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特兰看着坐在钢琴前的伊丽莎白,心想:“她真的不漂亮,嘴太大且唇多肉而丰满,几乎充满了肉感。但微笑的时候,她的确很迷人。”
约阿希姆和伯特兰受邀参加了这次的音乐茶会。
伊丽莎白正在弹奏的是施波尔三重奏,为她伴奏的是一位邻近庄园的老邻居和一位穷困潦倒的老师。钢琴上蹦跳出的音符,圆润亮泽,晶莹剔透,犹如点点雨珠,轻盈地滴入两件弦乐器发出的棕色乐流之中。
在约阿希姆看来,这当然因为伊丽莎白技艺高超的缘故。
他喜欢这首曲子,虽然听不太懂,但自认为现在已经知道曲中所含的意义:它清莹秀澈,纯洁无瑕,凌驾万物之上,仿佛飘荡在一片泛着银光的云层之上,仿佛冰冷纯净的雨滴从仙气缭绕的九天之外滴落凡尘。
也许只有伊丽莎白才能将这种意境表现出来,甚至伯特兰也做不到,虽然他在军官学校时就知道,伯特兰稍微会一点点小提琴。不,看起来伯特兰并不想通过音乐来征服伊丽莎白。
当被问到要不要用小提琴拉上一曲露一手时,伯特兰很不屑地摆了摆手表示不必了。在回来路上,伯特兰一句好话也没有,就知道说“但愿她不是只会弹这种无聊得要命的施波尔”,语气中充满了嘲弄之意。真是虚伪透顶!
他们约好了一起骑马出游;约阿希姆和伯特兰两人把伊丽莎白接了出来。约阿希姆骑着的是赫尔穆特的那匹老马——这匹马现在又归他所有了。
他们骑着马,先是在布满残茬和一捆捆秸秆的田间奔驰,接着又小跑一阵子,然后转弯进入一条狭窄的林间小路。
约阿希姆让客人和伊丽莎白骑马先行,自己在后。跟在后面向前看的时候,他似乎觉得,穿着黑色长式骑马套装的她看起来比平时还要高挑、苗条。
他本来不想一直盯着她看的,可她骑马的姿势并不非常完美,引得他心猿意马,不时偷看;她的上身稍微过于前倾,骑马小跑的时候身体上下颠簸起伏,臀部和马鞍似触非触,刚坐下碰到马鞍,随即又被抛起,上上下下颠个不停,于是他的脑海中不禁浮现起在火车站和她道别的一幕,心中又抑制不住地生起渴望将她娶作新娘的无耻念头——自从父亲说过相亲,而且在伯特兰面前也提过之后,他就加倍觉得自己无耻了。
但更令人讨厌的是,伊丽莎白的父母,甚至她的母亲,都可能把他当作他们女儿渴望爱情的对象,想从中撮合,玉成其事;他们两人都相信,他们可以支配这种对爱情的渴望,只要时间一到,这种渴望就会出现,绝对不会有任何差错。
虽然在这背后仍隐藏着一些更真实、更深层的东西,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一种约阿希姆完全不想知道的想法——尽管他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脸颊发烫;“竟然敢隐隐约约地对伊丽莎白生出这种念头,这实在太无礼、太过分了。”他觉得自己没脸见伊丽莎白,同时也为她感到羞耻。
“就让她跟伯特兰吧。”他这样想着,却忘了这样想也同样有罪——他刚才还义愤填膺地对此予以断然否定。
突然之间,一切都变得可有可无,突然之间,仿佛伯特兰也难当此大任了:他长着一头卷发,看起来女人味十足,有点像邻家大姐,也许把伊丽莎白托付于他,让他像姐姐一样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总可以的吧。
这当然不是真的,但有那么一瞬间,这让他感到安心落意。
另外,她究竟为什么长得那么明艳动人?
他盯着她随马跑动的节奏上下起伏的娇躯,盯着她一次又一次地坐到马鞍上的香臀。他盯着盯着才发现,这并不是美,更确切地说,这是丑,此刻它正在唤起自己内心蠢蠢欲动的渴望;不过他还是把这个念头抛到一边。他的眼前仍然浮现出伊丽莎白在火车站爬上火车的一幕,而他的心思却早已飞向鲁泽娜——有着许多缺点的鲁泽娜,也因此而变得如此迷人可爱的鲁泽娜。
他放缓马速,让自己离前面两人远一些,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鲁泽娜上一次寄过来的信。信纸上散发出一股熟悉的香水味——那是他送给她的香水;他还闻到他们耳鬓厮磨、抵死缠绵的亲密气息。
是的,那里才是他该待的地方,那里才是他想去的地方。他觉得自己是自绝于社会的自我放逐者,但又是个遭人遗弃者;他觉得自己配不上伊丽莎白。
伯特兰虽是他的同伙,却有着一双更干净的手。意识到这一点时,他才明白,为什么伯特兰总是像大叔或医生一样,总是有点居高临下地对待他和鲁泽娜,而且也不肯坦露自己的秘密。子不言父过,这没错,本该如此。正因为如此,前面的那个家伙才可以、才能够骑着马陪在伊丽莎白身边,尽管那个家伙也不配,但总好过他约阿希姆。
他想起了赫尔穆特。似乎打定主意至少要把赫尔穆特的马赶到他们身旁,他开始催马快跑起来。
马蹄在林间泥土上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踩到小树枝时,他便听到树枝发出啪啪响的脆裂声。马鞍上的皮革发出顺耳的嘎扎嘎扎声,阵阵凉风从幽暗的树叶深处吹来。
他在一片长长的林间空地边缘处追上了他们。
这里的地势微微向上隆起,树林里沁人心脾的凉意仿佛在这里被一刀切断,嘎然而止,随之而来的则是悬在草地上空的太阳带来的炎热之意。
伊丽莎白挥鞭抽打着停在她坐骑身上的马蝇,那匹识途的马儿显得有些急躁不安,因为它想在林间空地上快速飞驰。
约阿希姆觉得伯特兰怎么都比不过自己;无论伯特兰的生意做得有多大,坐在办公室里的人,是没有机会练习如何跨越障碍的。
伊丽莎白指了指前面的障碍:一个她常用来作为障碍的树篱、一段倒下的树干和一条壕沟。
这几个一点都不难。
他们让马夫停在空地边缘;伊丽莎白居首,约阿希姆又在最后,不只是出于礼貌,而是因为他还想看看伯特兰会怎么纵马跨越。
草地还没有割过,青草在马腿上发出轻微而尖锐的嘶嘶声。
伊丽莎白一马当先,向壕沟边疾驰而去;骑马越过壕沟,本来就是小事一桩,伯特兰能过,也是意料中之事,没什么奇怪的。可是当伯特兰接着又人马合一,漂亮地越过了树篱时,约阿希姆就真的非常恼火了;越过树干真是太容易了,一点挑战都没有,因此后面不用抱什么希望了。
约阿希姆的那匹老马奋力向前奔跑,想要追上前面的马,约阿希姆不得不拉紧缰绳放缓马速,保持距离。
这时,树干就在眼前;伊丽莎白和伯特兰轻松而不失优雅地纵马一跃而过,约阿希姆松开缰绳开始冲锋。
但是当那匹老马准备跃起的时候,他突然让它缓步立定,至于什么原因,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于是那匹老马就在树干上绊了一下,向侧面甩起,从他身上越过翻滚到草地上。
这一切当然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当另外两个人转身回望时,他和那匹老马已静静地并排站在树干前,他的手里还拽着马缰绳。
“怎么回事啊?”
到底怎么回事,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仔细检查了一下马腿,发现它有只前足受伤不能动了,因此必须把它带回家。
他心想:“摔倒的是自己,而不是伯特兰。天意如此。”这时他不得不独自离开并把伊丽莎白托付给那个家伙照顾的行为,就显得合情合理了。
伊丽莎白建议,他可以骑马夫的马,让马夫把那匹跛马送回家就行了。但他心里还念着刚才的天意裁决,所以就很让人扫兴地拒绝了。毕竟这还是赫尔穆特的马,他不能随便把它托付别人。
他开始步行回家,并决定尽快返回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