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特·艾施先生在做编辑工作时极其严格,容不得半点差错,而且只要一坐在这个位置上,他就会感到非常不舒服。
究其原因,很可能是因为他做了一辈子会计工作,甚至还在卢森堡老家的一家大型工业企业里做了好几年的高级会计,后来——那时战争已经开始了——因为意外继承了一笔遗产才有了《特里尔选侯国导报》及其附属地产。
因为会计,特别是高级会计,是生活在极其精准的独有规章守则中的人。这些规章守则的精准,在其他工作中是无法感受得到的。在这些规章守则的帮助和支持下,他习惯于生活在一个强大而又谦卑的世界里。在那里,众人各司其职,万物各安其位,他的内心不再迷茫,他的目光坚毅镇定。
他把总账一页页翻开,跟流水账和往来账一一核对;绵延不绝的桥梁连过去、通过来,为日常的生活和工作提供保障。
每天早上,勤杂工或某位小姑娘从通讯科 [1] 把记帐凭证送过来,然后高级会计签字确认,以便年轻的小会计们随后将其录入流水账中。这样一来,高级会计就能安安静静地思考更为棘手的问题,作出指示,让人查账。
在心里把某个棘手的会计问题安排和处理妥当后,他就会看到牢固的新桥梁横跨陆地,从一个陆地延伸到另一个陆地,而这种账目和账目之间牢固却又错综复杂的关系,这张虽然无法解开,但在他眼中却是一目了然,一个结点都不少的网,最终显化为一个唯一的数字,一个虽然要在几个月后才出现收支平衡表中,但他现在就已预见到的数字。
啊,收支平衡,多么令人兴奋,至于盈亏,何必放在心上,因为每笔交易,每项业务,都会给会计带来好处,带来满足。
即使是每月的试算表,也都是能力和技巧的战果,但与年中结算大会战相比,也算不了什么:在结算的那些天里,他就是手不离舵的舵手;科里的年轻小会计们就像在各自岗位上划桨的仆奴,在没有结清轧平所有账目之前,没人顾得上午休和睡觉;不过,损益表和资产负债表账户的编制工作,他还是留给自己做,当他填入结余,斜着划上结束线后,他就会在报表上签字盖章。
可要是有一芬尼轧不平,那就惨了。
只好痛苦并快乐着再来一遍。
在首席助理会计的陪同下,他用侦探的眼光检查着有算错之嫌的账目,如果一无所获,那么过去半年的所有账目都要毫无疏漏地重新核算。被发现算错的年轻人可就惨了,迎来的将是滔天的怒火和无情的鄙视,甚至开除免职。不过,要是发现这个错误并非会计科疏忽所致,而是在仓库盘货时出现,那么,这个高级会计就只能耸耸肩,在嘴角泛起一丝带着遗憾和嘲讽之意的微笑,因为盘库工作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而且他也知道,仓库内跟生活中一样,永远无法像他账册里那样整整齐齐,井然有序。
他不屑地挥了挥手,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日子变得越来越悠闲,高级会计也会经常碰碰运气,打开一本大开本账簿,一边用大拇指迅速地把账页抹平,一边试着把表中的一列数字相加,沾沾自喜于自己的计算能力——可以在毫无差错地快速计算的同时,还能浮想联翩,享受着意料之中的意外之喜,享受着意外发现计算的奇迹如无定之世的磐石一样依然存在时的心醉神迷。
然后,他的手会从账簿上滑过,他的心里会渐渐涌起悲伤,想着每一个现代会计都有责任提倡和推广的新式会计制度。一想到新式会计制度将用淡而无味的卡片取代大而厚实的账簿,将用机械计算器代替个人技能时,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悲伤。
不在工作时,会计是多愁善感的。
因为无论身在何处,谁也无法分清现实和虚幻,在关系自成一体的世界中生活的人,绝对不会允许另一个世界中有自己想不明白、看不清楚的关系:主动走出或被动脱离自己固有世界的人,都会变得心胸狭窄、不容异己,成为苦行僧一般的狂热者,甚至成为反抗者。
死亡的阴影已经笼罩在他的头上,这个曾经的会计,要是已经垂垂老矣,那就只能像退休者一样做做日常小事,两耳不闻窗外之事,意外之事,只管在自家花园里给草坪浇浇水,培管培管果树;可要是他依然精力旺盛,闲不下来,那么他的生活就会变成让人心力交瘁的艰苦抗争——反抗他认为是虚幻的现实。
更要命的是,命运或遗产还让他从事像报纸发行人这样容易招惹是非的工作,即使他拥有的只是一份地方小报!
因为,肯定没有任何一种职业比报纸主编更依赖于世道的变幻无常,特别是在战争时期,正面消息和反面消息、希望和绝望、乐观和悲观只有一线之隔,绝对无法有条有理地记录到账簿之中:只有在检查机构的帮助下才能确定,什么一定是真,什么必定为假,每个民族都生活在自己的爱国主义现实之中。
会计做主编是极不合适的,因为他很容易也很乐意写下“我们英勇善战的军队仍然驻扎在马恩河的左岸,等待继续前进的命令”,可法国军队其实早就挺进到右岸了。如果检查官指责报纸所写内容不实,那么会计,尤其是他还是一个行事急躁的人,必然会跳着脚指出,总参谋部军需官虽然通报了左岸建造桥头堡一事,但从未谈及撤军一事。
这仅是众多例子中的一个,甚至可以说是数百个例子中的一个。然而,这些例子一再表明,想以严谨的态度把事件分毫不差地载入史册是痴心妄想,而这种严谨的态度和分毫不差的精度在记录商业交易时却被视作重中之重,就像在一场无法确定走向的战争中,一个小小的错误就能引发一场叛乱。就算是在和平时期,也并不缺乏能让一个小心谨慎、举止得当之人兴起这种叛乱之心的因素,而在此时此处,这种叛乱必定会成为一场政府和正义之间无法避免的战斗,成为一场两种虚幻之间的战斗,两种压迫之间的战斗,成为一场注定永不停息的战斗,堪比唐吉诃德参加十字军,征伐一个不愿服从建立秩序这一思想要求的世界。
会计总是会为公正而战:只要他的账册中确实有某项应收账款,哪怕只有一芬尼,他都会向各级法院提出诉讼;他其实不是个好人,只要发现或注意到某人有践踏法律的错误违法行为,他就会以法律维护者自居,不屈不挠和怒火冲天地奋起战斗。
他是一个瘦长的骑士,他必须紧握长矛,一次又一次地冲锋,为了捍卫算账的荣誉,让世上没有糊涂账。
所以说,艾施先生的编辑工作绝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容易。
当然,在这份每周两刊的报纸中,所有材料都由科隆的一家通讯社提供,主编其实什么都不用做,就是从每天的热点新闻中挑出焦点新闻,只需从文艺小说和散文诗歌中选出写得最美的作品,自己最多找一些大部分都属于“读者来稿”之类的地方新闻。
不过,这一切虽然看起来很简单,实际上也很简单,只需要艾施专心做好他为《特里尔选侯国导报》(当然不是美式的,而是糟糕的意式)新设会计制度的管理工作,但在上任主编应征入伍后,艾施先生,一是因为天性吝啬,二是因为会计都喜欢精打细算,三是因为形势越来越困难,不得不担起报纸的编辑工作时,所有困难一下子都出来了。
然后斗争就开始了!开始了争夺世界精确证据,反对提供虚假和伪造记帐凭证,开始反对某些政府机构——这些政府机构不允许《特里尔选侯国导报》公开报道前线后方不良现象、水手起义和弹药厂骚乱,甚至拒绝听取该报关于如何有效克服这种弊端的建议;恰恰相反,他们认为艾施先生能得到这些消息是可疑的——尽管只有心怀恶意的人才会认为这是可疑的——,并且已经在考虑,应该禁止像他这样的外国公民(卢森堡人)从事编辑工作;他多次受到警告,而且他与特里尔检查机构的关系也一周比一周僵。
因此,与世界为敌的艾施先生,也就顺理成章地对受屈辱、被压迫的人民产生了兄弟情谊,成为一个反对者和反抗者。
但他自己并不承认。
* * *
[1] 专门负责与客户书信往来的科室。——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