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之行已经泡汤了。
彻底无望了。
现在只好呆在科隆了。
笼子的门已经关上。
他在笼中。
自由之炬已经熄灭。
奇怪的是,他无法生盖纳特的气。反而宁愿把罪过归于某个大人物,一个尽管受到诱惑,尽管心怀希望,却依然礼貌地拒绝逃往美国的人。
是啊,欲舍己身,就得先舍自由:这大概就是铁则,虽然不是正义。
尽管如此,这仍然未必可信。
艾施重复着“我在笼中”,似乎非得让自己相信一样。
他怀着一丝极淡极淡的歉意,几乎算是真心诚意地告诉亨畋妈妈,他们必须推迟美国之行,因为盖纳特已经先去了那里,为做生意打前站。
当然,在亨畋妈妈那里,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对摔跤表演或盖纳特经理,她从未有过丝毫兴趣,对外面发生的事情,她完全只关心合她心意的事情。
所以,她现在听进心里的也只是,他们将放弃这一可怕的冒险天堂之旅;这个消息就像抚慰身心的温水澡一样,让她感到喜出望外,默然享受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打破沉默:“明天我让人把粉刷工人叫过来,否则就要入冬了,墙面干不好。”
艾施听得一愣:“刷墙?你不是想卖掉酒馆的嘛!”
亨畋妈妈双手叉着腰说道:“不是啊,反正还要好久我们才能成行呢——我让人粉刷一下,家里要漂亮一点。”
艾施耸了耸肩,无奈地说道:“也许,我们还会以卖价买回来的。”
“没错。”亨畋妈妈说道。
可她心中仍有一丝不安挥之不去——谁知道那个美国幽灵是不是真的被驱散了。她觉得,为自己的容身之所,为了让自己过得安心,稍微破费一些,完全值得。
因此,艾施和奥本海默惊喜万分地发现,他们还没劝几句,亨畋夫人就意识到,在找不着盖纳特的这段时间里,必须有人为剧院生意提供资金;而她也当即同意填好酒馆抵押申请书——这是奥本海默为了万无一失而赶紧拿过来的。
这桩生意非常成功,奥本海默得到了百分之一的佣金。
就这样,亨畋妈妈成了特尔切尔的新剧院生意的合伙人;由于奥本海默从中斡旋,他们在繁华的杜伊斯堡租下了一个剧院,亨畋妈妈有望分享丰厚利润。
艾施提出了三个条件:
第一,他保留查账权;
第二,在赎回服装道具之前,应将剩余资金偿还给洛贝格和爱娜——这非常公平合理,即使亨畋妈妈不需要知道这件事;
第三,他向有些吃惊的特尔切尔先生和奥本海默先生提出要求,希望在合同中增加一条,即如有杂耍表演,应从中删除最精彩的甩飞刀节目。
“疯啦!”两位先生说道,但艾施丝毫不为所动。
总的来说,事情进展确实相当顺利。
亨畋妈妈所做的牺牲让他永远心存感激,使他永远无法反悔。
诚然,这个可恶的酒馆还没有转让出去,但把它抵押出去,就已经相当于迈出了毁灭过去的第一步。
在亨畋妈妈的举止中,也有了一些可算是开始新生活的迹象。
她满口同意他的结婚计划,就像那时没怎么反对他抵押酒馆一样,而且她浑身洋溢着一种温柔顺和的气息,一种迄今无人在她身上见过的气息。
今岁秋来早,天气渐转凉;她又穿起那件了一件灰色单面绒布衣服,经常不穿紧身胸衣。
甚至她那硬邦邦的发型似乎也变松软了;毫无疑问,她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不再在意自己的外表看起来是否干净利落了,这也表明了,她的现在正在告别过去。
艾施脚步沉重地走过酒馆。
要是无事可做,要是身在笼中,这样走走,至少可以消磨时间。
不过,这可算不上什么新生活。
早餐时,他坐在酒馆大堂里,晚餐时,他仍坐在那里。
亨畋妈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说某个游手好闲的小流氓,在这里占着位置,摆着架子,不过她还是心甘情愿地喂他吃饭。
艾施对早餐和晚餐都很满意。
他仔细看着报纸,偶尔看看镜框里的风景明信片,很高兴里面一张都不是他亲笔写的。
为了避免油漆工和粉刷工干活不老实,他得监督他们。
亨畋妈妈嘴上说得倒轻巧。可她到底有多在乎新生活!
女人们都想得特别简单——艾施不禁笑了起来——她们可以在任何地方过上新的生活,甚至还可以孕育新的生命。大概,这就是她们不想出去,不想走进新世界的原因了,因为她们家里已经有了一切,觉得自己只要坐在笼子里,就能变得纯洁无辜!她们在家里洗刷擦扫,以为有一丁点的机械秩序就万事大吉了!
笼子里的新生活?似乎新生活就这么简单!
不,光使些小手段,光做些小改动,牢笼之中不会有新的生活,不会有纯洁无辜。
永恒不变的,故去往逝的,尘世凡俗的,都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酒馆依旧,丝毫看不出抵押到巨额资金的痕迹。
街道依旧,秋风呼啸中的塔楼依旧,未来气息荡然无存。
他真的很有必要在科隆城里四下放火,把它夷为平地,这样才能毁掉一切,唤醒亨畋妈妈心中尘封的往事回忆。
亨畋妈妈现在的头发梳得没那么漂亮了,可这又有什么用:她依旧趾高气扬地走在路上,人们依旧向她脱帽致意,依旧知道她姓甚名谁。
当他为了牺牲而接受她渐老的容颜和渐逝的韶华时,他确实没想到,事情竟会这样。
她应该一夜白头,她应该在顷刻之间变成腰弯背驼的老妇,她应该想不起任何事情,也没人认得出她,她应该变成与左邻右里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对,这才是新的生活!
艾施不禁想到,每个孩子都会使母亲变老,没有孩子的女人不会变老:她们容颜不老,她们毫无生气,她们岁月静止。
但当她们期待新生时,她们会充满希望,希望时光重新流淌,而这就是既韶华渐逝,又青春永葆,就是希望所有生者都能纯洁无辜,虽是兆死之梦,却是新的生活,旧世中的救世之国。
从未实现的甜美希望。
当然,这不合亨畋妈妈的口味。她会称之为无政府主义思想。
也许还很有道理。
坐牢的人本来就有变革的思想,变革的言论。
做而不自知。
艾施在楼梯间里上上下下,骂房子,骂台阶,骂手艺人。
这里的新生活看起来可真够好的!
墙上拿掉酒馆老板遗像后露出来的白斑,现在已被涂刷掉了,这让他觉得,墙上只是涂刷了一下,那张遗像就不见了。
没有其他原因。
艾施抬眼凝视墙壁。
不,这根本不是现在开始的新生活,恰恰相反,时光正在倒流。
这个女人简直想要撤销一切、挽回一切。
一天,她把楼上打扫完后下楼走进大堂,喘吁吁汗津津的,不过看起来很开心:“呼,你肯定不相信酒馆有多迫切需要装修。”
艾施心不在焉地问道:“上次装修是什么时候?”
刚说完,他就突然意识到,这肯定是在她嫁给亨畋先生时的事;他一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碟子都跳起来,当啷作响。
“每捉一只新鸟,才刷一次笼子!”他喊了起来,差一点没在大堂里把她痛打一顿。
他不想再被人牵着鼻子,不想被迫一再回望过去。
但她仍然希望他先向自己求婚了再说,因为她似乎一点都不急着结婚。
处处都有那种熟悉的感觉,避无可避、挡无可挡。
重新变得闲适温柔的她,身上明显流露出浓浓的恋家之情;一切都表明,她不仅想重新拥抱并永远过着她的旧生活,而且还似乎不再把爱情和爱人放在心上,把它们当成可有可无的点缀,当成身心寄居之所的墙壁彩绘。
甚至当初她满足他的那种算是他们结合保证的半正式亲密关系,在她三番四次的推托之下现在又逐渐疏远起来。
当他去杜伊斯堡检查特尔切尔的账目时,她一句赞许的话也没说,当他请她一起去时,她说道:“真是太过份了。随便你,想留就赶紧留那儿好了,因为那里正适合你。”
亨畋妈妈是对的!这次也是!
她有权告诉他,在她家里,他不过就是一个还能让她容忍的陌生孤儿,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陌生人,一个绝对不能托付终身的人。
可她还是错了!
也许这是最糟糕的。
因为,在似乎是合理拒绝的背后,在似乎是适当惩罚的背后,一次又一次地显露出她过去那种愚蠢的恐惧,甚至他——他,奥古斯特·艾施!——都有可能只是为了钱而娶她。
当承压人文书送达时,这就再一次变得非常明显了;亨畋妈妈生气地在文书中翻看了一会儿,最后用责备的口气说道:“亏了,利息竟然这么高……这笔钱我完全可以用我储蓄银行里的钱还掉的呀。”
这句话清清楚楚地表明,她藏有私房钱,而且有意隐瞒,宁可抵押酒馆也不想让他知道。更不用说真的让他查账了。
对,这个女人就是这样。她不学无术,对救世之国一无所知,也没兴趣知道。新生活对她来说是个索然无味的字眼。
哦,她又喜欢上那种公事公办、理想的爱情形式,他曾经十分迷恋,现在却万分讨厌的爱情形式;这是一个循环,他无法逃脱。
所有故去往逝,他都无法回避,无法改变。
无懈可击。
就算毁灭整个城市,死者仍然无可匹敌。
这时,洛贝格也冒了出来。他一脸怀疑之色,因为他只收回了本金,却没有拿到艾施答应过的收益。
艾施恰好付不出这两笔债款。
不过,当这个傻瓜有一点点尴尬,又颇有几分骄傲地表示,他们十芬尼的硬币恨不得掰成两半儿花,因为爱娜现在快要瞒不住了,所以必须认真考虑结婚之事时,在艾施的耳中,这听上去就像是来自彼岸的声音,他知道自己的牺牲还没有完成。
隐约浮在心头的无耻希望,这个孩子——他早就否认是自己的——仍有可能是洛贝格的,消失了,因为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告诉他,他需要赎罪,为他曾经选择的完美爱情赎罪,为亵渎而赎罪,谋杀在亵渎中叫嚣恫吓,诅咒着他的完美爱情没有结果,而那个在罪恶和无爱中怀上的孩子却注定会出世。
尽管亨畋妈妈让他感到火冒三丈,因为她一无所知,一心只扑在家中粉刷上,而不去分担他的惊恐,但他渴望这样的赎罪,心中再次强烈地冒出一个愿望:亨畋妈妈举起手臂杀了他。
但不管怎样,他都得祝贺洛贝格,于是握着洛贝格的双手说道:“收益会尽快补上的……就当是洗礼银币吧。”
他还有什么要做的?
他用手轻抚着自己的寸头,手心里传来凉爽和刺痒的感觉。
从洛贝格那里他还得知,伊洛娜很快就要搬到杜伊斯堡去了。
于是他决定,从下个月的第一天开始,特尔切尔每个月的账簿都必须寄到科隆来。
是的,还有什么要做的?
一切都挺好。
爱娜会有一个婚生的孩子,他会娶亨畋妈妈为妻,大堂会重新涂刷一遍并铺上棕色地毡。
没有人会猜到隐藏在光鲜亮丽背后的一切,没有人知道这个小洛贝格的生父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一心向往并用来拯救自己的完美爱情,无非就是欺骗和谎言,只是一个不加掩饰的骗局,只是为了掩盖事实:他是以裁缝师傅任意某某继承人的身份在这里到处乱跑,在这个笼子中到处乱跑,就像一个想着逃跑,想着无边自由,却只能在笼中摇晃笼栅的人。
天越来越黑,大洋彼岸的迷雾从不消散。
他现在经常有意避开这个家,觉得它变得狭小和陌生了。
他在莱茵河两岸闲逛,细看着一排排简易库房,查看着缓缓顺流而下的船只。他来到莱茵河大桥,继续溜达着经过市警总局,经过歌剧院,走进人民花园。
站在长椅上——姑娘们身前拿着铃鼓——唱歌,对,也许这样才是正确的:歌颂被俘的灵魂并通过救赎之爱的力量解放它们。
也许他们是对的,这些救世军傻瓜,人们必须先找到完美真爱之路。
连自由之炬都有可能不是为了拯救而闪耀,所以那人在美国和意大利时,虽然能到的地方都到过,可最终还是没有获得拯救。
欺骗本来就没用,他仍然像个孤儿一样孤苦伶仃,仍然站在雪中冻得瑟瑟发抖,等着爱情恩典的温柔降临。
然后,对,然后奇迹也会降临,奇迹般地实现圆满结局。
孤儿回家。
拥有两个世界、两种命运的奇迹——这个以那人的离去为代价而降生的孩子,不是爱娜的孩子,而是那个她的,是那个无论如何都会过上真正新生活的她的!
雪快要下了,洁白柔软的鹅毛大雪。
被俘的灵魂将获得拯救,哈利路亚,将站在长椅上,比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还要高。
而对于那个将因他而成为母亲的女人,他第一次在心里叫起她的教名:格特鲁德。
每次回家,他都会仔细看着她的脸。
她脸上笑意盈盈,嘴里认真地报着自己上午做的饭菜。
要是觉得不太想吃,奥古斯特·艾施就会转身离开。
一想到她不能生育,或更糟的是,她可能会怀上一个怪胎,他就会不寒而栗,而且也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
他毫不怀疑这个诅咒,毫不怀疑那个已故者正要、将要杀死这个女人。
这个问题再次让他感到心如刀绞,让他不敢提问……是他们无法生育,还是他们只顾自己享乐,沉溺在情感之中?
对亨畋妈妈的怒火,在贪婪地熊熊燃起,而他又张不开嘴用那个已故者喊她时用的名字叫她,甚至发誓自己再也不会用这个名字叫她了,除非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但她不明白。
她乖巧而又冷静地同他欢好,让他一个人品味孤独。
他努力顺应命运:这也许跟孩子无关,重要的是她有没有决心,而他将会等待她下定决心。
即便都到这个时候了,她仍是让他一人孤独等待,当他为了鼓励她而拐弯抹角地说,他们结婚后想生孩子时,她只是冷静地淡然说了声“好”,但他最想听到的她却没说,在他们共度的夜晚中,她没有对他大声喊出“给我一个孩子”。
他揍了她,但她不明白,依然惜言如金。
直到他意识到,再怎么揍她也都毫无用处;即使那样,“她是否也曾求过亨畋先生给她一个孩子”这片疑云仍会涌上心头,挥之不去,而他渴望自己让她怀上的孩子碰巧就是亨畋先生让她怀上的。
男人心有怀疑,却又无法证明;对于这样的痛苦,女人帮不上什么忙。
于是他越来越痛苦,而她却只能茫然地看着:不过,就算揍她,也只是徒劳,也似乎只是个象征和暗示。
他厌了倦了,不想抵抗了。
因为他认识到,在现实中永远无法成就梦想,他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就算是无边的远方,也依然跳不出现实,无论逃到何方,都无法摆脱死亡、寻找圆满和寻找自由——甚至这个孩子,虽然它也是从母体中出生,但它只意味着在情感欢愉中偶然的叫喊,是让它生命开始的叫喊,是早就逐渐减弱消失的叫喊,是对着爱人叫喊,却又无法证明爱人存在的叫喊。
孩子是陌生的,陌生得有如消失的声响,陌生得有如过往,陌生得有如死者,陌生得有如死亡,木然而无物。
因为人间不可变,虽然它表面上也会变;就算整个世界再次重生,就算救世主死亡,人间也不会恢复纯洁无辜,除非末日来临。
这种认识虽然并不非常透彻,但已经足以让艾施做好在科隆过平凡生活的准备,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做自己份内的事情。
由于拥有出色的工作资历,他获得了一个比以前更令人满意、责任也更大的职位,现在又满满地感受到了亨畋妈妈曾经对他的自豪和钦佩。
她让人给大堂铺上了棕色地毡,既然移居海外的危险很可能彻底不在了,那她自己也就放心地说起美国的空中阁楼了。
他同意她的看法,一是因为他觉得,她以为谈论这些话题能够取悦于他,二是出于责任感:因为尽管他几乎再无看到美国的希望,但他决不放弃美国之路,不会转身回望,哪怕身后有不可见之物拿着长矛准备刺来;有一种领悟徘徊在希望和预感之间,告诉他,他的路只是崇高之路的象征和暗示,他必须在现实中走上这条路,而那人在这条路上只是尘世之影,就像黑水池中的倒影一样摇晃不定。
他对这一切并不完全明白,甚至也不知道可能会寻求圆满和绝对的智者之言。
但他认识到,如果表格行列相加的结果正确,那只是偶然,毕竟他可以俯瞰尘世,就像从云端之上俯瞰一样,就像从拔地而起、与世隔绝却又在镜像中向世人敞开的光明城堡之上俯瞰一样,他常常觉得,似乎所作所为、所言所语、所见所闻不过就是在灯光昏暗的舞台上演出的一幕,一出将被遗忘、从未有过的戏,啊,故去往逝,如不加重尘世之苦,无人可以寄望于此。
因为在现实中总是无法成就梦想,但渴望和自由之路永无尽头,充满坎坷,像梦游者之路那样狭窄偏僻,尽管这条路也通向敞开双臂,散发着浓浓气息的故乡之怀。
因此,艾施对自己的爱情很陌生,但比以前更熟悉尘世,所以这也没什么,实际上仍然是非尘世的,哪怕是为了正义,还要为伊洛娜处理一些尘世之事。
他和亨畋妈妈说起自由的美国,说起酒馆转让,说起结婚一事,就像跟一个他想要讨好的小孩说话一样,有时他也会再次叫她格特鲁德,即使在两人共享鱼水之欢的夜晚里,他仍然不会叫她的名字。
他们携手而行,尽管两人各走各路——无尽之路。
他们随后结了婚,并贱价卖掉了酒馆,而这就是象征之路的车站,更是走向崇高和永恒之路的车站——要不是他是个无神论者,他甚至会把这称之为朝圣之路的车站。
但他仍然知道,在这里我们都得拄着双拐,走在自己的人间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