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面看来,汉娜·温德灵的生活是一种慵懒闲适、景况优裕的生活。
奇怪的是,从里面看来,也是如此。
也许,她自己也会这么形容。
这是一种悬在晨起和暮息之间的生活,就像一根松弛的丝线,由于没有绷紧而松弛摇荡。
生活本来有多重维度,但在她这种特殊情况下,生活的维度却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了,甚至都填不满三个维度的空间:人们完全有理由说,汉娜·温德灵的梦境比她的苏醒更生动、更有血肉。
尽管这也是汉娜·温德灵自己的看法,但这种看法没有点到问题的核心,因为它只对这个年轻女士的宏观生活状况作了说明,对极其重要的微观生活状况却几乎一无所知:没人知道自己灵魂的微观结构,当然也不应该知道。
在这种明显有气无力的生活方式中,生活细节之间就这样保持着稳定的张力。只要从这根看似柔软的丝线中剪下极小一段,就会发现这段丝线扭曲得极其厉害,就好像每个分子都在痉挛一样。
这种状况的外在表现,通常可以用“神经质”一词来形容,只要把它理解为令人疲于奔命的游击战:在每个瞬间,自我都必须对其表面接触的那些微小至极的经验碎片作战。
不过,就算这与汉娜的情况非常贴切,但她生性紧张的原因,并不在于她对生活的随机与偶然的烦躁不耐,无论这些随机与偶然是在漆皮皮鞋上的灰尘中,还是在戒指的压力中,甚至只是在一个未煮熟的土豆中。
不,原因不在于此,因为这一切只不过是不可捉摸的微微扰动,就像微微荡漾的水面在阳光下轻轻泛光;她不想错过这一切,这一切似乎可以让她不会感到无聊。
不,原因不在于此,而在于在这个有如此多重明暗浓淡变化的表面和她的在过去未来永远无人可见的深处坚定、镇静地向远处绵延伸展的灵魂海底之间的差异:这是可见表面和不再限制任何东西的不可见表面之间的差异;这是那种作为最紧张灵魂游戏环境的无限差异;这是晨昏蒙影正反面之间的无量,是一种失去平衡的张力,也可以说是一种起伏波动的张力,因为一边是生命,另一边却是永恒,是灵魂和生命的海底。
这几乎是一种没有任何实质的生活,或许也因此是一种无关紧要的生活。这是一个乡下律师的夫人的生活,其实不值一提,因为这对夫妇都默默无闻。
因为就人类命运的重要性来说,这种生活没有任何出奇之处。
在炮火纷飞、暴行处处的战争年代中,尽管懒女人道德不道德的问题几乎无人关心,但我们也不能忘记,在所有或自愿或被迫承担英勇作战义务的人中,几乎所有人都想把自己的道德命运与那个懒女人的不道德命运交换。
也许,哪怕只是也许,汉娜·温德灵在战争逐步展开和日益激烈时表现出的麻木,正反映了她对人类残暴行为的最道德的惊骇。
也许,这种惊骇已经在她心中掀起了滔天大浪,让她自己再也不敢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