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一大早就去了趟阿尔罕布拉剧院。
那里当然还没有人。
他翻遍了盖纳特桌上的信件,找到了一封还没拆开,但有他自己笔迹的信,他感到很吃惊,因为他竟然没有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他自己在曼海姆写给爱娜的信。
嗯,这么久都没有回信,她又要大声哭骂不休了。不过,也真的不冤。剧院里的这帮混蛋做事不认真。
终于,特尔切尔迤迤然走了进来。
再次见到他,艾施还是很开心的。
特尔切尔亲切地说道:“哟,您终于回来啦!每个人都忙着做私活,特尔切尔只好一个人忙着做脏活累活。”
盖纳特在哪里?
“哼,在慕尼黑和他的宝贝家人们在一起……他家里好几个人病得很重,他们感冒了。”
那他很快就会回来,艾施说。
“经理先生是得快点回来,昨晚观众席上连五十个人都不到。我们得和奥本海默商量一下。”
“好啊,”艾施说道,“那我们就去找奥本海默吧。”
他们和奥本海默一起达成共识,即安排最后一轮演出。
“难道我没有警告过您吗?”奥本海默说道,“摔跤表演是好看,可也不能天天都是摔跤表演!看多了谁还想看?”
这正中艾施下怀;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让盖纳特回来后把他的那份收益结清,越早关门,他们就越早动身去美国。
这一次,他主动要求和特尔切尔共进午餐,因为现在正是要启动美国计划的时候。
还没走到街上,艾施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份名单,算了一下他事先记下一起去美国的姑娘总人数。
“对了,我这里也有一些。”特尔切尔说道,“不过,盖纳特必须先把钱还给我。”
艾施有些惊讶,因为特尔切尔应该从洛贝格和爱娜的投资中得了不少好处,感到满意才是。
特尔切尔气哼哼地说道:“我们花在摔跤表演上的钱,您以为是谁的?他可是欠了一屁股债,您难道不明白吗?他已经把那些服装道具都抵押给我了,但我在美国要这些东西干嘛?”
这听起来虽然让人有些惊讶,但在摔跤表演这桩生意清算完毕后,盖纳特手上不就有钱了吗?特尔切尔不就可以去美国吗?
“伊洛娜也得去。”特尔切尔作出了决定。
“那你就错了,我亲爱的朋友,”艾施心想,“伊洛娜再也不会掺和这些事情了;虽然她现在还跟科恩搅和在一起,可那也不会持续多久的;她很快就会住进城堡,那里遥不可及,那里有小鹿在城堡园林里吃着嫩草。”
他说自己还得去一趟市警总局,于是他们便绕道而去。
艾施在一家文具店里买了几份报纸和一个信封;他把报纸塞进口袋,然后立即用非常花哨的字体写好通信地址。接着,他从皮夹里取出那封叠得整整齐齐的告发信,把它塞进信封后向市警总局走去。
从市警总局的大楼回来后,他就接着之前的话茬继续说道:“没必要带上伊洛娜。”
“那可不行!”特尔切尔说道,“首先,我们会在那里获得极好的聘用合同;其次,要是白跑了一趟,那么我们还得在这里干活。她成天无所事事的,也该歇够了;而且,我已经给她写信了。”
“胡闹,”艾施毫不客气地说道,“要贩运妇女,要做皮条客,就不要带着女人。”
特尔切尔笑着说:“哟,如果您觉得我该就此作罢,那您就是在毁我在那边的财路,您就得赔我。您现在可是个大富翁了……出一次差,通常都会带一大笔钱回家吧?”
艾施不禁一愣;特尔切尔似乎往市警总局那边瞥了一眼——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这个变戏法的犹太人知道了什么?可他自己都对这趟美国之行一无所知;他冲着特尔切尔骂道:“滚一边去!我可没带钱回来。”
“无意冒犯,艾施先生,您别见怪,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当他们走进亨畋妈妈的酒馆时,艾施心里又觉得,特尔切尔好像知道些什么,有可能会叫他“凶手”。
他不敢在大堂里四下张望。最后,他抬眼看到挂着亨畋先生遗像的地方有一个白斑,白斑边上挂着蜘蛛网。他瞥了一眼特尔切尔,但特尔切尔什么也没说,因为这家伙显然什么都没察觉到,是的,毫无察觉!
艾施顿时心头大定,差点儿手舞足蹈起来;一是因为有些忘乎所以,二是想要转移特尔切尔对遗像的注意力,他走到机械琴跟前,使它奏起轰响吵闹的乐曲。
听到轰闹声,亨畋妈妈赶紧走了过来,这时艾施心中生出一股强烈的欲望,很想情真意切地大声向她问好:他真想把她当成艾施夫人介绍给大家,如果他强抑冲动,不开这种充满爱意的玩笑,那不仅是因为他感激她,愿意维护她的矜持,而且也因为特尔切尔-特尔替尼先生还不配得到这样的信任。不过,艾施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过分谨慎地保守秘密。
当特尔切尔吃完饭准备离开时,艾施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陪着他,然后又绕弯路回来,而是大大方方地说自己还要留下来看一会儿报纸。
他把报纸从口袋中取出来,却重新又塞了回去。
他干坐着,平静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
他不看报纸。
他凝视着墙上的白斑。
当一切重归寂静的时候,他上了楼。
他很感激亨畋妈妈,他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
他们又聊起出售酒馆一事,艾施认为,奥本海默可能会帮他们找一个下家。
他们温情脉脉地聊起了他们的婚姻。
里间的天花板上有一个看起来像黑蝴蝶的斑点;但它只是一个污斑。
晚上,他心里念着自己的工作,想出去找找姑娘。然而,他又转念一想,觉得自己应该先去看看那个小伙子,看看哈利在干嘛。
他没找到人,白折腾了一番,正要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时,阿尔方斯来了。
这个胖子看起来很滑稽:油光可鉴的头发凌乱地粘在脑壳上,真丝衬衫敞开着,露出白花花的无毛胸脯,让人莫名地想起弄得乱七八糟的软垫子。
艾施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胖子在门口的一张餐桌前坐下,唉声叹气着。
艾施走到他跟前停下,仍然大笑不停,似乎想要用笑声赶走什么似的:“喂,阿尔方斯,别来无恙?”
这个潦倒失意的胖乐师脸色阴沉,充满敌意地盯着他。
“喝点酒,消消愁,然后说说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尔方斯喝了一口法国白兰地,一声不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天哪……万万没想到啊……有人自己作了孽,竟然还问发生了什么事!”
“别胡说八道,到底怎么了?”
“天哪!他死了!”阿尔方斯双手托腮,楞楞地看着前方;艾施也在桌前坐下。
“死了,谁死了?”
阿尔方斯结结巴巴地说:“他太爱他了。”
这话听起来又很奇怪。
“谁爱谁?”
阿尔方斯的口气突然一变:“您干嘛这副样子;哈利死了……”
哦,哈利死了,艾施真的不愿相信,有些茫然地看着这胖子;泪水在胖子的脸上缓缓流下:“听了您上次说的话之后,他就变得痴痴癫癫了……他太爱那人了……在报纸上看到消息后,他就把自己锁了起来……今天下午……我们现在才找到了他……佛罗那安眠药。”
哦,哈利死了;这似乎自有道理,必定会如此收场。
艾施只是不知道,里面的道理是什么。
他说了句“可怜的家伙”,然后突然明白过来,心中涌出无限喜悦,因为他中午把信送到了市警总局;这里总算像账目一样,谋杀和反杀相抵,借贷平衡,这里的账目终于正确无误、结清轧平!
奇怪的只是,他仍然觉得自己并非全然无过;他再次说道:“可怜的家伙……他为什么这么傻?”
阿尔方斯呆呆地瞅着他:“报纸上都报导了,他看到了……”
“什么?”
“喏。”阿尔方斯指着从艾施外套口袋里露出来的那叠报纸。
艾施耸了耸肩,——他忘了看报纸了。
他取出报纸:最后一版上有了许多重复内容,都是黑框大字,因为无论是他的下属公司,还是职员和工人,都悲痛难抑,发出讣闻:
高级骑士、监事会主席
爱德华·冯·伯特兰先生
不久前身患重病,今日世长辞。
但在前面的文章中,除了几篇高度颂扬伯特兰生平事迹的讣告之外,还写道,逝者可能因神经突然错乱而举枪自杀。
艾施前前后后都看了一遍,对这些并不太感兴趣。
他只是发觉,今天拿走遗像是多么英明的决定。
奇怪的是,像这位乐师这样,一个全然无关之人,竟然也会这般悲痛欲绝。
他面带嘲弄之色,微微做了个鬼脸,亲热地拍了拍这胖子虚胖的后背表示安慰,付了胖子的酒钱,然后向亨畋夫人家走去。
他悠闲地迈着大步,心里想着马丁,想着这个瘸子再也不会拄着坚硬的双拐跟在后面威胁他了。
这又是一桩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