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 第11节 爱娜小姐

当告别童年,开始担心自己注定会在孤独无助和遍地荆棘之中迎接未来的死亡时,每个人都会遇到那个特殊困境,而在这种其实无比可怕的特殊困境之中,每个人都会寻找一个可以在黑暗隘口中携手前进的同伴。

如果这个人已经知道,与别人同床共枕显然非常令人身心愉悦,那么这个人就觉得,两人之间的肌肤相亲灵肉相合可以延续至死:虽然有些东西看起来令人作呕,因为它发生在没有好好晾晒除味的劣质床单之间,或者因为有人会觉得,女孩只在乎年老之时能有个丈夫养活自己。

但千万别忘了,每个人,虽然脸色微黄、面容瘦削、身材瘦小、嘴里左上角还明显缺了一颗牙齿,别忘了,这个人虽然少了颗牙齿,但仍然吵着要寻找可以保护自己永远不会死亡、不会怕死的爱情——那种怕死的极度恐惧每晚都会降临在这个孤枕难眠之人的身上,像熊熊火焰一样围着她,舔着她,而这时正是她脱衣之时。

就像爱娜小姐现在所做的那样:她换下严实的红色丝绒紧身上衣,然后褪下深绿色的布裙和衬裙,接着又换下鞋子;但她的长筒袜,以及浆洗得发白的衬裙仍然留着,她甚至连解开紧身胸衣的决心都没有。

是的,她很害怕,但她调皮地微笑着,以此来隐藏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然后借着床头柜上摇曳忽闪的烛火,没有再脱衣服就钻进了被窝。

此外,她听到艾施多次走过前厅,而且每次他发出的声音,都比他平时做这些日常例行之事时该发出的要吵得多。

也许,这些例行之事本身就是可有可无的,因为他为什么要出来打两次水呢?水桶有那么重吗?前厅那么大,干嘛把水桶刚好放在她的门前?把水桶放在地上时,需要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吗?

每次爱娜小姐听到这样的声音时,她也不甘示弱地弄出一样大的声响:在吱咯作响的床上伸个懒腰,甚至故意踢一下床尾的墙壁,还像困得不行了似的用刚好能让他听见的声音叹一口气“哦,天啊”,有时也会假装咳嗽清清嗓子。

艾施可是个急性子,在他俩用这种方式你来我往地打了一会儿“电报”后,果断地溜进了她的房间。

爱娜小姐躺在床上冲着他微笑着,露出少了一颗牙齿的牙槽,笑容里中带着一丝调皮、奸计得逞的喜气,同时还带着几许亲热——可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她。

尽管这样,对于她嘴里说着“别这样,艾施先生,您这是干什么,您还是赶紧出去吧”这样的违心之言,他还是没有理睬,而是镇静地留在了她的房间里。

他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他像大多数人一样,都非常贪恋美色;他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两个不同性别的人朝夕相处,现在又独处一室,很难抗拒两人身体的诚实反应,并且在“干嘛不呢”这个念头的作祟之下,轻率地向身体缴械投降;他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他觉得她也有相同的渴望,并不把她似拒还迎的话当真。

也就是说,他这样做,肯定不仅仅是为了遵从下半身的本能欲望,哪怕把嫉妒也算作下半身的本能欲望——每个男人每次看到有姑娘与盖纳特先生打情骂俏时都可能会感到嫉妒。

对于艾施这种人来说,他这样做,还因为为找乐子而找的乐子,有利于实现更高的目标——这个目标,他几乎没有想到;这个目标,让他身不由己;这个目标却又只是为了抑制深入他骨髓的巨大恐惧,即使这种恐惧有时似乎只是远离妻儿,孤身一人躺在旅馆床上的外派职员才有——会找又老又丑的女服务员过夜,有时会讲些动人的下流笑话,常常心怀愧疚的外派职员的恐惧和欲望。

当然,在把水桶用力放在地上时,艾施就不再去想,离开科隆后自己心头一再涌起的孤独,也不再去想,在特尔切尔嗖嗖嗖地把一把把寒光闪闪的飞刀甩出之前,弥漫在舞台上的孤独。

这时候的他,坐在爱娜小姐的床沿上,正俯身向她凑过去,想要索取,想要发泄,想从她身上得到并不只是普通贪恋美色之徒在欲望支配下想到的东西,因为在表面上如此显而易见的举动、如此平庸不堪的念头之后,总是隐藏着某种渴望,被俘灵魂的渴望:渴望摆脱孤独,渴望获得拯救——他和她,也许所有人,当然也包括伊洛娜,都需要的拯救。但爱娜姑娘无法拯救他,因为无论是她,还是他,都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因此,当她不让他有进一步的举动,委婉地拒绝他,说出“这要等我们结成夫妻才行”时,涌上他心头的怒气不只是小男人觉得扫兴才有的怒气,也不是单纯的怒火,因为他好笑地发现她衣服脱一半穿一半。

这是意外,这是失望,即使这看起来似乎和高贵两个字沾不上边。

他不客气而又不失冷静地回答说:“好吧,那就算了。”

虽然在他看来,她的拒绝是天意在告诫他不要沾花惹草,但他还是迅速离开这里,出去在外面找了一个你情我愿的姑娘。

这让爱娜感到很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