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 第14节 小哥哈利

特尔切尔觉得,对于南美项目,他们一定得拉上盖纳特,否则就显得太不仗义了。在艾施的看来,有了盖纳特加入,这个项目就算十拿九稳了。然而,盖纳特却以家庭为由拒绝了;秋季新的租约一到手,他就想把家人接过来。所以,轻浮油滑的特尔切尔就成了唯一的合伙人。

这种不靠谱的人当然指望不上,可项目却耽搁不得;艾施立即开始招兵买马,着手寻找适合出口海外的女摔跤手。这一次,或许他真能搞到觅而不得的黑人姑娘;如若事成,那当然是意外之喜。

他又把酒馆春楼走了个遍。

在那里,他不时会感到心中不安,原因很简单,要是亨畋夫人知道的话,她绝对不会相信他是为了生意才这么卖力的。

可以说,为了证明自己根本没有情感之念,似乎在道德上——虽然毫无意义——为自己的行为进行辩护,他虽然出于生意需要而出入花街柳巷,却始终不去有兔爷出入的场所——对于这种场所,他向来都是唯恐避之不及。

可他还是隐约觉得,肯定还有别的原因在驱使自己去那里。

对于那里发生的事情,他当然可以无动于衷,可奇怪的是,只要看到这些男人脸贴着脸,相互偎依着翩翩起舞,他就会汗毛竖起、脊梁骨发冷。然后,他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第一次去这种藏污纳垢之地的时候,想起那时还是一个喜欢四处乱跑的少年,几乎还不知道妈妈是谁的自己,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有异装癖的男人,穿着系带紧身胸衣和真丝及地长裙,捏着嗓子唱着些下流歌曲的时候,自己好想赶紧走开,躲到妈妈身边。

要是知道他现在再看到这里的龌龊和丑态,看到这些兔爷时感到何等的恶心,亨畋妈妈这个蠢婆娘才会真的明白,他从这个工作中得到的究竟是何种快乐。

说真的,他宁愿躲到她的身边去,也不愿非得受这份罪,在这里四处游荡,就像在寻找失去的纯真一样寻找着什么东西。

在这种地方会碰到诸如航运公司主席这样的人物?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些兔爷怎么会放在这样有身份的主席眼里呢。

毕竟,对于这帮家伙,他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忍不住想动手打人时,人们需要控制住自己内心的冲动,所以当这些涂脂抹粉的小少爷们向艾施搭讪时,他并没有冲上去就是一嘴巴子;相反,他表现得非常友好,为他们点了甜味利口酒,问他们过得是否如意,当他们变得热情起来时,他又问了他们的收入来源和恩客。

虽然,他有时候也会感到奇怪,自己为什么要听他们这些废话,但只要在话中出现主席伯特兰的名字时,他就会竖起耳朵,听得非常仔细;然后,他脑海中的那个风度翩翩的男子,几乎看不清但比真人还大的身影,渐渐地染上了颜色,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柔和色彩,同时它还稍微变小了一些,因为它的色彩这时变得更清、更浓了:那人坐着汽艇在莱茵河中乘风破浪,船员们个个英俊无比;这艘梦幻号上的一切都是白色和天蓝色的;他曾经来过科隆,小哈利非常幸运地在途中遇到了他;他们坐着梦幻号到安特卫普 (1) ,然后在奥斯坦德 (2) 过着神仙一样的生活;但他通常不会搭理我们这种人;他的城堡在巴登维勒 (3) ,坐落在一个巨大的园林里;小鹿在草地上悠闲地吃着嫩草,奇花异草散发出阵阵清香;不在遥远的异国他乡逗留时,他就住在那里;他的宫殿,无人能进,他的朋友都是有用无数财富的英国人和印度人;他有一辆很大的汽车,大得他晚上可以睡在里面。他富可敌国。

艾施差点忘了自己的招人工作,心里只盘桓着找到哈利·科勒这一个念头;当他找到哈利时,他的心跳骤然加快,言谈举止变得毕恭毕敬,就好像不知道,这个小伙子跟其他兔爷几乎没什么两样。

他忘记了自己的仇恨,忘记了只有马丁忍受痛苦,这些小伙子才能过上精致的生活;是的,他都有点嫉妒了,因为对于这些习惯了精致华美、纸醉金迷的小伙子,他什么都给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满脸堆欢地邀请哈利先生去观看摔跤表演。

但这个小伙子完全不为所动,脸上带着不耐和拒绝之意,嘴里只“噗”了一声,让提议不当的艾施感到无地自容;但他也同样有些恼火,于是不客气地说道:“那算了,我可请不起您乘坐游艇。”

“什么?请您再说一遍好吗?”哈利用非常温和的语气略带疑惑地问道。

阿尔方斯是个肥胖的金发乐师,这时没穿外套,而是穿着真丝花衬衫,在桌旁坐下后,衬衫下面便堆起了一圈圈肥肉,就像女人的胸脯一样。他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着说道:“他说的确实没错,哈利。”

哈利面露羞愤之色:“这位先生,请您不要侮辱他人。”

“绝对没这个意思,”艾施赶紧收了自己的火气,“这种话我绝对不会说的。我只是感到有点遗憾,因为哈利先生习惯了华贵高雅的生活,而我又无以相待。”

哈利认命似的淡淡一笑,厌倦地挥了挥手:“不说这个了。”

阿尔方斯抚摩哈利的胳膊说道:“别难过了,小哥儿,这里有很多人都想安慰你呢。”

哈利摇了摇头,带着淡淡的忧伤说道:“一生只爱一次。”

这话和洛贝格说的一样,艾施心里想着,然后说道:“言之有理。”虽然这个曼海姆傻瓜难得说对一次,这话却是没错,于是艾施又说了一遍:“没错,言之有理。”

见自己所说的话能得到认可,哈利显得非常高兴,看向艾施的目光中,也带着几分感激之色。

但阿尔方斯却不想听到这些,不满地说道:“那我对你的情谊呢,哈利,在你眼里难道都是镜花水月吗?”

哈利摇着头说道:“你们所谓的情谊,就是那片刻的欢愉,可那又算得了什么?你们的情谊和那片刻的欢愉,跟爱情半点儿关系也没有!”

“好吧,小哥儿,你有你自己的爱情观。”阿尔方斯温情款款地说道。

似乎是在回忆着,哈利说道:“爱情就是陌生之至,就是天各一方。”

艾施不禁想起亨畋夫人的沉默不语,而阿尔方斯却说道:“这对一个穷困潦倒的乐师来说,实在太深奥了,我的小哥儿。”

乐队发出的声音太大太吵了,哈利不想大声说话,所以半个身子压在桌上,凑过头来,神秘兮兮地低声说道:“爱情就是天各一方:两人身在异乡,相隔千里,彼此一无所知,然后在突然之间,空间湮灭,时间停止,他们合为一体,从此两人既不知己,也不知彼,而且也什么都不用知道。这就是爱情。”

艾施想起了巴登维勒:超凡脱俗的爱情,远离尘世的宫殿;或许,这些就是为伊洛娜准备的。

就在他还在对此进行深思的时候,他突然有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他永远也弄不明白,这究竟是一种高尚的爱情,还是另一种如亨畋夫妇般彼此相爱、情投意合的爱情。

哈利继续说着,好像在朗诵圣经中的一小段:“只有在变得极度遥远的过程中,甚至可以说,只有当遥远到无限时,无限之中才会绽放出可望而不可及的爱情目标,而爱情就是:合二为一的神秘感……对,就是这样。”

“干杯!”阿尔方斯闷闷不乐地说。

但艾施觉得这个小伙子似乎挺有学问,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希望这个小伙子的学问也能解答他自己的困惑。尽管他的想法跟哈利在朗诵中所表达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可他还是把以前对洛贝格说的那番话说了出来:“既生死相依,又岂能独活。”

这话听起来喜恨参半,但意思却相当肯定——亨畋寡妇不可能爱过她的丈夫,因为她还活着。

阿尔方斯低声对艾施说:“天啊,在小哥儿面前,您就不要说这些话了。”

但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再想收回,却是为时已晚。哈利惊愕地看着艾施,轻声地,仿佛只是嘴唇动了动,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人活着,但心已死。”

阿尔方斯给他推过去一杯大杯利口酒:“可怜的家伙,发生了那件事以后,他就一直这样自怨自艾……那人算是把他给毁了。”

艾施觉得自己又被拉回了现实;他装出一头雾水的样子问道:“谁?”

阿尔方斯耸肩说道:“他呀,万能的上帝,纯洁的天使……”

“闭嘴,不然我就抠了你的眼珠子。”哈利怒吼道。

艾施很是同情小哥儿,于是板起脸对阿尔方斯厉声说道:“别再惹他了!”

哈利突然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我人活着,但心已死,犹如行尸走肉……”

艾施心里颇感无奈,因为平时对付姑娘们哭闹的招数,在这里一点儿都用不上。

可见,这个小伙子的人生也被那个人给毁了;艾施想哄哈利开心,于是突然说道:“我们会杀了这个伯特兰。”

哈利尖叫道:“你不要做这种事!”

“为什么不?这是他罪有应得,你应该高兴才是。”

“你,你不要做这种事……”小哥儿眼里露出疯狂之意,嘴里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你不准碰他……”

艾施碰了一鼻子灰,暗恼不已,心想这小子真是蠢得要命,不识好人心。“这种猪猡,不一刀杀了留着干嘛?”他不依不饶地说道。

“他才不是猪呢,”哈利用哀求的语气说道,“他是世界上最高贵、最优秀、最英俊的人。”

无论如何,小哥儿无疑是对的:那个人的事,别人不准插手。艾施差点儿就要点头许诺了。

“没救了。”阿尔方斯悲哀地说道,然后一口喝光了他的利口酒。

哈利两手握拳,撑在脸上,像个陶瓷神像一样点着头,开始大笑起来:“他才是猪!他才是猪!”只不过,他话音未落,笑声已无哭声又起。

当穿着真丝衬衫的阿尔方斯想一把将哈利扯向自己丰满多脂的胸口时,艾施不得不居中调解,以防他们扭打在一起。

他不容抗拒地让阿尔方斯离开,然后对哈利说道:“我们走吧。你住哪里?”

小伙子这时完全失去了主意,乖乖地说出了自己的住址。

走在路上时,艾施挽着哈利的胳膊,仿佛与自己并肩同行的是个姑娘——一个似怜香惜玉,一个如小鸟依人,两人心头竟然涌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意。

莱茵河畔,轻风送爽。

站在自家的门前,哈利紧贴着艾施,似乎想把自己的脸凑过去索个吻。

艾施把他推进屋内,

但他又溜了出来,凑过来低声耳语到:“你不要去伤害他。”

艾施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什么意思时,哈利就一把抱住了他,匆忙慌乱地吻了一下他的袖子,然后就溜到屋内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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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Antwerpen。

(2) Ostende。

(3) Badenweil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