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伯特兰做客斯托平的回忆中,冯·帕瑟诺老爷给人的感觉尤为奇怪。
在做客的第一天,伯特兰刚吃完早饭,冯·帕瑟诺老爷便立马过来请伯特兰陪他散步,参观庄园。
那是一个又闷又热的早晨,天阴沉沉、黑压压的,一丝风也没有,两个打谷场上传来的噼噼啪啪的打谷声,打破了这片沉闷的寂静。
冯·帕瑟诺老爷似乎很喜欢这种节奏,停下来好几次,用手杖合着拍子敲着,然后问道:“要不要看一下牛棚?”随后就向那一排又长又矮的牛棚走去。刚走到农场中间,他就停下来,摇了摇头说:“不行,牛都在牧场上吃草呢。”
伯特兰很有礼貌地问他养的牛都是什么品种的;冯·帕瑟诺老爷似乎没听懂这个问题,先是盯着伯特兰看了一会儿,然后耸耸肩说:“无所谓。”说完他就带着客人离开了农场。
农场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微微凹陷的小山谷,四周是连绵的山丘,是一片又一片的田地,目光所及,一派丰收景象。
“这里的一切全都是我们庄园的。”冯·帕瑟诺老爷用手杖向四周指了指,自豪地说道,然后抬起手臂用手杖一动不动地指着一个方向。伯特兰顺着看过去,发现山丘后面耸立着村里的教堂尖塔。“那里是邮所。”冯·帕瑟诺老爷告诉伯特兰,然后转头回村。
天气闷热难忍。
连枷打谷时发出的沉闷声音在他们身后慢慢消失,只有收割机发出的嘶嘶声、长柄大镰刀发出的嗖嗖声和一扎扎被扔起的庄稼秆发出的沙沙声仍然在凝滞的空气中不绝于耳。
冯·帕瑟诺老爷停了下来,问道:“您偶尔也会害怕吗?
伯特兰听得一愣,不过他对这个很有人情味的问题倒是深有感触:“我啊?哦,常有的事!”
冯·帕瑟诺老爷顿时来了兴趣:“您都什么时候感到害怕?寂静无声的时候吗?”
伯特兰发现冯·帕瑟诺老爷说的话似乎有点不太对劲,于是便说:“不,宁静有时反而更好;说真的,我非常喜欢田野的静美。”
冯·帕瑟诺老爷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有些恼火地说:“您不懂……”顿了一下,他又问道:“您有过孩子吗?”
“据我所知没有,冯·帕瑟诺先生。”
“我就说吧。”冯·帕瑟诺老爷看了一下表,顺着小路向远处望去;他摇着头,嘟囔了一声“搞不懂”,然后又对伯特兰说:“那么,您到底什么时候会害怕呢?”还没等伯特兰回答,他就又看了看表,说道:“这都几点了,他怎么还不来……”然后他仔细看着伯特兰的脸说:“您在出差旅行时可以给我写信吗?”
伯特兰说没问题,他很愿意这样做;听到这话,冯·帕瑟诺老爷显得非常高兴。
“嗯,那我就静候佳音了。我很感兴趣,我对很多事情都感兴趣……您害怕的时候也写信告诉我吧……他怎么还没来;您看,都没人给我写信,连我儿子也不给我写信……”
这时,远处出现一个背着黑色邮袋的人。
“他来了!”冯·帕瑟诺老爷拄着手杖,仿佛长了三条腿一样直步冲了过去,劈头盖脸地冲着那人大声喝骂道,“你死哪儿去了,又来得这么晚?这是你最后一次去邮所了……你被解雇了!听到没有?你被解雇了!”
他在那人面前挥舞着手杖,脸涨得通红;那人对此显然早已习以为常了,从容不迫地从肩膀取下邮袋递给他的东家冯·帕瑟诺老爷。
冯·帕瑟诺老爷马上很顺从地从马甲口袋里掏出钥匙,抖着手把锁打开,然后又抖着手伸进邮袋里,结果却只掏出来几份报纸,于是脸上怒意顿生,似乎又要暴跳如雷,拿着报纸指着邮差的鼻子,却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把报纸递给伯特兰,显然他这时才想起自己身边还有一位客人。“给,您自己看……”他抱怨着把它们放回邮袋里,锁好后边走边说,“恐怕今年我就得搬到城里住了,这里太安静了。”
他们刚进村,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冯·帕瑟诺老爷建议去牧师家避雨。“您反正都要认识他的。”他补充道。
得知牧师不在家时,他就已经很生气了,当牧师夫人说她丈夫可能是在学校时,便忍不住发起火来:“您似乎也认为,只要是老头喜欢听的,都可以拿来骗老头是吧?但我还没有那么老,不会不知道学校正在放假。”
“好了好了,又没人说牧师是在学校授课,而且牧师很快就会回来。”
“都是借口。”冯·帕瑟诺老爷哼了一声说。
牧师夫人可不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她请两位先生坐一会儿,自己去给他们倒杯葡萄酒。
当她离开房间时,冯·帕瑟诺老爷侧身转向伯特兰说:“看到我来,他总是避而不见,因为他知道我看透了他。”
“看透什么,冯·帕瑟诺先生?”
“嗯,当然是看透了他完全就是个无知又无能的牧师。但很不幸的是,我还必须和他搞好关系。这里是乡下,邻里之间都要相互照应、相互帮忙……”他犹豫了一下,又轻声补充道,“而且,他还负责看管墓地。”
这时,牧师走了进来,冯·帕瑟诺老爷马上介绍说,伯特兰是约阿希姆的朋友。“唉,一个来,一个走。”冯·帕瑟诺老爷若有所思地说道。
在场的其他人不知道,他此时隐约提起可怜的赫尔穆特,究竟想对伯特兰表达亲切之意,还是侮辱之意。
“对了,这是我们的神学家。”他继续介绍着,而神学家则略显尴尬地微笑着。
牧师夫人端来了几片火腿和葡萄酒,冯·帕瑟诺老爷很快就喝了一杯。其他人坐在桌旁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着,就他一人站在窗前,跟着连枷打谷的节拍敲着窗玻璃,看着天上的云,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里。
他靠着窗户冲着他们大声说:“您说说看,冯·伯特兰先生,您以前有没有见过正儿八经科班出身,却对天堂一无所知的神学家?”
“冯·帕瑟诺先生总爱开玩笑。”牧师尴尬地说。
“那您自己说吧:如果牧师与天堂没什么联系,那他凭什么与众不同?”冯·帕瑟诺老爷怒气冲冲地转过身来,透过他的单片眼镜锐利地盯着牧师,“如果他知道我可以怀疑什么,那他有什么权利瞒着我们?……对我,对我有所隐瞒?!”语气稍微缓了缓又说道,“对我,对我……他自己也承认,对我这样一个老来丧子的父亲有所隐瞒。”
牧师轻声回答道:“唯上帝方能示谕,冯·帕瑟诺先生,请您务必坚信。”
冯·帕瑟诺老爷耸耸肩说:“我当然相信了……是的,我相信,请您相信……”顿了一下,他转身面向窗外,又耸了耸肩说:“无所谓了。”他望着窗外的道路,手继续不停地敲着窗玻璃。
雨势变缓了,冯·帕瑟诺老爷不容置疑地说:“我们现在可以走了。”离开时,他握着牧师的手上下晃动着说:“您有空就来……过来吃晚饭,好不好?这位年轻的朋友也会和我们一起。”
说完他们就走了。
村路上有几个水洼,但田里却干得快要冒烟了;雨水不足,怎么都填不满地上的裂缝。虽然天上仍然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雾,但他们已经感到太阳的毒辣,觉得它很快就会破雾而出。
冯·帕瑟诺老爷一言不发,完全不理会伯特兰在和他说些什么。他只停了一下,举着手杖貌似语重心长地说:“一定要加倍小心这些神棍。切记切记。”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每天早上都会一起散步,约阿希姆偶尔也会陪着他们俩。每当这时,老头就怏怏不乐,默默不语,甚至都没了打听伯特兰害怕什么、为何害怕的兴趣。
老头一般都是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地问东问西,现在则是一声不吭。连带着约阿希姆也默不作声,因为那些想从伯特兰那里打听的事情,现在他也不敢问。而伯特兰则像锯了嘴的葫芦一样,三缄其口。
一行三人就这样随意地走在田间,父子俩都对伯特兰感到非常不满,因为伯特兰辜负他们想要穷根究底的热切期望,而伯特兰却觉得和他们父子俩谈话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