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来他的仓库办公室看他。
很奇怪,马丁是个不受待见的人,照理说每个工场门卫都应该遵照命令把他赶出去,可他却总有办法混进来,当着大家的面,旁若无人拄着双拐穿过一个个工作场所,根本没人拦住他,许多人甚至会热情地向他问好——肯定也是因为大家都心有顾虑,不想为难这个瘸子。
艾施就是不想工会书记来这里打扰自己;一方面,马丁在外面等他也一样,但另一方面,他也信得过马丁:马丁知道什么时候该来,什么时候该走,是一个懂分寸的人。
“早上好,奥古斯特。”他开门见山地说,“我只是过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你这里挺舒服啊;这份工作换得挺合算啊。”
“这个瘸子是想提醒我,来这个该死的曼海姆,还得对他感恩戴德?不过,伊洛娜和科恩之间的风流韵事毕竟也怪不到马丁的头上。”艾施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只能没好气地回答说:“是啊,换得挺合算的。”
无论怎么看,这话都没错。
虽然马丁又让他想起以前的工作,想起南特维希,但他还是非常高兴自己和科隆没有任何关系了。他就像个窝主一样,仍然遮遮掩掩,没把南特维希的罪行公诸于世,而且一想到自己在科隆的每个街头巷尾都可能碰到这个醋贩子,他就一点儿都没兴趣重新回到那里了。
科隆或曼海姆,这根本不是什么交换——究竟要住在哪里,才能摆脱这肮脏的一切?
不过,他还是问道:“大家在科隆都过得怎么样?”
“一会儿再说,”马丁说道,“我现在没有时间;你中午在哪里吃饭?”艾施告诉他后,他就一瘸一拐地匆忙离开了。
对于这次的他乡重逢,艾施心里真的非常高兴,虽然这时候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可急性子的他却几乎一刻都等不及了。
一夜春来。
艾施把大衣留在仓库里。
简易库房之间的铺路石在和煦的阳光下柔柔地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墙角石缝里也一下子就冒出了嫩草。
经过货物装卸台时,他把手放在把坑坑洼洼的木地板包住的铁框上,感到铁框也微微变暖了。
要是不调到科隆的话,他一定得把自行车弄到这里来。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轻轻地呼了出来。
饭菜的味道完全不同,也许是因为餐室的窗户是开着的。
马丁说:“我这次是因为罢工的事情才过来的;要不然就不会这么匆忙了。但在南德地区和阿尔萨斯地区的工厂里出事了,而且这些事情很容易四处蔓延开来。就我而言,他们想怎么罢工就怎么罢工,但我们现在不能再煽风点火了。今天的搬运工人罢工简直都要疯了……我们是个没钱的穷工会,总工会一芬尼都不拨……这将是一场非同小可的大崩溃。当然,水手们是指望不上的,这样一群傻瓜一门心思想要罢工时,鬼都拦不住他们。他们迟早都会打死我的。”
他和颜悦色地说着,语气之中竟不含半点恨意。“现在,他们又开始在我背后大声诋毁,说我被航运公司收买了。”
“被伯特兰?”艾施感兴趣地问道。
盖林点头说道:“当然,伯特兰也有份。”
“真是太无耻了。”艾施忍不住骂道。
马丁笑着说:“伯特兰?他为人相当正派的。”
“哦,这样啊,他是个正派人啊……那说他是开小差的军官这个消息是真的吗?”
“真的,他应该是私自离开军队的——但这只代表他个人。”
“哈,是吗!这只代表他个人?什么都是不清不楚的,”艾施心里很窝火地想着,“一切都是不清不楚的,哪怕春日如此明媚可爱。”
他说道:“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做这份工作?”
“每个人都应听从上帝的安排,各司其职。”马丁说道,沧桑的孩子脸上满是虔诚。然后他转达了亨畋妈妈的问候,告诉艾施,大家都很想艾施快点回去看望他们。
饭后,他们一起向洛贝格的雪茄店走去。
他们并不着急。
马丁躺在柜台前的橡木椅子上,这把笨重的椅子和店里的其他家什一样,磨得锃亮,而且看起来相当结实。只要转个身就能拿到的书报,马丁都会拿来看看。这时也跟往常一样,他翻看着提倡禁酒和素食的瑞士报纸。
“噢,天啊!”他惊呼道,“简直和我志同道合啊。”
洛贝格顿时翘起了小尾巴,但艾施却给他泼了盆凉水:“哦,他也是个爱喝柠檬水的家伙。”为了彻底打击他,艾施又补充道:“盖林今天有个盛大的会议,真正的会议——可不是什么救世军!”
“太不幸了。”马丁说道。
洛贝格一向非常喜欢参加公开会议,听别人发表演说,这时便马上建议过去看看。
“您最好不要去。”马丁说,“最少艾施不能去,要是被人看见了,他会有麻烦的。而且,事情肯定不会那么顺利的。”
艾施不太担心自己会工作不保,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参加会议似乎就等于在背叛伯特兰。
洛贝格倒是大胆地说:“我肯定会去。”
这个滴酒不沾的病秧子让艾施感到很惭愧:不,他不能任由朋友毫无防备地身处危险之中;要是这样做了,那他还有何面目再去面对亨畋妈妈!
只不过,他只字未提自己的打算。
马丁解释说:“我相信,航运公司会派几个捣乱分子过来的;把罢工这潭水搅浑,才完全符合他们的利益。”
虽然南特维希不是航运业主,只是一个肥胖的酒行主管,但对于艾施来说,这种下作手段的背后,似乎也有这个油腻恶棍的影子在作祟。
会议照例在一家小酒店的大厅里举行。
门口站着几个警察,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一个正要进去的人,而正要进去的人都露出一副对看在门口的警察视而不见的样子。
艾施来迟了。
当他正要进去的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码头执勤队的片区督察:“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艾施先生?”
艾施迅速镇定了下来,说道:“说实话,只是好奇而已;我听到,我在科隆认识的工会书记盖林会在这里发言,又因为我现在,可以说也是个行家,所以对整件事情都挺感兴趣的。”
“我劝您还是就此罢手,艾施先生。”片区督察说道,“正因为您是行家;这件事情看起来很棘手,对您没有任何好处。”
“我就看一眼。”艾施打定了主意,然后走了进去。
低矮的大厅里挤满了人,墙上挂着皇帝、巴登大公爵和符腾堡国王的画像。讲台上放着一张铺着白布的桌子,桌后坐着四个男人,其中一个便是马丁。
艾施一开始还有些嫉妒,因为连他也坐不到这么显眼的位置上,但下一刻他便惊讶于自己竟然会注意到那张桌子——大厅里好一片乱糟糟、闹哄哄的场景。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注意到,大厅的正中间有一个人站在椅子上,说着听不懂的话,而且每说一句——他似乎特别喜欢“煽动者”这个词——都会振臂一挥,好像要把这句话扔到讲台桌子上。
这是一种气势悬殊的对话,因为从桌子那头传来的回应是丁零当啷几声在嘈杂声中微不可闻的铃声,但当马丁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椅背站起来,喧嚣声逐渐消失时,铃声最终还是盖过了那人的最后一句话。
艾施虽然不能完全理解马丁所说的话,但能感觉到,脸上带着一丝倦意,嘴角挂着一抹嘲意的马丁是个经验老到的会议发言人——与马丁周围那些大声嚷嚷,吵个不停的人相比,马丁一个人就能抵他们全部。
看起来,马丁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大家在不在听自己讲话,因为他微微一笑,停了下来,镇静地听凭“资本家走狗”、“无耻流氓”、“御用S主义分子”的呼声淹没自己,直到在一片起哄声中突然响起一声更尖锐的哨子声。
在突如其来的沉默中,一名警官出现在讲台上,简要地说:“我以法律的名义宣布,本次会议解散;大家全部离开大厅。”
被这帮蜂拥而出的人群挤到门外后,艾施还看到,那位警官正转身看向马丁。
大多数人都不约而同地向酒店后院的门口挤去。这当然没用,因为这时整个酒店都被警察包围了,每个人都要证明自己的身份,要不然就会被带去警察局。
在大门口还好,人不算多,不是很挤。
艾施很幸运地又碰到了遇到了那位片区督察,于是急忙说:“您说对了,就这一次,下不为例。”就这样,他逃过一劫,没被追究。
但这事还没有结束。
大家这时安静地站在酒店前,只是小声咒骂着委员会、工会和盖林。然后,人群中突然传起一条消息,委员会成员和盖林都被逮捕了,警察只是等着人群散开,好把他们带走。大家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低谷;嘘声再次四起,大家准备向警察冲去。
那个态度友好的督察,一直停在艾施身旁,这时推了他一下:“您现在还不赶紧走,艾施先生。”
艾施明白,自己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是便偷偷地溜到下一个路口,希望路上至少能碰到洛贝格。
过了好一会儿,当大家还在酒店前吵个不停时,又有六名骑警快马赶到。大家都知道,警马虽然温顺,但指不定也会耍耍马疯,所以它们很神奇地让很多人的神色为之一变。就这样,这支小小的骑警增援队伍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艾施还看见,有几个戴着手铐的工人在其他人的沉默惊慌中被押走了。随后,街上就变得空空荡荡了。
还站在那边的两个人,被失去了耐心的警察毫不客气地赶跑了。
艾施有理由相信,自己留在这里的话,也会得到同样的粗暴对待,于是便离开了。
他去了洛贝格的雪茄店。
洛贝格到现在还没回来,于是艾施便守在店门前,在微暖的春夜中静静地等着。
真希望他们没有把洛贝格也铐起来带走,虽然铐走的话,他其实会更开心。天啊!要是爱娜看到这个总是一本正经的家伙戴着手铐,她会怎么说?
就在艾施等得不想再等的时候,洛贝格回来了,脸上满是激动之色,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像这样的事情,我还从来没有经历过,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渐渐地,艾施从洛贝格语无伦次的叙述中了解到,会议一开始进行得相当安静,尽管盖林先生说得很好,但大家还是对他高声说着各种污言秽语。
“没错,然后有一个人,显然属于盖林先生中午提到的那些个捣乱分子,站起身来作了措辞激烈的演说,猛烈抨击资产阶级、国家甚至皇帝,所以警官不得不出言警告说,如果再有此类言辞,他就要结束会议了。我真不明白,盖林先生一定很清楚自己面对的人有多么狡猾,可为什么不去揭穿这个捣蛋分子的身份,反而保护他,为他争取到自由发言的机会。嗯,然后情况就变得越来越糟,最后会议也被解散了。委员会成员和盖林先生确实被捕了——这我可以保证,因为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大厅的人。”
艾施感到非常惊愕,甚至比他自己想的还要惊愕。他只知道,自己得喝点酒,才能在微醺之中让世界恢复秩序:马丁,一个反对罢工的人,被捕了,被跟航运公司和开小差的军官穿一条裤子的警方逮捕了;警方,用卑鄙无耻的手段逮捕了一个无辜的人——也许是因为艾施自己还没有把南特维希这个家伙交给警察!
不过,片区督察对他相当友好,甚至还偷偷保护他。
艾施心里猛然涌起一阵怒火,很想倾泻到洛贝格头上。
这个该死的,手上总拿着柠檬水的傻瓜,这时候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可能他原以为自己参加的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用来励志打气的社团活动,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情竟然真的会变得如此严重。
艾施突然觉得这种社团活动非常讨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社团、协会?他们只会乱上添乱,很可能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丝毫不留情面地训斥洛贝格道:“赶紧扔了这该死的柠檬水,要不然我就把它从桌上扫下来……要是您喝杯正宗的葡萄酒,那您至少还可以头脑冷静地回答问题。”
但洛贝格只是睁着那双大得让人不能理解,这时还带着血丝的眼睛看着艾施,根本无法消除艾施心头的疑惑。
第二天当他听说,装运工人、水手因为工会书记盖林被捕而罢工抗议时,他的疑惑变得更大,心里变得更烦了。
盖林被检察机关指控犯有煽动罢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