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爵来信了,信中写道:
提亲一事,小女虽已应允,奈何脸薄,既羞又怯,故尚无正式订婚之意。
君若有暇,不妨明晚移步寒舍,共进晚餐。
虽然不是正式订婚,虽然伊丽莎白和未来的岳父岳母都没有亲切地用“你”来称呼约阿希姆,虽然席间气氛相当拘谨,但大厅中却洋溢着浓浓的节日气氛,尤其是当男爵敲了敲酒杯,用很多感人肺腑的话婉转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一个家庭就是一个完整的整体,轻易不会接纳新的成员;但如果这是上帝的安排,他们将遵从天意,附上衷心祝福,并让新成员充分感受这份让家人团结一心的爱。
男爵夫人眼中含着泪水,在男爵谈到爱的时候,她感动地牵着丈夫的手。约阿希姆感到心里暖暖的,觉得自己在这里生活会非常幸福;“在家的港湾。”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然后又想起了耶稣一家。
伯特兰很可能会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对男爵的话大加嘲讽,但这种嘲讽是多么的蹩脚和无聊。细细琢磨的话,伯特兰以前在席间说的那些令人费解的俏皮话——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肯定经不起推敲,怎比得上男爵言语中的真情流露。
然后他们都举杯相碰,在清脆的碰杯声中,男爵大声说道:“为了美好未来,干杯!”
晚宴后,男爵夫妇起身离去,留下两个年轻人独处一室,互诉衷肠。
他们坐在新装修的乐室里,家具上罩着黑色丝绸,上面还缝着男爵夫人和伊丽莎白做的蕾丝护套。
当约阿希姆还在搜肠刮肚,想找些应景的话时,他的耳旁传来伊丽莎白的声音,她似乎很开心地说:“喂,约阿希姆,您想娶我;您仔细考虑过吗?”
他想,这真的太不淑女了,可能伯特兰才会这样说。那他该怎么办?他现在应该单膝跪下,向她求婚吗?
他的运气真好,因为他坐着的小板凳非常矮,当他转身面对伊丽莎白时,膝盖几乎就要碰到地上了,如果将就些的话,这勉强可以算作含蓄的单膝下跪了。
他仍然保持着这种不太自然的姿势,说:“我能有幸得到您的垂青吗?”
伊丽莎白没有回答;他向她看去;她的头往后仰着,眼睛半闭。
他此刻凝视着她的俏脸,似乎看到人们将一段如画美景移到了屋内,心中顿时感到一阵难受;啊,这正是让他心有余悸的回忆,这正是秋树下的正午,这正是那幅融合消逝的画像,为此他甚至希望男爵能再晚一些同意这桩婚事。因为,比有女人容貌的家伙更麻烦的是如画美景——是在容貌中蔓生的山水林田,是占有容貌并吸取已无人脸特征的容貌,甚至连赫尔穆特都不能阻止它们消逝和融合的自然风光。
她说:“和您的朋友伯特兰谈过我们的结婚安排了吗?”
这个他用不着撒谎,老老实实地说“没有”。
“但他知道这件事,对吧?”
“对!”约阿希姆回答说,“我跟他提过。”
“那他说了什么?”
“他只是祝我幸福。”
“约阿希姆,您很依赖他,是吧?”
约阿希姆觉得她说的话、她的声音听起来都很舒服;这让他意识到,自己对面坐着的是一个人,而不是什么山水林田。但他心里还是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她对伯特兰有什么想法?她究竟想要说什么?
虽然两人都为终于找到了话题,不至于无话可说而松了一口气,但在这本该互诉衷肠的时候说起伯特兰,的确有些煞风景。
对于这个问题,他不能避而不谈,同时也觉得自己不应该对未婚妻有丝毫隐瞒,于是有些迟疑地说:
“我不知道;我总觉得他在我们的友谊中是主动的一部分,但实际上,我才是那个常常主动去找他的人。我不知道这是否可以称为‘依赖他’。”
“您对他不放心?”
“是的,这话没错……他总是让我不放心。”
伊丽莎白说:“他是个不安份的人,因此也可能是个让人放心不下的人。”
“对,他就是这样的人。”约阿希姆回答道,然后感到伊丽莎白在看自己;他不禁又惊奇地看到,她琼鼻两旁的两颗穹形星星,清澈透明,还能发出目光这样的光芒。目光什么是?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眼前立刻出现了鲁泽娜,还有鲁泽娜的眼睛,他在心醉神迷中透过她的眼皮轻轻抚摩过。
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有一天也会抚摩伊丽莎白的眼睛;也许这是对的,正如他们在学校里所学的那样,寒冷确实会让人烫伤;他想起了宇宙中的寒冷,星星的寒冷。伊丽莎白就漂浮在银色云朵上,她的面容已四散而开,正不断流逝,不可触摸。
他觉得,晚宴结束时,她父母亲吻她的行为是一种不可原谅的行为。可伯特兰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她简直都变成那家伙的傀儡和祭品了。如果伯特兰是上帝派给伊丽莎白和他两人的诱惑者,那么把伊丽莎白从这种尘世的诱惑中解救出来,就是他应承受的一部分考验!
上帝端坐在绝对寒冷之中,发出冷酷无情的命令,它们就像博尔西希机械制造厂的机器齿轮一样咬合在一起;对于这一切,约阿希姆别无选择,只好勉强接受现实:他只看到唯一一条救赎之路——尽己本分的正路,尽管他自己也可能在这条路上烧成灰烬。
“他很快就要启程去印度了。”他说。
“哦,印度。”她应了一声。
“我犹豫了很久,”他说,“因为我只能让您过上平淡的乡村生活。”
“我们和他不一样。”她说。
听到她说“我们”这个词,约阿希姆顿时感到一阵激动。“也许他喜欢浪迹天涯,”他说,“也许他很想叶落归根。”
伊丽莎白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但我们不是选了好的选项了吗?”约阿希姆问。
“我们不知道。”伊丽莎白说。
“不,我们当然知道。”约阿希姆不满地说,“因为他把心血花在事业上,他必须冷酷无情。想想尊亲,想想令尊大人之言。但他将其称为传统;他缺少真挚的情感,真正的基督教信仰。”
他突然沉默了下来:呵,他说的也不是真的,因为他对上帝和伊丽莎白的期望,并不等同于人们教给他的对基督教家庭的理解;然而,正因为他对伊丽莎白有着更高的期望,所以他希望把自己的话送到天堂附近——在那里伊丽莎白将向他显现真形:最温润柔和、最漂浮不定、散发着银色光芒的圣母。
也许,她只有死了才能这样和他说话,因为她躺坐在那里的时候,看上去就像睡在水晶棺材里的白雪公主,那么的优雅华贵、迷人可爱,散发着无穷活力,她的脸几乎迥异于他生平所知的那张脸——那张尚未如此惊人而又不可逆转地交织在如画美景中的脸。
但愿伊丽莎白已经死去,但愿她天使般的声音给他带来天国的消息。
这一愿望变得越来越强烈,而这一愿望所产生的极度紧张,或者本身就是让他心中萌发出这种愿望的极度紧张,也可能使伊丽莎白遭到了可怕的寒流冲击,因为她说:“跟我们不一样,他不需要相互偎依,不需要温暖抵御严寒。”
她的这些话充满了尘世气息,让他感到十分失望;尽管话中流露出她需要保护的意思感动了他,他的眼前浮现出圣母玛利亚在升天前游历人间的画像,但他知道,自己的力量还不足以保护伊丽莎白;在这样的双重失望中,他怀着双倍的真诚,希望他们两人能够在温柔和安详之中死去。因为在面对死亡,直面永恒气息之时,人的面具会从脸上掉下,所以约阿希姆说:“对您来说,他似乎永远都是个陌生人。”
他们俩都觉得这是一个铁一般的重要事实,尽管他们几乎都忘了,他们说的人就是伯特兰。
就像黄色锯齿形翅膀上有黑色条纹的黄蝴蝶一样,在黑色丝绸灵柩台上方枝形吊灯的灯环中点着一圈煤气灯;约阿希姆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灵柩台上,上身僵直,膝盖前屈;黑色丝绸上的白色蕾丝罩就像骷髅头的画像。
伊丽莎白的话也变得冰冷、僵硬:“他比别人更孤独。”
约阿希姆回答说:“他心有魔鬼,身不由己。”
但伊丽莎白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他希望人生圆满……”然后像是在冻僵了的记忆中努力搜索着,她又补充道,“在孤独中实现圆满,在陌生中寻找熟悉。”
约阿希姆沉默着;他很不情愿地接受了这个冰冷而又费解地悬在两人之间的看法:“他是外人……他把我们都踢开了,因为上帝想让我们孤独寂寞。”
“是的,的确如此。”伊丽莎白说,也不知道她指的是上帝还是伯特兰;但这如今已无所谓了,因为强加在她和约阿希姆身上的孤独已经袭来,尽管这里布置舒适华贵,但整个乐室还是仿佛凝滞了一般,变得越来越可怕,死一样的寂静;他们俩坐着纹丝不动,觉得四周好像变得越来越宽敞,而随着墙壁不断向后退去,空气也似乎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稀薄,稀薄得几乎无法传递任何声音。
一切都似凝固了一般静止不动,但家具和那架黑色漆面上映出一圈煤气灯光环的钢琴,却似已不在它们的原先位置上了,而是在外面很远的地方,甚至连角落里黑色屏风上的金龙和蝴蝶都飞走了,仿佛被蒙着黑布不断后退的墙壁吸走了。
煤气灯发出嗡嗡嗡的啸声,微弱但刺耳,除了从歪裂开的细缝中充满嘲讽地喷出一丁点机械活力外,没有任何生机。
约阿希姆想,她很快就要死了。仿佛是在确认一样,他听到空旷中传来她的声音:“他的死将是孤独的。”
这听起来像是死刑判决,像是预言——一个他可以证实的预言:“他病了,可能命在旦夕;也许就在此刻。”
“对,”伊丽莎白说道,声音仿佛来自天边,而这个字就像一滴雨珠,在掉下时变成冰,“对,就在此刻。”在这凝滞而又无定的一刻,死神就站在他们身边,而约阿希姆不知道死神之手触摸的是他们俩,是伯特兰,还是父亲,不知道母亲是否坐在这里,看着自己死去,准时、认真而冷静,就像她看着下人在牛棚里挤奶,看着父亲死去一样。这时,他心中也很不可思议地渐渐升起一丝明悟,明白了为什么父亲会感到冷,会渴望牛棚里隐藏在黑暗中的温暖。
与伊丽莎白一起就此死去,让她领着进入水晶般的光明之中,高高地漂浮在黑暗上方,不是更好吗?!
他说:“他的四周将充满黑暗,无人前来帮他。”
伊丽莎白却冷酷地说:“谁也不能来,”然后没等换一口气,一口已经不再是呼吸的气,用同样的消沉、单调、冷酷的口气,继续对着空气说,“我会成为您的妻子,约阿希姆。”说完后,她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这样说过,因为约阿希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上身还是半侧着,没有任何反应。
什么都没有发生。
尽管这只持续了片刻,可就在这片刻之间,他的眼睛变得黯淡和呆滞起来,紧张和激动中仍然弥漫着空洞和不定,于是伊丽莎白不得不又说了一遍:“是的,我会成为您的妻子。”
约阿希姆却不想听到这些,因为她的声音是在迫使他走回那条无法回头之路。他使劲把身子转过去面对她;但任凭他怎么努力,还是转不过去,只有那只半弯的膝盖这时真的碰到了地面,额头冒着冷汗,向前微倾,嘴唇又干又凉,就像羊皮纸一样;他的双唇轻触玉手,她的手是如此冰凉,冰得他碰都不敢碰一下她的指尖——即使当乐室又重新慢慢缩小,家具又重新回到原位时,他还是不敢碰。
他们就这样一直留在乐室里,直到隔壁房间传来男爵的声音。
“我们得过去了。”伊丽莎白说。
然后他们便走进灯火通明的客厅,伊丽莎白说道:“我们订婚了。”
“我的孩子。”男爵夫人忍不住叫了起来,一把搂住伊丽莎白,泪水夺眶而出。男爵的眼里也同样泪花闪闪,他大声说道:“我们现在应该开心才是,还要感谢上帝赐予我们这个快乐的日子。”
约阿希姆很喜欢男爵的这番肺腑之言,觉得自己受到了男爵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