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 第12节 医院探病

约阿希姆自己也发现,对于女方接受求亲的渴望其实并不强烈,心里也不在乎要等多久,只是偶尔才会惊讶于自己竟然无法想象他们未来的生活。虽然他可以想象自己拄着白色象牙柄的手杖,站在庄园庭院正中,站在伊丽莎白身旁,可当他想要看得更仔细一些时,脑海中就会出现伯特兰的身影。

他不想告诉伯特兰自己求亲的事,觉得有点难以启齿;毕竟,这事打击的就是伯特兰,为了保护伊丽莎白而要防备的也是伯特兰。严格来说,这有点算出尔反尔了,因为他似乎已经把伊丽莎白托付给伯特兰了。就算伯特兰活该如此,可他依然不忍心再往这家伙的伤口上撒把盐。

当然,这并不是推迟订婚的理由;但他突然发现,要是不事先通知伯特兰的话,订婚仪式似乎根本无法举行。而且,注意看好伯特兰也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他不明白自己这些天为什么会把伯特兰忘得一干二净,仿佛自己已经卸下了所有责任。对了,伯特兰可能还在生病呢;他坐车去了医院。

伯特兰确实还在那里,而且还必须动个手术;对于自己竟能如此忽视伯特兰这个病人,约阿希姆感到惊愕异常,在这个时候,就算他准备说出那件即将发生的大事,那也不过就是在为自己的疏忽大意找一个借口而已:“亲爱的伯特兰,我可不能总拿自己的私事来打扰您。”

伯特兰莞尔而笑,在他的笑容里似乎藏着几分医生或女性才有的关怀:“没事的,尽管来,帕瑟诺,这还不算太糟;我挺喜欢听您的那些私事。”

于是,约阿希姆便说起自己向伊丽莎白求亲的事。“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同意。不过,虽然我很期望她会同意,但我更担心她会拒绝,因为这样的话,我会觉得自己又将无可救药地回到最近几个月的那种极度混乱无绪之中——大多数情况您都清楚;而我却希望能陪着她重新找到一条自由之路。”

伯特兰又莞尔而笑:“您知道吗,帕瑟诺,这说起来虽然挺美,但我不想您因此而结婚;您不必担心,我相信,我很快就要向您道喜了。”

“真烦人,又在损我;这家伙真是个损友,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朋友,喜欢嫉妒,让人扫兴,犯不着找个理由为这家伙开脱。”因此,约阿希姆没搭理这些损话,而是回到自己的思路上,请教伯特兰:“要是她拒绝了呢,那我该怎么办?”

伯特兰的回答正是他想听的:“她不会拒绝。”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充满自信,让约阿希姆再次感受到那种安全感——经常是由伯特兰带给他的安全感。在他看来,伊丽莎白宁愿和他这个既不可靠又缺乏自信的人凑合过日子,而放弃伯特兰这个既可靠又自信的佼佼者,简直太没天理了。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看法,他的内心有个声音说:“同穿帝国制服的战友。”

突然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伯特兰当上少校时的模样。

不过,伯特兰的这份自信是从何处而来?这家伙怎么知道伊丽莎白不会拒绝的呢?为何他的笑容中满是嘲讽之色?这个人知道什么?

他后悔向伯特兰吐露了自己的秘密。当然,伯特兰本来就有理由在笑容里带上些许嘲讽,或者更确切地说,露出了然于胸的微笑;可这不过就是个表示友好善意的微笑而已。

前一天,伊丽莎白毅然前来探病。

她坐车来到医院,然后请伯特兰去接待室。尽管伤痛不便,他还是立刻下楼去找她。

这是一次很奇怪的探病,相当不合规矩;但伊丽莎白根本没心思为自己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开脱;她显然有些心烦意乱,开门见山地说:“约阿希姆向我求亲了。”

“如果您爱他,那不是问题。”

“我不爱他。”

“那也不是问题,因为您可以拒绝他。”

“也就是说,您不会帮我?”

“伊丽莎白,在这件事上,恐怕没人能帮您。”

“但我原本以为您可以帮我的。”

“之前我就说过,我不想再见到您。”

“那我们的友情呢?也说没就没了吗?”

“我不知道,伊丽莎白。”

“约阿希姆爱我。”

“很遗憾,爱情需要一定的聪明,近乎智慧的聪明。因此,请允许我对这份爱情持怀疑态度。我已经警告过您一次了。”

“你是个坏朋友。”

“不,我也有绝对真诚的时候。”

“有没有人因为太笨而得不到爱情?”

“我刚才说过了。”

“大概,我也是太笨了,得不到爱情……”

“听我说,伊丽莎白,我们不要考虑这些问题,因为它们不会影响我们的生活。”

“也许我也爱他……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并不反对自己嫁给他。”伊丽莎白坐在这个小接待室里的大沙发椅上,眼睛看着地面。

“您为什么来这里,伊丽莎白?肯定不会是因为您没了主意,又没人给您出主意才来的。”

“反正您又不想帮我。”

“您来这里,是因为无法忍受有人刻意躲着您。”

“我是认真的……您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非常认真,您不可以再对我说那些可恶的话。我是说,想让您帮帮我……”

“但是,事情的真相我必须告诉您。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得不这样说。您来这里,是因为您觉得,我似乎在您的世界之外的某处;您来这里,是因为您认为,除了‘我爱他,我不爱他’这两个没趣的选项之外,在这个某处还有第三个选项。”

“也许是这样;我也不知道。”

“您来这里,是因为您知道,我爱您——我曾经明白无误地告诉过您;您来这里,是因为您想让我知道,我那略显荒谬的爱情观对我有何影响,”他从侧面看着她,“也许是为了证明,把生米煮成熟饭的速度有多快……”

“这不是真的!”

“让我们坦诚点,伊丽莎白,您和我之间的问题其实就是,您愿不愿意嫁给我。或者更确切地说,您爱不爱我。”

“冯·伯特兰先生,您怎么可以这样趁人之危啊!”

“说真的,您不应该这么说,因为您很清楚,事实并非如此。您正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必须做出抉择,不能墨守陈规,被传统习俗迷住了眼睛,缚住了手脚。当然,这只取决于一个女人愿不愿意把那个男人当作恋人,而不是取决于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过日子。如果我有什么要责怪约阿希姆这个家伙的话,那就是他没有坦诚地和您一起解决唯一的要事,而是向令尊令堂提亲,这简直就是在侮辱您。看着吧,下一步他就要向您单膝下跪了。”

“您又想折磨我。我真不该来这里。”

“是的,您真的不该过来,因为我说过不想再见到您;但是,你一定会来,因为你爱……”

她用手捂住了耳朵。

“或者更确切地说,您都不相信自己会爱上我。”

“啊,别折磨我啦,没看到我都快烦死了吗?”她仰起头闭上眼,双手按着太阳穴,躺在沙发椅上——她在莱斯托也经常这样坐着;看到她这种故态复萌的坐姿,他不禁微笑了起来,脸上更是露出近乎温柔的表情。

他站到她身后。吊带里的胳膊传来阵阵疼痛,让他的动作看起来很笨拙。但他还是忍痛弯下了腰,把嘴唇贴上了她的嘴唇。

她又惊又怒:“您疯啦!”

“不,这只是个离别之吻。”

她脸色苍白,声音也同样苍白:“您怎么可以,您不……”

“谁可以吻您,伊丽莎白?”

“您又不爱我 ……”

这时,伯特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胳膊传来阵阵刺痛,他觉得自己有些发烧。她说得对,这真的很疯狂。他突然转过身来,站得非常近,差一点就碰到她。“我不爱你?”虽然说者无意,但这话听起来就是像在威胁她。

她站着一动不动,双臂下垂,听凭他把她自己的头向后仰着。

他对着她的脸重复威胁着:“我不爱你?”

她觉得他会咬她的嘴唇,但等来的却是轻轻一吻。

僵硬的双唇渐渐融化,不可思议地化作嫣然一笑,而那无力下垂的双手也恢复了活力,在感情的奔涌释放下抬了起来,紧紧地抓住他的肩膀,再也不想放开。

这时他说:“当心,伊丽莎白,我那里有伤。”

她心里一惊,赶紧松手:“对不起。”她说完便没了力气,一下子瘫倒在沙发椅上。

他坐在扶手上,从帽子中拔出发夹,抚摩着她的金发。“你是多么美丽,我是多么爱你。”

她沉默不语,听凭他握住自己的手,感受着他因发烧而发烫的手上传来的热度,感受着他的脸在再次靠近自己时传来的热度。当他用沙哑的声音重复着“我爱你”时,她摇了摇头,却把自己的嘴唇送了上去。然后,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伯特兰坐在沙发椅的扶手上,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说道:“我思念你。”

她柔弱地应道:“这不是真的。”

“我渴望你。”

她没有回答,两眼直愣愣地看着。

他松开手不再抚摸她,然后站了起来,又说道:“我对你的渴望,难以言表,溢于言表。”

她听了嫣然一笑,说道:“那你,要走了吗?”

“是的。”

她抬眼看着他,目光中含着一丝怀疑和好奇;他重复道:“不,我们不会再见了。”

她仍然没明白。

伯特兰微笑着说道:“你能想象,我现在就去向令尊提亲吗?你能想象,我现在就矢口否认我说过的一切吗?那将是最卑鄙的花招,最无耻的伎俩。”

她似乎听出了他的意思,但还是不太明白:“那又是为什么呢?为什么……?”

“我又不能让你做我的恋人,跟我一起走……当然,我可以这样做,你呢,最后也会这么做……也许,是因为浪漫……也许,是因为你现在真的很喜欢我……现在当然……哦,你……”一通热吻,让他们迷失了自我,“……但我毕竟不能让你陷入尴尬的境地,即便你可能觉得这样做……坦率地说,比你和约阿希姆这家伙的婚事更值得。”

她惊讶地注视着他。“您现在还认为我会嫁给他吗?”

“当然,”为了冲淡过于紧张的气氛,他看着自己的手表,开玩笑地说,“已经二十分钟了,我们两个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反正,要么在二十分钟之前觉得这个想法不可忍受,要么现在觉得这个想法可以忍受。”

“您现在不应该开玩笑……”她慌乱地说,“难道,你是认真的?”

“我不知道……也没人知道。”

“你是在逃避,或是你喜欢这样折磨我。您太无耻了。”

伯特兰认真地说:“难道要我骗你吗?”

“也许你是在骗你自己……也许是因为你……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有些话不是真的……不,你不爱我。”

“我很自私。”

“你不爱我。”

“我爱你。”

她表情严肃地正面打量着他:“那么,我该嫁给约阿希姆吗?”

“不管怎样,我都不能对你说不。”

她松开了他的双手,默默地坐了很长时间。然后她站起身,拿起帽子,夹上发夹:“保重,我快要嫁人了……也许这听起来很讽刺,但你不会对此感到惊讶……也许我们俩都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保重。”

“保重,伊丽莎白,别忘了这一刻;这是我对约阿希姆的唯一一次报复……我永远不会忘了你。”

她用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你发烧了。”她说着快速走出接待室。

这就是发生在接待室里的事,而伯特兰为此付出的代价则是一场高烧。但在他看来,这是正常的、有益的,因为今天不等于昨天。而且,这让他又可以像往常一样,用友善的目光看着此刻坐在他前面,坐在这里,坐在同一座楼里——是同一座楼吗?——的约阿希姆。不,这太荒诞了。所以他说:“别担心,帕瑟诺,您一只脚已经踏进婚姻的殿堂了。祝您幸福。”

“真是一个不讲义气、喜欢挖苦的家伙。”约阿希姆又忍不住这样想着,只不过心里还是很感激、很放心。

可能是想起了父亲,可能只是瞥了伯特兰一眼,但结婚的念头很奇怪地和白衣修女们轻盈地在安静的病房走动的景象混在一起。伊丽莎白看起来温柔体贴,像修女一样,在银色云朵中散发着洁白的光芒,然后他想起了一幅圣母像——一幅他认为自己在德累斯顿见过的圣母升天像。

他从钩子上取下帽子。

他觉得自己是被伯特兰逼着接受这个婚姻的,现在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伯特兰想用这种手段拖我下水,让我重新过上平民生活;他想夺走我的军装和军职,代替我升任少校。”

在和伯特兰握手告别时,他没有注意到伯特兰的手烫得多么厉害。不过,他还是很感谢伯特兰对自己的祝福,然后在一身方正笔挺、棱角分明的长军服衬托下,挺直了腰板,迈着军人的步伐离开了。

伯特兰仍能听到靴刺在楼梯上发出的轻微叮当声,心中不禁估算着约阿希姆这时正从楼下的接待室门口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