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 第51节 海因里希回家

距海因里希·温德灵来信告诉汉娜,他将回家休假,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星期。尽管汉娜每天早上仍会赖床,但她心里似乎不再相信,海因里希真的还会回来。可突然之间,他就到家了,既不是在晚上,也不是在早上,而是在大白天正中午。

他在科布伦茨火车站等了半晚,然后乘坐军用列车慢悠悠地回来的。

他在讲,她在听,两人面对面站在花园里的铺石小路上。

正午阳光,热辣似火。

在草坪的正中间,在她之前躺着的折叠躺椅旁,红色花园阳伞闪闪发光,空气中散发着红色棉花的味道。

她的书滑了下来。

午风徐徐,翻动着书页。

这个归家者没有碰她,他甚至连手都没有和她握过,然而他的目光却是一刻也离不开她的俏脸,她知道,他一定是在寻觅,寻觅一个在他心里了藏了两年多的倩影,她静静地站在那道寻觅着的目光之中,她也在看着自己面前的那张脸,她也在寻觅,但不是寻觅陪伴着她的画面,因为她的心中已经没有任何画面了,而是在寻觅曾经让她不由自主地爱上这张脸的容貌。

让她觉得非常奇怪的是,这张脸似乎没有任何改变,她知道和熟悉他嘴唇的线条、牙齿的位置和形状,下巴上的凹痕还是相同的凹痕,由于前额较宽,鼻根处两眼之间的距离有点过大。

“我得看看你的侧面。”她说道,他顺从地转过头来。

上唇还是那么长,鼻梁还是那么挺,只是柔弱之气一扫而空。

必须承认,他其实是一位英俊男子,但她却找不到曾经让她如此迷恋和顺从的东西。

海因里希问道:“儿子在哪儿呢?”

“他在学校……你想不进屋吗?”

他们一起走了进去。

就算到了现在,他仍然没有碰她,仍然没有吻她,只是看着她。

“我先得洗一洗……离开维也纳后就没洗过澡。”

“好的,我们会准备好洗澡水的。”

两个女佣过来向男主人问好。

汉娜不太喜欢这样。

她和他一起上楼走进了浴室,她自己摆好浴巾。

“东西都在原来的位置上,海因里希。”

“哦,什么都没变。”

她离开了浴室。

事情很多,有的要整理,有的要重新整理。

她做得很累。

她在花园里为午餐桌修剪玫瑰,过了一会儿,轻轻地回到浴室门前,听着他在里面水花四溅的洗澡声。

她感到后脑勺又渐渐开始头痛起来。

她扶着栏杆,重新下楼走到大厅。

儿子终于放学回来了。

她拉着他的手。

走到浴室门口,她喊道:“现在可以进来吗?”

“当然可以。”

传来的声音中透着几分惊讶。

她把门开了一条缝,往里瞄了一眼,看到海因里希半裸着站在镜子前;她让儿子拿着一朵玫瑰花,可他却不太情愿,于是她把花塞进儿子手里,把他推进浴室后自己就跑开了。

她在餐室里等着他们父子俩,当他们进来时,她不禁转过头来。

他们俩长得很像,一样的眉宇宽广,一样的动作,一样的棕色头发,只不过海因里希的现在理得很短。

似乎儿子跟她一点儿都不像。

真是一个可怕的机械复制品;哦,爱过真是太可怕了。

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一种独特的神经错乱,令人绝望的神经错乱,永远无法治好的神经错乱。

海因里希一边说着“又回到家了”,一边坐在他的老位置上。

也许,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句话很蠢;他心虚地笑了笑。

小男孩陌生地注视着他。

他坐在那里,像是一家之主,却是一个捣乱者。

连女佣也一直看着他,她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羞怯、惊讶和羡慕。

当女佣再次进来时,汉娜很大声地说道:“我要不要打电话给罗德斯……为了今晚?”

律师罗德斯是温德灵在事务所的同事,五十多岁,不用服兵役。

英式桃花心木钟座中的钟敲了一下,发出深沉的锣声。

汉娜用小指轻轻地碰了一下海因里希的手背,仿佛是想用这种爱抚请求他原谅“晚上去罗德斯那里”这个想法,但同时也是在提醒,两人不要有身体接触。

海因里希说道:“我当然得打电话给罗德斯……我一会儿就去打。”

汉娜说道:“我们下午和爸爸一起散散步,露个面。”

“好的,我们一起。”海因里希说道。

“爸爸又和我们住一起了,不好吗?”

“好啊。”小男孩犹豫了一下说道。

“你一定要看看他的学生练习本……他已经会写会算了。他的信都是他一个人写的。”

“这些信写得太棒了,沃尔特。”

“只是些明信片而已。”沃尔特腼腆地说道。

让孩子坐在中间,他俩的目光越过孩子的棕色头发碰撞相缠,他俩觉得,这就像偷情一样。

当然更准确的说法是:只有渴望难抑之时,我们才会相互亲吻。

但这种渴望并不是渴望,只是无法忍受的期望。

他们走进儿子的房间,房间里的护墙板上画着一幅好玩的儿童雕饰花纹画。

也许是因为期望过高,也许是因为阵阵头痛袭来,汉娜凭着自己差人一等和略显迟钝的苍白理解能力,知道这些耐磨清漆家具和所有这些白色家具也同样会荼毒儿子的心灵,知道这与儿子自己的身心和性格无关,知道这里竖起并布置了一个象征——象征着她的白皙酥乳,象征着他俩在尽享鱼水之欢后流下的白色汁液。

她双手捧住疼痛的后颈。

这个念头虽然非常隐约、非常模糊,却是她从来不愿待在儿子房间里,而是宁愿让儿子去她那里的原因所在。

她说道:“你也应该给爸爸看看你的新玩具啊。”

沃尔特拿来了新积木和军灰色的玩具军人。

里面有二十三个士兵和一个单膝弯曲,拔剑指向敌人的军官。

三个人都没有注意到,海因里希·温德灵博士也穿着军灰色的军官制服;当然,没有注意这一点的原因每个人都不一样:沃尔特,因为他觉得父亲是闯入者;海因里希,因为他不可能把锡制玩具军人的英勇姿态等同于真正的军人气质;汉娜,因为这时的她心头正涌起惊涛骇浪,她似乎看到这个男人赤身裸体地站在她面前,一丝不挂,赤裸裸地茕茕孑立着,而她四周的家具也同样茕茕孑立着,也像赤身裸体一样,与这个房间格格不入,彼此之间毫无关系,显得既陌生又奇怪。

他也一定感觉到了。

当他们出去散步的时候,他俩把儿子夹在中间,儿子就是他俩的隔阂,虽然汉娜牵着儿子的手,开心地来回甩着胳膊,虽然海因里希也常常牵着儿子的另一只手。

他俩也不对视,他俩似乎有些害羞,他俩目视前方或者看着小草间长着蒲公英和紫三叶草、林下石竹和淡紫色山萝卜的草地。

天气暖和,汉娜又不习惯下午散步。

但她并不只是因为走得热了,才在回家后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洗个澡。

很奇怪,现在每一个愿望都是从心底的更深处冒起:仿佛这是一种无边的孤独寂寞,吞噬着浸入水中的身躯,仿佛这是孤独寂寞者对水中神秘重生体验的想象。

当然,比这些念头更清晰的是害羞,因为海因里希回来了,而她晚上又不得不去浴室洗澡。

可是,如果她在白天洗澡的话,女佣就会觉得很奇怪,于是她借口必须先换好晚上穿的衣服,又请海因里希一会儿帮她叫一辆马车并照顾好沃尔特。

然后她就走进浴室,至少也要淋浴一下。

当她踏入浴缸时,却发现浴缸中仍然挂着一些上午留下的水滴,因为花洒上仍然沾着水时,她突然觉得一阵腿软,于是不得不一直让冷水顺着自己的娇躯流下,直到她的皮肤变得像玻璃一样,她胸前的柔软变得坚硬挺立。

接着就好受多了。

他们坐车去罗德斯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海因里希把马车打发走了。

夜晚如此美好,汉娜对走路回家毫无意义,甚至有些庆幸,——越晚越好。

他们离开罗德斯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当他们穿过寂静的集市广场时,广场上除了在司令部前站岗的哨兵外空无一人,广场周围是一片黑暗模糊的房子,里面几乎没有一盏灯亮着,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就像一个孤独寂寞的火山口,就像一个寂静无声的火山口,从中不断吐出安宁平静的浪花,倾泻在这个沉睡的小镇之上。

这时海因里希·温德灵挽起妻子的胳膊,就在他第一次碰到她的身体时,她闭上了眼睛。

也许,他也闭上了眼睛,既看不到阴郁的夏日夜空,也看不到像白线一样在他们身前蜿蜒而去的公路;也许,他们每一个人都看到了不同的苍穹,两个人都心扉紧闭,就像他们的眼睛一样,每个人都沉浸在孤独寂寞之中,却在碰到熟悉的身体时合二为一,最终水到渠成地亲吻起来,揭开了面纱,欲火熊熊燃起,却又痛苦地在无尽陌生之中浇灭——再温柔也化不开彼此的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