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洛贝格的事还是值得一提的。
一天晚上,当艾施、科恩和爱娜小姐三人共进晚餐时,艾施就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告诉这对兄妹。
当然,兄妹俩都认识雪茄店老板。
科恩有时候也会去他店里买雪茄,不过没注意到这个人有什么怪异之处:“我才不要看他呢。”他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然后附和艾施的看法,说他确实是个傻瓜。
但爱娜小姐却非常讨厌和自己想法相同的亨畋夫人,特地问道:“莫非亨畋夫人就是艾施先生隐瞒了如此之久的心上人。亨畋夫人肯定是一位非常贤惠的女士,但我认为自己也差不到哪里去。至于洛贝格先生的人品问题——如果有人像我哥那样,把窗帘弄得满是烟味,那当然不好;但另一方面,这至少让人知道家里有个男人。一个除了喝水什么都不干的男人……”她斟酌着字眼,“我会很讨厌的。”然后她问,“洛贝格先生到底有没有和女人谈情说爱过。”
“他可能还是一个纯情少男吧,这个傻瓜,”艾施说道。
科恩觉得他们还想让自己也取笑这个傻瓜一下,所以大声叫道:“纯情约瑟夫!”
无论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是因为他想监视自己的房客,还是因为自然而然,科恩现在也会光顾洛贝格的雪茄店,而洛贝格却十分害怕这位海关稽查员先生,因为这位先生常常人未见声先到,而且到的还是叫骂吵闹声。
他的害怕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就发生了一件事。
就在雪茄店快要打烊的时候,科恩和艾施一起来到洛贝格跟前,科恩吩咐道:“快收拾一下,小伙子,今天就是你的告别纯真之日。”
洛贝格无助地转着双眼,指着店里一位身穿救世军制服的男人。
“蒙面人。”科恩说道。
洛贝格显得有点不知所措:“我的一个朋友。”
“我们也是朋友。”科恩说道,然后把大手伸向那个救世军军兵。
这是一个脸上长着雀斑和几个青春痘的红头发小伙子,他已经学会了要友善对待任何人;他对着科恩灿烂地微笑着,帮洛贝格解围:“洛贝格兄弟答应今晚和我们并肩作战。我是过来接他的。”
“哦,你们要出去战斗啊,那我们也一起去吧。”科恩兴奋地说道,“我们是朋友嘛……”
“只要是朋友,我们都欢迎。”这个救世军军兵愉快地说道。
没有人问一下洛贝格的意见;他的脸上露出一副被捉奸在床的表情,狼狈地把店门关好。
艾施饶有兴趣地跟在后面,不过他很看不惯科恩那副颐指气使的嘴脸,所以友好地拍了拍洛贝格的肩膀,就像特尔切尔经常拍他的肩膀一样。
他们一行人步行来到内卡市郊。
还在卡费塔勒路上的时候,他们就听到打鼓击钹的声音,当过兵的科恩已经在踩着鼓点走路了。走到这条路的尽头时,他们看见一群救世军军兵在朦胧的夜色中站在公园的边上。
这里下过一层薄薄的雪,路面湿答答的,在这一小队人聚集的地方,雪已经化成一滩黑糊糊的泥水,冷飕飕地渗入靴子中。
少尉站在一张长椅上,在暮色渐染的天空下大声喊道:“到我们这里来吧,让你们获得拯救吧,救世主即将前来拯救被俘的灵魂!”
应者寥寥。
当军兵们打鼓击钹唱起救赎之爱,赞美诗“主啊,万军之神,拯救吾等,啊,让吾永生”响彻全场时,站在周围的平民们没有几个一起和唱的——大多数人肯定只是因为好奇而来看热闹的。
尽管这些老实的军兵们使劲唱着,两个女孩用尽全力敲着铃鼓,但天色越来越暗,他们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少,和他们站在一起的很快就只剩下少尉了,而看客就只剩下洛贝格、科恩和艾施了。
也许,洛贝格到现在都很想和他们一起唱——要不是科恩一个劲儿地捅他的腰眼吩咐他“洛贝格,一起唱”,他肯定会这么做,而且在艾施和科恩面前,他一点都不会感到害羞和害怕。
这让洛贝格感到很不痛快,所以当有一个警察走过来要求他们全部离开时,他感到很开心。
于是他们全都向托马斯啤酒店走去。
不过,要是洛贝格也跟着一起唱就好了,没错,甚至可能会出现一个小小的奇迹,因为这又不费什么工夫,甚至艾施都会高声赞美主和救赎之爱,没错,只需要一丁点火星,或许洛贝格的歌声就是那个火星。
但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谁也无法左右了。
其实艾施自己也不知道那时那处发生了什么:两个女孩敲着铃鼓,她们的长官站在长椅上,向她们发出开始的信号。这让他很奇怪地想起了特尔切尔在舞台上对伊洛娜下的命令。
也许是晚上突然冷得发脆的宁静,夜色在城市边缘这里戛然而止,就像剧院中的音乐一样,就像黑色枝桠纹丝不动,朝天刺向漆黑夜空一样;后面的广场上,弧光灯已经亮了起来。
一切都那么令人费解。
雪水带着刺骨的寒冷渗入鞋子;但并不只是因为这样,艾施才想站到没有水痕的长椅上面,宣讲如何才能平安喜乐,获得拯救解脱,而是因为那种很奇怪地感觉自己像孤儿一样的孤独感又浮上了心头,他突然惊骇地意识到,自己一定会孤独终老。
他心中生出某种模糊而又惊人的希望:要是他能站在长椅上就好了,而且好多了;他仿佛看到,伊洛娜就在自己眼前,穿着救世军制服,抬头看着他,等待着他发出敲响铃鼓和高呼“哈利路亚”的救赎信号。
不过,科恩却挑衅似的站在艾施的旁边,从湿透了的海关大衣立领中传来一阵嘲笑;看到这一幕,艾施的希望立即胆怯地躲了起来。
他撇了撇嘴,脸上露出一抹不屑之色,心里甚至有点庆幸,幸好自己和科恩不是一路人。
不管怎样,警察把他们打发走了,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洛贝格、那个脸上长着青春痘的救世军军兵和其中的一个女孩走在前面。
艾施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是啊,像这样的女孩,不管敲铃鼓还是扔盘子,只管命令她们去做就是了,反正都一样的,只是衣服不同而已。她们歌颂仁爱,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那里,都一样。
“完美的救赎之爱。”艾施不禁笑了起来,然后决定为此仔细察看这个勇敢的救世军女兵。
当他们快走到托马斯啤酒店的时候,那个女孩停了下来,抬起一脚——靴子都湿得不成形了——踩在墙裙上,开始系起鞋带。
当她这时站着弯下身去,黑草帽碰到膝盖时,她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人,而是一个怪物,有着某种机械客观性的怪物;要是在别的时候看到女孩做出这种姿势的话,艾施肯定会在她翘起的屁股上拍一下,这时却有点害怕,好像对此一点都没有兴趣,险些觉得自己和别人之间的又一座桥也断了。
他渴望重新回到科隆。
那天在厨房里,他很想伸手在亨畋妈妈的胸口摸一把;对呀,亨畋妈妈是可以弯下腰系鞋带的呀。
不过,每个男人都有相同的想法,就像心情愉快时,对每个人都用“你”来称呼的科恩那样,他指着那个女孩说道:“你觉得,她好弄到手吗?”
艾施瞪了科恩一眼,但科恩并不就此消停:“这些救世军军兵们,可能相互之间也会乱搞。”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托马斯啤酒店,刚走进明亮吵闹的大堂里,便闻到一股混杂着烤肉、洋葱和啤酒的香味。
不过,科恩对这里感到很失望,因为救世军那伙人没像他们那样坐下吃饭,而是纷纷告辞,聚在大厅里卖他们的报纸。
艾施不想和科恩单独坐在一起,所以宁愿他们不要走开:他心里仍然没有完全放弃那个模模糊糊的希望,盼着他们能把他在外面越来越暗的树木下感到却又不能领会的东西带回来。
但反过来一想,他们摆脱了科恩的嘲笑也挺好的,要是他们把洛贝格也带过去就更好了,因为没有得逞的科恩现在想转移目标,开始拿洛贝格开玩笑了。
科恩拿着一份洋葱烤牛肉和一升啤酒,想让这个无助的家伙下破一下忌。
但这个懦弱的家伙却坚决不碰,只是平静地说“玩人丧德”,既不吃肉,也不喝酒。
又一次失算的科恩只得把怒火发在酒菜上,一顿狼吞虎咽,把饭菜吃了个精光,一滴酒也没剩下。
艾施看着自己大啤酒杯杯底剩下的黑啤;真是奇怪,尽不尽兴,开不开心,竟然取决于干不干杯。不过,他心里还是对这个性子温和而又不失执拗的傻瓜生出一丝感激之情。
洛贝格坐在那里,安静地微笑着,有时候让人觉得,他那双四白眼里就要开始流泪了。但当救世军军兵在桌子之间来回穿梭又走到他边上时,他站了起来,好像要对他们大声说些什么。
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什么都没有说,就这么干站着,然后忽然又毫无征兆、毫无意义地说了两个凡是听到的人都觉得莫名其妙的字;他清楚地高声说出了“救赎”这两个字,然后又坐了下来。
科恩和艾施两人面面相觑。
当科恩用一根手指抵着额头,转着圈儿表示洛贝格的脑子有问题时,整个情况已经发生了及其奇怪和可怕的变化,就好像救赎这两个字自由地漂浮在桌子上,被一个看不见的旋转机构虚托着,甚至也脱离了说出这两个字的嘴巴。
虽然对这个傻瓜的鄙视分毫没有减少,但救世之国似乎存在,可能存在,必须存在,可能只是因为科恩,这个撅着大屁股坐在托马斯啤酒店里的死畜生,懒得连下一个路口的事情都不去想,更别提去想什么获得自由,向往远方了。
所以,虽然艾施远不是什么一本正经的人,相反还用大啤酒杯在桌子上敲了敲,又要了一大杯啤酒,却也因此而变得像洛贝格一样沉默了;在酒足饭饱离开后,当科恩提议带“纯情约瑟夫”一起去找姑娘时,艾施却表示自己今天不去了,把满脸失望的巴尔塔萨·科恩一个人留在街上,自己送雪茄店老板回家,心满意足地听着身后传来科恩气极败坏地冲着他们高声咒骂的声音。
雪已经停了,在吹面不寒的柔风中,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就像彩带一样轻盈地飘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