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 第11节 分手和求亲

他收到消息,父亲一直卧病在床,病情没有起色。老头一个人都不认识了,每天都在浑浑噩噩度日。

约阿希姆心里突然冒出一个虽然极为不孝,但想想就开心的念头:现在大家都可以放心地向斯托平寄信了。他想象着,那个斜挎着邮袋的邮差是如何走进书房的,而老头又是如何糊里糊涂地把一封封信倒出来,即使下面有一张订婚礼帖,老头也看不懂。

这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也是一种对未来的模糊希望。

“可能还会见到鲁泽娜”的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十分害怕,尽管有时在下班途中,他觉得根本不可能在自己家里碰到她。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每天都期待着她的消息,因为他已经和伯特兰的律师解决了给她分期汇去生活费的问题,有理由相信她已经知道了。但他没收到她的任何消息,倒是律师给他写了一封信,说汇出去的钱被拒收了。

这可不行;他动身去找鲁泽娜。

房子、楼梯和公寓,都给他带来一种窒息的感觉,甚至是一种近乎心碎的思念。他担心自己又被拒之门外,甚至有可能被某个清洁女工打发走;虽然非常不情愿进入女士的房间,他还是只问了声“鲁泽娜在家吗”,敲了敲门便走了进去。

房间里乱七八糟,像个垃圾堆;鲁泽娜蓬头垢面、衣冠不整,像个疯婆子。她躺在长沙发上,冲他作了个“别过来,烦着呢”的手势,似乎知道他会来这里。

她有气无力地说:“你送的东西,我一样没拿。戒指我留下了,纪念品。”

约阿希姆无法对她产生一丝同情;在楼梯上时,他还想对她解释,说自己“其实不明白你对我有什么不满”,但现在只是感到恼火;他的眼里只看到她变得更加执拗了。但他还是说:“鲁泽娜,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充满讥诮地大笑起来。

她的执拗和使他受到伤害、委屈的鲁莽,让他的心头再次涌起万般的苦涩。不,他不打算说服她,那纯粹是白费力气,所以他只是说:“既然知道你只能勉强度日,那我绝不能袖手旁观,而且我早就打算这样做,无论我们是否生活在一起,只是现在对我来说更容易一些,因为我……”他故意加上这一句,“……现在得接管庄园了,所以手头更加方便了。”

“你是个好人,”鲁泽娜说,“只是交了个坏朋友。”

约阿希姆的内心其实也是这么认为的,可嘴上却不想承认,所以只是问道:“伯特兰为什么是个坏朋友?”

“说话不中听。”鲁泽娜回答。

和鲁泽娜达成统一阵线共同反对伯特兰的想法似乎很诱人,但这会不会是魔鬼的另一个诱惑,伯特兰的另一个阴谋呢?

显然,鲁泽娜也是这么想的,因为她说:“你要小心他。”

约阿希姆说:“我知道他的缺点。”

她从长沙发上坐了起来,于是两人便并肩坐着。“你是个可怜的好人,不知道坏人有多坏。”

约阿希姆让她放心,说这些他都知道,自己没那么好骗。

就这样,他们聊了好一会儿关于伯特兰的事,但都没有提过这个家伙的名字。两人都不想停下来,所以就一直接着话头聊下去,只是越聊情越悲、话越少,及至无语凝噎,眼泪模糊了鲁泽娜的双眼,顺着脸颊缓缓流下。约阿希姆也是双目含泪。两人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觉得生无可恋,因为他们意识到,他俩再也不能相互依存、相互慰藉了。

两人不敢对视。

最后,约阿希姆痛苦地轻声说道:“求你了,鲁泽娜,至少把钱收下吧。”

她没有回答,只是握住了他的手。当他想要俯身吻她时,她却低下了头,使他的吻落在她的发夹之间。

“你走,现在就走,”她说,“赶紧走。”于是,约阿希姆静悄悄地离开了已经变暗的房间。

他知会了律师,以便重新送交捐款证明;这次鲁泽娜肯定会接受。

然而,他的心里一直还留着鲁泽娜和他分手时的那丝温柔,他感到非常悲伤沮丧,甚至超过了他之前对她不可理喻行为的无奈和愤恨。

她现在还是那么莫名其妙,那么让人难以忍受。

他对鲁泽娜的思念中充满了迷茫阴郁的渴望,充满了那种在刚到军官学校时对老家和母亲的不情不愿的思乡之情。

那个胖子是不是在陪着她?

他不由得想起父亲调戏鲁泽娜时开的玩笑,这时在这里也意识到了父亲的诅咒。这个患病、无助的人也派来了自己的代言人。是啊,上帝正在将父亲的诅咒变成现实;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屈服。

有时,他也会犹犹豫豫地去找鲁泽娜,但每次离她家只有几条街时,就会掉头或拐到别的地方去,走到贫民区中或亚历山大广场上熙来攘往的人流中,有一次甚至走到了库斯特林火车站。

他又一次深陷网中,无法挣脱,失去了所有的线索。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至少生活费现在可以正常汇给鲁泽娜了。

约阿希姆在伯特兰的律师身上花了很多时间,而且远超过实际所需的时间。不过,他在那里浪费那么多的时间,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

虽然连律师都有点不耐烦这种没完没了没意义的拜访,虽然约阿希姆希望落空,没能从律师那里打听到自己想知道的东西,不过律师还是不厌其烦地陪着这位重要客户,问了些不太相干的、近乎隐私的问题,同时还向约阿希姆展示了律师这个职业应有的关怀——这虽然会让人想起医生的关心,但确实让约阿希姆很享受。

这个律师长相清癯,没有胡子,虽然是伯特兰法务代表,看上去却像个英国人。

在耽搁了很长时间后终于收到鲁泽娜的承兑声明时,律师说:“好了,万事俱备。但如果按我的意思办,冯·帕瑟诺先生,我会建议您,让受益人女士自己选择领取相应的全额本金而不是每月的生活费。”

“话是没错,”约阿希姆插了一句,“但我和冯·伯特兰先生也就生活费一事谈过,因为……”

“我知道您的想法,冯·帕瑟诺先生,而且我也知道,恕我直言,您遇到难事时总是畏手畏脚;但我的建议是为了确保双方的最大利益:对这位女士来说,这是一笔相当可观的钱;与给她每个月生活费相比,这笔钱会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而对您来说,这是一劳永逸的买卖。”

约阿希姆感到有点无奈;难道是他想要一劳永逸的吗?

律师看到了他脸上的无奈:“如果您不介意我多嘴,掺和您私人问题的话,我的经验告诉我,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把过去的关系当作不存在,”——约阿希姆抬起头来——“是的,就是把它当作不存在,冯·帕瑟诺先生。毕竟,传统总是最好的参谋。”

“不存在”这个词盘旋在约阿希姆的脑海中,久久不肯消失。只不过奇怪的是,伯特兰他想借其法务代表之口改变他自己的看法,现在甚至还对情感传统表示认可。他为什么这么做?

律师接着说:“所以说,您也要从这个角度来考虑问题,冯·帕瑟诺先生;再者,对于您这样有身份的人来说,送一笔全额本金自然不在话下。”

以他的身份来讲,没错;那种如同在家一般温暖舒适的感觉浮上了约阿希姆的心头。

这一次离开律师事务所时,他的心情非常好,甚至整个人都变得精神焕发、神采飞扬了起来。

他还是没有完全洞悉自己的人生方向,因为他仍然有点不知所措,困惑于这一张似乎笼罩着这座城市的隐形之网,困惑于一切隐形之物——无法把握的隐形之物,使他对鲁泽娜的迷茫而执着的渴望变得微不足道的隐形之物,而且给他带来了新的焦虑痛苦,以一种全新的虚幻方式将他自己和鲁泽娜还有这座城市的一切捆绑在一起,使虚幻的光明之网变成一张恐惧之网围在他周围的隐形之物;在这张网中,在这张充斥着无边混乱的网中还暗藏着威胁——伊丽莎白也会陷入网中,重新沾染不属于她的都市气息,这个圣洁无瑕的她也会落入魔掌之中,也会羁绊于隐形之物,也会因他之过而受牵连,也会因他之故而深深陷入。

他无法摆脱魔鬼的隐形束缚:光明总是面临黑暗的渗透,即使看不见,即使很遥远,即使很零散,即使很模糊,可黑暗就是肮脏的,就像父亲在母亲家里对女佣做的丑事一样。

不管怎样,在离开律师事务所时,约阿希姆清楚地感觉到了事情的转机,因为伯特兰似乎借自己的法务代表之口揭穿了自己的谎言。

果然是伯特兰,这家伙想要把他拉进这张看不见、摸不着的网中;而现在连这家伙的法务代表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只要把整件事当作不存在,那么帕瑟诺的身份,也可以是另一个身份——不在这座城市之中,也不在这里熙来攘往的人群之中。对,这就是伯特兰借其法务代表之口告诉他的;魔鬼终于耐不住显露身形了,即使仍然臣服于上帝的意志;而上帝则借父亲之口,要求毁灭和消除父亲曾经对他的诅咒。

魔鬼已经认输,虽然还没有明确放弃伊丽莎白,但还是建议他遵从父亲的意愿。

他没有特地请教伯特兰,而是独自决定让律师全权负责本金支付事宜。

同样,在得知男爵一家已经抵达柏林的消息后,他也没有问过伯特兰,就穿上阅兵制服,戴上新手套,坐车去拜访他们,并希望能够碰到男爵和男爵夫人。

一见面,他们就想让他先去看看新房子,可他却想先和男爵私下里谈谈。在和男爵一起走到无人之处后,他啪地一个立正,就像站在长官面前一样,昂首挺胸,站得笔直,然后请求男爵把伊丽莎白嫁给自己。

“非常高兴,非常荣幸,我亲爱的,亲爱的帕瑟诺。”男爵说道,然后把男爵夫人叫了进来。

“哦,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做母亲的就盼着能了却一桩桩心事。”男爵夫人说完后轻轻地擦了擦眼泪。

是的,他就是他们心目中的乘龙快婿,他们也想不出还有谁比他更合适,深信他一定会尽全力让他们的女儿幸福快乐。

“是的,我保证。”他很有男子气概地回答说。

男爵握着他的手说:“不过,我们现在得和伊丽莎白谈谈;希望您能理解。”

他回答说:“理当如此。”

于是他们又半正式半随意地谈了一刻钟,他也没有忘记提到伯特兰受伤一事;随后他便匆匆离去,没有参观新家,也没有见到伊丽莎白——但这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往后余生他都可以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