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 第12节 预先准备

成为亨畋妈妈的情人,确实很了不起!

许多男人认为,人生最重要之事,莫过于找个女人做伴。

艾施对这种偏见向来嗤之以鼻。现在更是如此,尽管亨畋夫人有时会很奇怪地从他的心头冒起。

现在更是如此。

他的人生有更大、更高的目标。

走到新集市附近时,他在一家书店前停下了脚步。

一幅自由女神画像映入他的眼帘,金色的自由女神印在绿色亚麻布上;下方的标题是“美国的现在和未来”。

他长这么大就没买过几本书,而现在竟然会走进书店,这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不已。

书店里光滑的柜台和摆放整齐的长方形书籍,使他隐约想起了一个雪茄店。

他本想多留一会儿,跟人聊聊天,只不过没人注意他,于是他只好付了书钱,手里便多了个不知该怎么处理的包裹。

当作礼物送给亨畋夫人?毫无疑问,她对书是不会没有半点兴趣的,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给她买了书。

他心下有些犹豫,又站回到陈列橱窗之前。

在玻璃后面的粗绳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外语学习小册子,封面上印着迎风飘扬的各国国旗,像在为勤学上进的人们喝彩加油。

艾施去酒馆吃午饭。

他手上拿着拿不出手的礼物,丝毫不敢张扬,偷偷地把书放到窗边;这里是他饭后经常看报纸的地方,所以带本书坐在这里,是很正常的事。

没过多久,亨畋妈妈就隔着没人的大堂冲着他大声说道:“哟喂,艾施先生,您倒是挺悠闲啊,大白天的也在看书。”

“对呀,”他开心地大声回答道,“我给您带东西来了。”然后他站了起来,把书拿到柜台上。

当他把书递给她的时候,她问道:“这是干什么呀?”

他把头歪了一下,示意她看一下这本书;她把书稍微翻了一下,就几张图片看得仔细些,然后说声“嗯,挺好的”就把书还给他了。

艾施感到非常失望;他之前就料到,她对看书没有任何兴趣,像她这样的女人怎么会知道更大、更高的目标。

尽管如此,他还是站着没走,不死心地期待着……结果只等来亨畋妈妈的一句话:“您不会是想整个下午就靠这玩意儿打发时间吧?”

艾施回答道:“我什么都不想。”

他气呼呼地把书拿回家,留给自己一个人看。

并且,他还决定一个人移民,孤零零地一个人。

就算这样,他依然经常有一种错觉——他认真看这本书介绍美国的书,不仅是为了自己,而且也是为了亨畋妈妈。

他每天读一部分。

一开始,他只看书中的图片,所以现在每次想起美国时,他都似乎觉得,那里的树不是绿色的,那里的草地不是五彩的,那里的天空不再是湛蓝的,不,那里的一切似乎都完美体现在色调明暗深浅不一,充满耀眼光芒和摩登气息的棕灰色照片中,或者体现在轮廓线条分明,明暗对比精巧的钢笔画中。

看完图片后,他开始专心阅读文章。

虽然,书中有许多统计数字,让他烦不胜烦,但他还是没有匆匆略过,而是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仔细看了一遍,因此牢牢地记住了许多东西。他对美国的警察和司法机构非常感兴趣。书中强调,这些机构是为了维护民主自由而设立的,每一个善于读书的人都能明白,那里没人会听从航运公司的无耻指令而将一个瘸子投入监狱的;所以,马丁应该和他一起去。

艾施翻着书页——古怪到极点的是,在一张背景为纽约码头大厅前远洋巨轮的照片上,亨畋妈妈穿着棕色真丝连衣裙,双手撑着那把弱不禁风的粉红色阳伞,俯身靠在船舷栏杆上,注视着熙攘而来的旅客,而马丁则拿着双拐,坐在一个箱子上,四周都是用英语交谈的声音。

做事细致认真的他,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决定再跑一趟,去那家布置得温馨如家的书店。

他不在意再花一笔钱,买了本封面上有英国国旗迎风飘舞的英语学习小册子,然后立马开始学习英语单词,每个单词都会让他想起那张泛着丝滑光芒的照片,想起照片上的灰棕色色调,想起那个透着优雅时尚的字眼——“自由”,就好像在这个字眼里,曾经的一切和用陈言旧语说过的一切,都将如过往云烟一般消失在遗忘之中,都将获得拯救。

他甚至决定,他们两人之间也要用英语交谈,因此亨畋妈妈也得学点英语。

他有一个优点,那就是鄙视所有没有物质基础的幻想,因此他绝不会光坐着空想:他的那份红利一直在增加,虽然最近几天前来看摔跤比赛的人数稍有减少,但两百马克的利润却是铁定少不了的——在这一刻,他最终决定把这笔钱作为旅费基金;所以,他可以行动起来,可以逃离这里的牢笼,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在这个念头的影响下,现在他常常会不自觉地走向大教堂。

站台阶上,目光越过大教堂广场,当说着英语的游客映入眼帘时,就像有一丝透着自由的气息扑面而来,轻拂着他的额头,于是他摘下帽子,任由柔和的夏风吹拂。

甚至,科隆的街道路巷也渐渐呈现出另一种面貌,几乎是一种不应有的面貌。

对于这种变化,艾施乐见其成,但心里也似乎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只要越过大西洋,到达彼岸,这里看起来也会不一样。而且,如果有朝一日重归故里,他会让英语导游带着自己参观大教堂。

演出结束后,他等着特尔切尔;雨夜朦胧,两人呼吸着潮湿温润的空气,并肩而行。

艾施停下了脚步:“对了,特尔切尔,您总是吹嘘自己拿到了美国的聘用合同:现在就是您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特尔切尔喜欢的就是吹牛说大话:“只要我想,那里的聘用合同我要多少有多少。”

艾施出言反驳道:“就凭您那手甩飞刀的本事……嗯,好吧……您不觉得在那边也可以搞一个摔跤比赛或类似的生意吗?”

特尔切尔一脸鄙视地笑道:“保不准,您还想把我们的姑娘也都接过去是吧?”

“何乐而不为呢?”

“您可真是个白痴,艾施,竟想带那批货色去那边!就算带过去了……那里看重的是体育能力,可我们那帮婆娘能做什么……”说完他又笑了起来。

艾施建议道:“但我们可以选拔一批呀。”

“想得美,那边的人正等着我们呢,”特尔切尔说,“而您又上哪儿去弄一批这样训练有素的姑娘过来……”想了想又说,“……除非这批蠢笨的母牛,看起来有一点点像那么回事,否则根本想都不要想。当然只能在墨西哥或南美洲。”

艾施一开始没转过弯来。

见他那副呆呆发愣的样子,特尔切尔一下子就火了:“喂!缺人啊,对面这两个地方……要是摔跤生意不景气,那我们至少已经为这些母牛准备好了牛棚,这么一来,来回路费和佣金就到手了。”

这听起来似乎颇有几分道理。

对啊,干嘛不在南美洲或墨西哥呢。

艾施脑海中棕灰色的照片上顿时换成了一派华丽而庸俗的南方景象。

是的,这听起来很有道理。

特尔切尔说道:“您这次的想法提得实在太妙了,艾施。您就睁大了眼睛看着吧,我们会重新筹办杂技团,弄一批差不多的女人。我认识几个人,他们会帮我们把那边的事情全部弄妥的。然后,我们就带上所有人,一起出发。”

艾施知道,这看起来很像贩运妇女兼做皮条客的勾当。但他不需要知道这些,因为摔跤比赛是一种合法生意,虽然这生意看起来就有点不干不净的,可这与他又有何干。

这就当是向让无辜者锒铛入狱的警察讨回的一点点旧账吧。捍卫自由、不接受航运公司贿赂的警察,用不着担心被人追讨公道。

当然,贩运妇女兼做皮条客的勾当实非绅士所为,但话又说回来,亨畋妈妈经营酒馆不也同样违背了她自己的信念嘛。而且,洛贝格也不喜欢他自己的生意。更何况,把特尔切尔和整个杂技团带去美国,总比把他留在这里扔飞刀要好。

他们从一个警察身旁经过,他正在夜雨中无聊地来回巡逻着,艾施很想对他说:“就算下着雨,警察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我迟早会把南特维希交到你们手中的!”

他艾施可是一个守法守规矩,履行自己义务和责任的人,哪怕队友是个下流坯。

“讨厌的警察。”他咕哝了一声。

湿漉漉的柏油像摄影胶片一样,在黄蒙蒙的灯光下闪耀着褐黝黝的光芒。

艾施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尊自由女神像,女神手中的火炬,会燃烧和拯救一切——留在这边的一切,所有曾在的,所有已逝的,尽付烟火中。如果这是谋杀,那这就是连警察也无法判断的谋杀。

为了拯救。他的心中已经暗下决定。

当特尔切尔在临别之际冲他大声说“别忘了:那边想要的是金发女郎,只要金发女郎”时,他心里明白,自己必须物色金发女郎并把她们送来。

他事先要做的,只是把旧帐结清,然后他们就会带着所有金发女郎一起漂洋过海,远走他乡,就会从高高的远洋巨轮甲板上,俯视一群群来来往往的小船,就会向旧世界高声道别,永不再见。

也许,巨轮上的金发姑娘们会唱起离歌,会齐声合唱;也许,当拖绳紧绷,巨轮沿着河岸轻轻滑过时,伊洛娜会在岸边漫步,挥手作别——她自己也是金发女郎,却已摆脱了所有危险。

然后,水面越来越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