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卢尔施茨博士和亚雷茨基少尉正从医院出来,一起上镇。
路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这些全都是载重卡车的钢圈留下的,因为现在没有橡胶了。
在一家停业的油毡厂里,几根细细的黑色铁皮烟囱耸立在宁静之中。
鸟儿在树林里叽叽喳喳地欢叫着。
亚雷茨基的袖子用一个别针别在军装的上衣口袋上。
“奇怪,”亚雷茨基说道,“自从左臂截肢后,我总觉得右臂像秤砣一样挂在右肩上……最好右臂也截了算了。”
“您还是个左右对称的人……工程师们喜欢对称。”
“您知道吗,弗卢尔施茨,有时候,我会全然忘记,自己曾是一名工程师……您不会明白的,因为您还在继续做着自己的工作。”
“喂,话不能这么说……其实吧,我更像个生物学者,而非医生……”
“我已经向通用电气公司提出求职申请了,现在到处都在缺人……只是,我真的无法想象,自己又会坐在制图板前……您猜猜看,这场战争一共死多少人?”
“不知道,五百万,一千万……也许,在战争结束时会达到两千万。”
“我相信,这场战争永远不会结束……它会永远这般残酷地打下去。”
弗卢尔施茨博士停了下来:“我说亚雷茨基,您明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能在这里如此悠闲地来回散步,更能继续过着如此平静的生活,而就在离这几公里的地方,却是战火纷飞,炮声隆隆?”
“咳,有些事我想不明白……,不过,我们俩都在前线流过血受过伤”……
弗卢尔施茨博士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帽舌下的子弹疤痕:“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是刚开始的时候留下的,那时候,大家都会奋勇向前,因为怕自己丢人……不,现在大家肯定都疯了。”
“真倒霉……谢谢,还不如醉死……”
“您必须严格按照处方吃药。”
一阵风吹来,鼻端闻到停业油毡厂的焦油味。
弗卢尔施茨博士又瘦又驼背,留着淡黄色山羊胡子,戴着夹鼻眼镜,穿着制服,看起来有些笨手笨脚。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眼前这一段路是下坡路。
近来,镇门外零零散散地建起了好多平房,它们挤在一起连成一排,使这里显得很是宁静祥和。每所房子门前的小花园里,都种着矮小瘦弱的蔬菜。
亚雷茨基说道:“烦死了,一年四季都得闻着焦油味。”
弗卢尔施茨说道:“我到过罗马尼亚和波兰。您知道吗……房屋处处,也是这般的宁静祥和……也有一样的布告牌、泥瓦匠、锁匠等等……在阿尔芒蒂耶尔 [1] 的一个地下避弹所中,在加固厚木板下有一个布告牌《Tailleur pour Dames [2] 》……也许有些矫情,可就是在那里,我才第一次真正完整意识到战争的疯狂。”
亚雷茨基说道:“现在,只剩下一只胳膊了,不过我仍然可以在哪个兵工厂里找一份工作,做工程师。”
“与通用电气公司相比,您更喜欢去那里,是吧?”
“不,我哪里都不喜欢去……也许,我会带着剩下的那支胳膊,再次走向前线……扔手榴弹,一只胳膊就够了……麻烦您帮我点一下烟。”
“您今天喝了什么酒啊,亚雷茨基?”
“我?别提了,我可留着肚子,等着喝葡萄酒呢,现在就带您过去。”
“那么,通用电气公司呢?”
亚雷茨基笑道:“老实说,我想——虽然有些伤感——回归普通生活,打算找一份工作,不再寻花问柳,结婚……但您和我一样,都不怎么会相信。”
“我干嘛不相信?”
亚雷茨基叼着香烟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战……争……永……远……不……会……结……束……我还要说多少遍您才记得住啊?”
“这也是一个答案。”弗卢尔施茨说道。
“这是唯一的答案。”
这时,他们走到了镇门口。
亚雷茨基把脚搁在路缘石上,从口袋里掏出手套,然后——嘴里斜叼着香烟——拍掉鞋子上的乡路尘土,接着又捋了捋乌黑的小胡子。
他们穿过荫凉的拱门,然后走进安静的窄巷中。
* * *
[1] Armentières,法国北部-加来海峡大区北部省的一个镇,位于利斯河畔。
[2] 法语,意为“女装裁缝”。——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