这样正好,他就这么躺在这里,就这么彻夜清醒无眠,就这么怀着冷静而异样的兴奋——不再是情感的兴奋,就像假死者一样,躺在自己的墓穴之中,而那人正酣睡无梦、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人自己的墓穴之中安息。
然而,他怎能相信,只要牺牲掉那个人,就能从那个叫爱娜小姐的瘦小凡躯之中孕育萌生出新的生命呢?
这个无眠者咒骂着,就像别的无眠者有时候做的那样。可就在咒骂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这还是不对,神秘的死亡一刻不可能就是诞生一刻。
因为没人可以同时出现在巴登维勒和曼海姆;所以,这是一个草率的结论,有可能一切都比想象中的更复杂、更值得。
房间里很黑很凉爽。
艾施本来是个急性子,这时却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让自己的心锤炼时间,把它千锤百炼成一层稀薄的虚无,再也找不到理由,为什么要把死亡推迟到本来就是现在的未来。
在守夜者的眼里,这似乎并不合逻辑,但他忘了自己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忘了只有无眠者才会在极度清醒之中,真正合乎逻辑地思考。
这个无眠者双眼紧闭,好像他不想看到自己躺在阴凉的墓穴黑暗之中,可心里仍然担心,拉开像女裙一样挂在窗前的窗帘,就会让自己的无眠突然变成和平日完全一样的清醒,担心自己一睁眼,所有东西都会摆脱黑暗,跃入自己的眼帘。
然而,他要的是无眠,而不是清醒,否则就无法和亨畋妈妈一起在此离世,安全地同穴而眠;他心中充满了渴望,不再是情感的渴望:是的,他已经失去了渴望——这也挺好。
“在死亡之中合二为一,”这个无眠者心想,“两个假装被杀的人,是的,在死亡之中合二为一。”这个念头本来会让他心情平静,可他偏偏又忍不住心想,爱娜和洛贝格这时也在死亡之中以某种姿势合二为一。
可用了什么姿势!
这时,这个无眠者没兴趣再开什么恶意的玩笑,转而想体验一下事情的玄奥,想正确估计一下,自己床铺与楼里其他房间之间极其遥远的距离,想极其认真严肃地思考如何才能实现灵肉相融,思考如何让美梦成真,实现圆满;由于这一切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他变得郁闷、苦恼和愤怒,然后只好更多地去思考,如何才能实现死中育生。
这个无眠者用手轻抚自己的寸头,手心感到一阵凉爽和刺痒;这就像一个危险的大胆尝试,他不想再来一次。
当他就这样做完更困难、更值得的尝试后,他的心中怒火渐起——也许是因为无能为力而失去了兴趣,让心中的渴望化作了熊熊怒火。
伊洛娜用女人的方式,一种特别让人琢磨不透的方式自杀,夜夜忍受着一个死畜生的折磨,所以她的脸现已肿得似乎快要腐烂了。每个夜晚都会在她的身上多烙下一个折磨的印记,使她的脸更肿胀一分。
所以,这就是他今天不敢看伊洛娜的原因!
这个无眠者的领悟将变成洞见未来的兆死之梦;他意识到,亨畋妈妈现在已经死了,没死之前的她不能怀上他的孩子,所以不能亲身来到曼海姆,只是在遗像的注视之下给他写了一封信——她以前就是任由遗像中人杀害自己的,正如伊洛娜现在任由科恩这个死畜生杀死自己一样。
亨畋妈妈的脸也是浮肿的,岁月和死意都留在了她的脸上,夜晚的欢愉恩爱早已成过往,就像只需伸手拨弄一下,就会隆隆作响的机械琴一样,毫无生气。
艾施心中的怒意越来越盛。
这个无眠者不知道自己的床在某条街上某个房子中的某个位置上,而且也不愿去想。
大家都知道,无眠者大多易怒易暴;在寂静的夜晚,要是有有轨电车孤零零地缓缓行驶在街上,它的隆隆声响,能瞬间点燃他们的怒火。他们的抗议非常激烈,非常可怕,使他无法将其称为账目纰漏,那么他们的愤怒会比这种抗议强烈多少呢?
为了找出这个问题的意义,这个无眠者心急如焚,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这个从某处而来,从远方而来,也许是从美国而来,却从他心里冒出的这个问题。
他感觉到,自己心里有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就是美国,就是自己心中的未来之地;但是,只要如此毫无阻碍地,过去闯入未来,已灭闯入新生,这个地方就无法存在。
在这场从天而降的风暴之中,他身不由己,随风而去,但卷走的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而是周围所有人都跟着他一起被冰冷的飓风卷走了,他们所有人都跟着第一个纵身投入风暴的人被风卷走,于是时间重新流动。
这时已经没有时间了,只有一片巨大的空间:这个过度清醒的无眠者,听出他们已经全部死去;即使仍然双眼紧闭,不想看见这一切,但他心里知道,死亡总是谋杀。
这个词这时又出现了,但并没有像蝴蝶一样悄无声息地倏忽而过,而是像夜间行驶在街上的有轨电车一样,凶手这个词在嘎达嘎达的声响中出现了,还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死者传递死亡。
无人可以幸存。
似乎死亡就是个孩子,亨畋妈妈从死去的裁缝师傅那里怀上了死亡,伊洛娜从科恩那里怀上死亡。
也许,科恩也是个死人;他像亨畋妈妈一样肥胖,对于救赎一无所知。
或者,就算现在还没死,他也会在完成谋杀后死去——令人欣慰的小希望——,像那位裁缝师傅一样死去。
谋杀与反杀,一环扣一环,过去和未来飞速交融,融入死亡的瞬间——现在。
这一切都必须非常清晰和认真地深思熟虑一遍,否则很快就会出现这样的账目错误。
因为,牺牲和谋杀已经极难区分了!
在拯救世界,使其重归纯真无罪之前,一定要毁灭一切吗?一定要洪水滔天吗?有一个人牺牲,有一个人让位,难道还不够吗?
这个无眠者仍然活着,尽管他像所有无眠者一样都是假死,伊洛娜仍然活着,尽管她已被死亡碰她,只有一个人愿意牺牲自己,为了孕育新的生命,为了恢复秩序井然的世界——不允许有人再扔飞刀的世界。
这种牺牲已成事实,无法挽回。
因为所有抽象普适的认识,都是在过度清醒的无眠状态下获得,所以艾施得出结论:这些死人就是女人的凶手。
但他并没有死,而且还有义务拯救伊洛娜。
他心里又满怀希望,又迫不及待地想要死在亨畋妈妈的手中,同时却又怀疑,是否已经有人死在她的手下了。
如果他坦然面对来自这些死者的死亡,从容赴死,那他就不会记恨这些死者,他们也可以因为他的牺牲而心满意足。
这的确是个令人欣慰的想法!
无眠者比半梦半醒的守夜之人更容易大发雷霆,所以他心中也涌起非常惬意,几乎可以说,一种心花怒放、无忧无虑的幸福感。是的,这种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幸福感会变得非常明亮,他哪怕双眼紧闭,也能感觉到它刺破了黑暗。
因为现在可以肯定,他是个可以让女人怀孕的活人,他要向亨畋妈妈和她的死亡献身,他要用这种特殊方式,不仅要拯救伊洛娜,不仅要让她永远避开飞刀加身之险,不仅要让她恢复姣美容颜,帮她消除所有死气,恢复贞洁之身,而且还必须以此救活亨畋妈妈,让她再次能够怀孕,生出开创新纪元之人。
然后,他觉得自己仿佛和床一起,从无尽遥远之处回来,仿佛床这时重新停在某个里间的某个位置上,这个无眠者,在重新觉醒的渴望中重生,知道自己已经达到终点,虽然还不是那个使象征和本尊重新合二为一的最后终点,却是那个一定让尘世之人满足的临时终点——他称之为爱的终点,就像海岸上最后一个可以到达的固定点,与不可及之地隔海相望。
似乎与象征和本尊相反,女人们很奇怪地合二为一,随即又一分为二;亨畋妈妈可能在科隆等着他,这个他知道,伊洛娜可能已经到了不可及和不可见之地了,他知道自己和她再无后会之期了——但在外面的那片海岸上,可见与不可见合二为一,可及与不可及合二为一,两者变幻着,两者的侧影渐渐模糊相融,合二为一,即使两者再想分开,两者仍共存于从未实现的希望之中;用完美爱情拥抱亨畋妈妈,把她的生命当作自己的生命,在自己的怀里拯救和唤醒她这个已死之人,如果在充满爱怜地怀抱着这个容颜渐老的女人时,他从伊洛娜身上卸下岁月之痕和往事回忆的重担,他就会更加渴望恢复伊洛娜的姣美容颜和贞洁之身;是的,两个女人彼此界限分明,却又合二为一,融为一体的影子,那个不可见之地的影子——他无法回头张望的不可见之地,就是故乡。
这个无眠者到达了终点。
如果他在极度清醒中已经预先知道了解决的办法,那他就会明白,自己只是用一根逻辑丝线在这个办法上绕了几圈,只是为了让这根丝线变长,才不得不坚持不睡;不过,现在他可以打上最后一个结了,这就像一项棘手的做账使命,他终于解决了,而且这并不只是一项做账使命:他已经按照她的完美决定承担起这项真正的爱情使命,因为他会把自己尘世的一切都交给亨畋妈妈。
他很想和伊洛娜一起分享这个结果,但由于她的德语实在太烂,所以只得作罢。
这个无眠者睁开双眼,认出这里是自己的房间,然后心满意足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