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摩泽尔”协会在“小镇礼堂”啤酒馆庆祝亚眠大捷暨纪念坦能堡战役胜利
亚雷茨基在“小镇礼堂”的花园里四处溜达。
礼堂里,大家正在跳舞。
当然,独臂人也可以去跟着跳舞,但亚雷茨基却觉得很不自在。
他在礼堂门口碰到了玛蒂尔德护士,于是非常高兴地说:“哟,您也不去跳舞啊,小护士?”
“谁说的,我当然跳啊,要不我们一起,亚雷茨基少尉?”
“在我装上那玩意儿——假臂之前,我做什么都不对劲……除了抽烟、喝酒……抽根烟吗,玛蒂尔德护士?”
“啊哟,您想到哪儿去了,我可是在这里上班呢。”
“哦,我明白了,您是因公跳舞,那就请您照顾好可怜的独臂残废吧……您就坐下来陪我一会儿嘛。”
亚雷茨基慢悠悠地坐到最近的一张桌子旁。
“您觉得这里这么样,小护士?”
“啊,挺好的。”
“可我不喜欢。”
“大家都玩得很开心,您可不能嫉妒他们。”
“您知道吗,护士,也许我已经有些迷糊了……但这没关系……我告诉您,这场战争永远不会停止……您怎么看?”
“别担心,它终究会停的……”
“要是再也没有战争……要是再也没有成批的伤残战士让您看护,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玛蒂尔德护士想了一下:“在战争过后……嗯,不用说,您肯定也知道自己以后要干什么。您可是说过要应聘什么工作的……”
“我跟别人不一样……我上过前线……我杀过人……请您原谅,这听起来可能有点乱的,但我心里非常清楚……对我来说,该做的已经做完了……但那里还有许多人……”他指着花园,“他们以后全都得上……俄国人应该已经组建女兵营了……”
“您会吓到别人的,亚雷茨基少尉先生。”
“我?不……我的事已经做完了……我要回家……找个老婆……每晚都一样……眠花宿柳……我觉得,我真的醉了,护士……但您知道,孤身一人不好,孤身一人不好……《圣经》上也这么说。您可是非常看重《圣经》的哦,护士。”
“怎么样,亚雷茨基少尉,要不您现在就回去吧?我们中有些人已经想走了……您可以和他们一起……”
一阵酒味扑面而来。
“我,我跟您说,护士,战争是不会停止的,因为前线的人都变得很孤独……因为每个人都会轮到孤独……每个孤独的人,必定会杀死另一个人……您以为我喝多了是吧,护士?但您知道的,我酒量还行……真的没理由送我去睡觉的……我对您说的,可都是实话。”他站起身来,“这音乐很怪,是吧?……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跳什么,我们要不要看一会儿?”
迫击炮炮兵营志愿兵恩斯特·佩尔泽尔博士和匆匆赶来的胡桂瑙撞在一起。
“当心点,大司仪先生……您啊,可真是个小旋风……总是跟在女人后面。”
胡桂瑙根本没注意听;这时,刚好有两位身穿男士小礼服的先生走进庆典花园,胡桂瑙兴奋地指着他们说道:“镇长先生来了!”
“啊哈,有更好的猎物了,……好吧,祝您猎物多多,满载而归,霍利多胡撒撒 [1] ,尊贵的猎人……”
“谢谢,谢谢,博士先生。”胡桂瑙没有仔细听他说话,扭头高声回了一句后,就大步走了过去,准备正式致欢迎辞。
少校军医库伦贝克其实应该坐到贵宾席上的,但他在那儿没坐多久。
“尽情享受吧,”他说,“我们是雇佣兵,在被占领的小镇上。”
他向一群年轻姑娘走去。
他昂首挺胸,胡子几乎直刺前方。
轻步兵克内泽又难过又无聊地靠在一棵树上,库伦贝克从他身边经过时,拍了拍他的肩膀:“喂,还在悼念您的阑尾吗?在我眼里,你们都是热血雇佣兵,你们来这里,是为了让女人们怀上孩子……你们这帮胆小鬼,真是丢尽了我们的脸……前进,老懦夫!”
“遵命,少校军医先生!”克内泽回答道,站得笔直。
库伦贝克挽住贝尔塔·克林格尔的胳膊,紧紧地贴在自己身上:“现在,我要和你们每个人都跳一场……跳得最好的,奖励一个吻。”
姑娘们都尖叫了起来,贝尔塔·克林格尔想要摆脱库伦贝克的纠缠。但当这个镇民姑娘的短指小手落入他柔软的掌心时,他感到她的手指一下子没了力气,紧贴在他的手心里。
“哦,你们不想跳舞……都怕我是吧……好吧,那我带你们去玩抽彩……小孩子们都喜欢玩。”
莉丝贝特·沃尔格喊道:“您就会逗我们玩,少校军医先生……少校军医可不跳舞。”
“喂,莉丝贝特,你会看到我的厉害的。”少校军医库伦贝克也抓住了莉丝贝特的胳膊。
当他们站在抽彩桌旁时,保尔森夫人,药店老板保尔森的妻子走了过来,站在少校军医库伦贝克身旁,轻启苍白的双唇低声说道:“你这个老不修……跟这些小毛丫头嬉闹。”
这个带着夹鼻眼镜的大个子男人,有些畏惧地看着她看,然后笑着说道:“啊,夫人,您会中大奖的。”
“谢谢。”保尔森夫人说完就走了。
莉丝贝特·沃尔格和贝尔塔两人头碰着头在窃窃私语:“你看到了吗,她眼睛都绿了?”
虽然海因里希的回来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她的隐居生活,但汉娜·温德灵不想过来参加庆典活动,可是作为一名优秀镇民和军官,温德灵律师觉得自己必须出席这次活动,所以他们和罗德斯一起坐车出去了。
他们坐在礼堂里,凯塞尔博士陪着他们。
礼堂的最前面放着贵宾席,桌上罩着白色桌布,摆放着鲜花和枝叶编成的花环;那里的正中间坐着镇长和少校,编辑胡桂瑙先生的席位也在那里。
看到有人刚刚到场,他赶紧迎了上去。
钮扣眼中有委员会徽章,额头上的徽章更是闪亮明显。
没人会忽略胡桂瑙的身份。
胡桂瑙当然早就知道眼前之人是谁;让人眼前一亮的温德灵夫人,他在街上经常看到,至于其他的事,他稍微打听一下就能知道。
他向凯塞尔博士走去:“尊敬的博士先生,我能否有幸请您向我介绍一下诸位朋友?”
“好的,没问题。”
“非常荣幸,非常荣幸,”胡桂瑙先生说道,“非常荣幸;夫人一向深居简出,要不是这么凑巧,尊夫来此休假,我们今晚肯定不会有幸,在这里欢迎您的到来。”
“因为战争,我怕见生人。”汉娜·温德灵回答说。
“您这样做是不对的,夫人。如此困难时期,我们更要保持乐观……
我希望诸位都留在这里跳舞。”
“不,我妻子有点累,所以很抱歉,我们很快就得走了。”
胡桂瑙心中极为不快:“但是,律师先生,如果您和尊夫人能够赏脸,如果这么迷人的女士能为我们的庆典增色……而且这是为了慈善事业,中尉先生难道不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请您高抬贵手,下不为例。”
尽管汉娜·温德灵夫人非常清楚这些都是场面上的废话,但她还是展颜说道:“那好吧,悉听尊便,主编先生,那我们就再多待片刻。”
在花园中央,人们给士兵们拼了一张长餐桌,“感恩摩泽尔”协会向他们赠送了一小桶啤酒,就搁在旁边的两个四角架上。
啤酒早就喝光了,但仍有几个人懒洋洋地围坐在空餐桌前。
克内泽也再次坐到他们中间,这时正用指尖在厚木板桌上的啤酒渍里乱画:“少校军医说,我们要让她们怀上孩子。”
“让谁?”
“这里的姑娘们。”
“告诉他,他应该给我们做示范。”
一阵狂笑。
“他已经在示范了。”
“还不如让我们回去找自家的婆娘呢。”
灯笼在夜风中摇摆。
亚雷茨基独自在花园里漫步。
遇到保尔森夫人时,他微微鞠躬致意:“如此孤单,美丽的夫人。”
保尔森夫人说道:“您也一样,少尉先生。”
“对我来说没任何意义,过去了,就放下了。”
“要不,我们去抽彩那里试试手气,少尉先生?”保尔森夫人挽着亚雷茨基那只健全的右臂。
胡桂瑙碰到了少校军医库伦贝克,老头正跟莉丝贝特和贝尔塔一起在树下散步。
胡桂瑙上前问候道:“节日快乐,少校军医先生,节日快乐,年轻的女士们。”
说完他就走了。
少校军医库伦贝克仍然用自己温暖的大手握住镇民姑娘的短指双手:“你们喜欢这个举止优雅的年轻人吗?”
“不……”两个姑娘哧哧地笑着。
“哦?为什么不?”
“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
“那么,谁这么幸运呢,比方说?”
贝尔塔说道:“亚雷茨基少尉和保尔森夫人在那边散步呢。”
“别管他们。”少校军医说道,“我和你一道。”
乐队吹出响亮的喇叭声。
胡桂瑙站在乐队指挥身旁,乐队平台的一侧在礼堂里,另一侧像凉亭一样伸到花园里。
胡桂瑙把双手合拢做成喇叭状,隔着餐桌冲着花园大声喊道:“安静。”
花园和礼堂里顿时落针可闻。
“安静。”寂静之中再次响起胡桂瑙的喊叫声。
这时,住在六号病房,肺部枪伤已经痊愈的冯·施纳克上尉,登台走到胡桂瑙身边,打开一张纸:“亚眠大捷。俘虏3700名英军,击落三架敌机,其中两架被勃尔克上尉击落,他也因此获得了他的第二十三次空战胜利。”
冯·施纳克上尉举起手臂:“万岁,万岁,万岁!”
乐队奏起《德意志之歌》。
全体起立;大多数人都跟着唱了起来。
当场上再次静下来时,有人在哪个黑暗角落里喊道:“万岁,万岁,万岁,战争万岁!”
大家纷纷转头循声望去。
亚雷茨基少尉坐在那里。
他前面有一瓶香槟酒,正试着用那只健全的胳膊搂住保尔森夫人。
礼堂墙壁上挂着盟军统帅和君主的画像,装饰着橡叶形勋章和彩色纸带,四周还悬挂着打裥的旗布。
庆典活动中代表了爱国主义的这部分结束了,胡桂瑙可以尽情跳舞了。
他从小就很会跳舞,向来认为自己虽然矮胖,但身材着实不错;但这里可不一样,这里要展示的并不只是一个小胖子的活力和敏捷,因为舞会在此时此刻,在统帅的眼皮底下,变成了大捷庆典。
这个舞者已经脱离了这个世界。
他沉浸在音乐之中,不再随心所欲地舞动,可他的舞姿却更自然、更自如。他随着节奏,分毫不差地舞动着,享受着,在享受中尽情地释放着,尽情地挥洒着。
就这样,音乐将统一与秩序带入生活的纷乱和无序之中。
它让时光停止,它让死亡消失,然后又在每个节拍中之中,甚至在那些无聊乐曲集锦的节拍之中让死亡重现。这个乐曲集锦竟然叫做“各国音乐荟萃”,没完没了地随机奏响的是爱国旋律,配上的却是步态舞、玛琪希舞和探戈等敌国舞蹈。
女舞伴哼唱着,在渐渐适应后便大声唱了起来。她用未经雕琢的动人嗓音,唱着这些没有她不会的俚俗歌词,她的迷人芬芳气息,在他跳着探戈向她俯身而去时,拂过他的脸庞。
但他很快又挺直了身子,坚毅的目光透过镜片,严肃地凝视着,凝视着远方,而当乐曲突然以英雄进行曲速度演奏时,他和女舞伴一起,用舞姿表现反抗敌人暴力的英勇无畏;这时,他们却又跟着节奏的跳起了来回巧妙扭动的一步舞,奇怪地不停摇摆着,几乎不再走动,停驻不前,直到场上再次旋起探戈的大波浪,舞步再次变得轻柔似猫,身姿柔软,大腿相贴。
经过桌上摆着花瓶,花瓶后面坐着少校与镇长的贵宾席时,他就会伸出浑圆粗壮的胳膊,从桌上拿起酒杯——因为他自己的座位也在这里——,也不停下舞步,就像在高空漫不经心地含笑嚼食美餐的走钢丝演员一样,举杯为席上的各位祝酒。
他几乎没在引带女舞伴,只是一只手很有风度地卷在手帕里,放在裙子后背的精致开口下方,左手却随意地垂着。当乐曲变成华尔兹时,空着的手才会相握,双臂伸直相贴,手指交叉,两人转圈回旋。
他环顾礼堂,发现跳舞的人已经走了不少。
除了他们之外,就只有一对舞者还在跳着,翩翩而来,擦肩而过,沿着墙壁滑步而去。其他舞者都退到了观众中去;他们驾驭不了敌国的舞曲,只好羡慕地看着。
一曲终了,观众和舞者纷纷鼓掌,然后一曲又起。
这很像一场比赛。
胡桂瑙没有看他的女舞伴,她的头很配合地向后仰着,沉醉在他超高却又几乎不露痕迹的掌控能力中;他没有发觉,乐曲让他的舞伴变得更加妩媚撩人,浑身散发出一种勾魂夺魄的女人味,一种好像她的丈夫,她的情人,她自己本人,永远不会知道的女人味;他也没有看到,另一位女舞伴倚在她男舞伴身上露齿微笑时的陶醉神情;他只看着这个,只看着这个对他怀有敌意的男舞者,这个身材瘦削,穿着燕尾服、打着黑领带、胸前挂着铁十字架的葡萄酒代理人,也看着自己,只有一套蓝色正装,却掩不住优雅仪态和英雄气概的自己。
身材瘦削的艾施也可能在这里跳舞,因此,为了夺走他身边的女舞伴,胡桂瑙这时便一直盯着这位从自己身旁掠过的女舞者的眼睛。他就这样一直盯着,直到她也看过来,盯着他的眼睛,这样一来,他威廉·胡桂瑙这时便有了两个女舞伴,拥有而又不用请求,因为他认为自己并不是在向这两个女人献殷勤,虽然他现在正在讨她们的欢心,——他认为自己不是在寻欢作乐,更确切地说,他觉得这个庆典现场和这个大礼堂变得越来越集中到铺着白色餐布的贵宾席那边了,他的念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到端端正正地坐在鲜花后面,正看着在礼堂正中的他威廉·胡桂瑙的白胡子少校身上:他是个战士,正在自己的长官面前跳舞。
可是,少校眼中的骇然之色却越来越浓。
礼堂里的这两个男人,无耻地摇摆着,无耻地蹦跳着,甚至比与他们对舞的女舞伴还无耻,而这里就像一家声名狼藉的妓馆,这里就是地狱。
如果与战争相伴的就是这样的大捷庆典,那么战争本身也就成了邪恶堕落的血腥漫画。
仿佛世界变得藏头露尾,变得千人一面,这是一个无法分辨的罪恶泥淖,一个再也无法拯救的罪恶泥淖。
惊恐万分的冯·帕瑟诺少校突然发现,他,一个普鲁士军官,最好把这些打裥的旗布从墙上撕下来,不是因为它们会被盛大的恶心场面所玷污,而是因为它们难于置信地跟这种恶心场面和地狱般的氛围联系在了一起,而在令人难于置信的背后,则是非骑士所用的武器、背信弃义的朋友和四分五裂的同盟——一切都非骑士所为。
他似冻住了一般,坐着一动不动,心里却翻腾着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想要消灭这帮疯狂的杂种,想要把他们斩草除根,想要看到他们化为齑粉散落在他的脚下。
但朋友的模样,也许是艾施的模样,并没有与这帮杂种混在一起,而是卓尔不群地像崇山峻岭一样巍然不动,像山顶在墙上留下的巨大阴影一样静止不动,庄严而稳重。冯·帕瑟诺少校觉得,为了这个朋友,必须让邪恶之人化作齑粉,散入虚无之中。
冯·帕瑟诺少校很想念哥哥。
玛蒂尔德护士在找少校军医库伦贝克。
她在一群行业头面人物中找到了他。
那里坐着杂货商克林格尔、旅馆和熏肉店肉老板昆特、建筑师萨尔泽先生和邮政所所长韦斯特里奇先生,他们的妻女坐在旁边。
“稍微打扰一下,少校军医先生。”
“又来一个女人找我。”
“只耽误您一小会儿工夫,少校军医先生。”
库伦贝克站起身来:“怎么了,我的孩子?”
“我们必须把亚雷茨基少尉送回去……”
“行,他正好快喝够了。”
玛蒂尔德护士莞尔一笑,表示同意。
“我想去看他一下。”
亚雷茨基那只健全的胳膊搁在桌子上,搂着头正在睡觉。
少校军医看了看手表:“弗卢尔施茨快来接我的班了。想必,他随时都可能开车出现在这里。到时候,就让他把亚雷茨基捎回去吧。”
“那就让他这样睡在这里吗,少校军医先生?”
“反正没有别办法。战争就是战争。”
弗卢尔施茨博士眯着有些发红的眼睛望向花园,然后走进礼堂。
少校和其他贵宾们已经走了。长长的宴席已经撤走,整个礼堂现在都用来跳舞,人们在这个拥挤不堪、烟雾弥漫的礼堂里,冒着汗拖着曳着舞动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看见少校军医;库伦贝克正表情严肃地翘着胡子,在和药店老板保尔森的老婆跳华尔兹。
等这段舞曲结束后,弗卢尔施茨向库伦贝克报到。
“总算来了,弗卢尔施茨。您看,就因为您拖拖拉拉,才把您敬爱的长官逼得找这种幼稚的消遣……但现在么,什么都帮不上您了;上尉军医跳舞,中尉军医必须跟着跳。”
“少校军医先生,我拒绝服从命令,我不跳。”
“果然是年轻人啊……可我觉得,我比你们所有人都年轻……不过,我现在要走了,车子过会儿给您送来。您把亚雷茨基捎回去;他眼下喝得醉烂如泥的……我带走一个护士,另一个您带回来。”
他在花园里找到了卡拉护士:“卡拉护士,我带您和四个脚上有伤的病人一起回去。您去把他们找来,不过要快。”
然后他让他们都上了车。
三个人坐后排,卡拉护士和另一个人坐前排,他自己坐在司机旁边。
七根拐杖朝天对着漆黑的夜空——第八根在车里的某个地方。
星星挂在漆黑的天幕上。
鼻尖传来汽油和尘土的味道。
但偶尔——尤其是在拐弯处——会感觉到树林就在身旁。
亚雷茨基少尉站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火车车厢里睡了一觉。
这时火车停在一个大车站上;亚雷茨基想要去车站餐厅。
站台上,人多灯也多。
“周日乘车,就是人多。”亚雷茨基自言自语道。
他感到有些冷,胃冷。
吃些暖和的东西会好些。
突然,他发现自己的左臂不见了。
一定是放在行李网架上了。
他在桌子和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来。
在抽彩摊前,他停了下来。
“来一杯格罗格 [2] 。”他说道。
“您在这儿呀,这可太好了!”玛蒂尔德护士对弗卢尔施茨博士说,“亚雷茨基今晚比较难伺候。”
“我们会搞定他的,护士,……玩得开心吗?”
“那当然,非常开心。
“您是不是也觉得这里有点阴森森的,护士?”
玛蒂尔德护士心里正琢磨着这话的意思,所以没有回答。
“喂,以前您想得到会有这种活动吗?”
“这倒是让我想起了我们的教堂落成纪念日了。”
“有些歇斯底里的纪念日。”
“嗯,也许吧,弗卢尔施茨博士。”
“徒有其表的老古董礼仪……看起来像教堂落成纪念日,但人们已经记不得自己怎么了。”
“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的,博士先生。”
她很正常地站在他面前。
弗卢尔施茨摇了摇头:“恢复正常?还从未有过……起码末日审判之时不会……这看起来很像,不是吗?”
“您在想什么呢,博士!……我们必须让病人集合。”
在音乐台旁,正在四处游荡的亚雷茨基被志愿兵佩尔泽尔博士拦了下来:“少尉先生,您似乎在急着找什么东西。”
“对,在找格罗格。”
“好主意,少尉先生,冬天到了,我去拿格罗格……您就坐在这里,可不要走开哦。”
他快步走开,亚雷茨基坐在桌子上,晃着两条腿。
温德灵博士和妻子想离开这里,这时正好从这里经过。
亚雷茨基向他敬礼:“中尉先生,请允许我,因在阿尔芒蒂耶尔瓦斯中毒而失去左臂的,王储军团黑森狙击手第八步兵营,亚雷茨基少尉,向您自我介绍。”
温德灵惊讶地看着他。
“幸会幸会。”他说,“中尉温德灵博士。”
“工程硕士奥托·亚雷茨基。”亚雷茨基觉得有必要补充一句,而且这时他也立正站在汉娜面前,表示自己也是在向她作自我介绍。
汉娜·温德灵今天收到了许多赞美。
她亲切地说:“您少了一只胳膊啊,这真让人难过。”
“是,夫人,这让人难过,但很公正。”
“瞎说,战友先生,”温德灵说,“这可说不上公正不公正。”
亚雷茨基竖起一根手指:“不是法律上的公正,战友先生,……我们有了一种新的公正,孤单之人,用不着那么多手足……您肯定也会同意我的看法的,夫人。”
“晚安。”温德灵说道。
“可惜啊,太可惜了,”亚雷茨基说,“不过毫无疑问,每个人身上,都有孤独烙印……晚安,两位。”
说完他又转身坐回桌子上。
“这人好古怪。”汉娜·温德灵说道。
“喝醉酒的笨蛋。”她丈夫回答道。
志愿兵佩尔泽尔拿了两杯格罗格过来,然后立正敬礼。
胡桂瑙匆匆走出礼堂。
他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把手帕塞进衣领里。
玛蒂尔德护士把他叫住:“胡桂瑙先生,您能帮我们一下,把病人召集过来吗?”
“非常荣幸,小姐,要我让人吹响喇叭吗?”他嘴里说着,脚就想往乐队那边走去。
“不,不,胡桂瑙先生,用不着那么大张旗鼓的,这样就行了。”
“那行……今晚活动很精彩对吧,小姐?少校先生也是赞不绝口。”
“当然喽,活动非常成功。”
“少校军医先生似乎也很满意……兴致很高……您能不能代我向少校军医先生问候……他走得太快,我都没来得及送他。”
“行,胡桂瑙先生,请您通知礼堂里的士兵,弗卢尔施茨博士和我在入口处他们。”
“好的,我马上就去……只不过,您不应该这么快就离开我们,小姐……希望,这并不是表示您没玩开心……我可不希望这样。”
衣领里塞着手帕,胡桂瑙又匆匆走进舞厅。
“军官们呢,护士?”弗卢尔施茨问道。
“啊,我们用不着再为他们操心了,他们都有着落了,会自己搭车回去的。”
“很好,看起来确实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就是亚雷茨基还是那么不省心。”
亚雷茨基和志愿兵佩尔泽尔博士仍然坐在乐队平台下的花园里。
亚雷茨基转着棕色的格罗格酒杯,想透过它看灯笼。
弗卢尔施茨过来坐在他们旁边:“睡觉去了好不好,亚雷茨基?”
“有女人就睡,没女人就不睡……问题就出在,睡觉时男人没有女人,女人没有男人……这真是太糟糕了。”
“他说得没错。”志愿兵说道。
“也许吧,”弗卢尔施茨说道,“您现在才想到吗,亚雷茨基?”
“对,刚刚想到……但我早就知道了。”
“那您肯定会拯救世界了。”
“他啊,拯救德国就够了。”志愿兵佩尔泽尔说道。
“德国……”弗卢尔施茨一边说,一边看着空荡荡的花园。
“德国……”佩尔泽尔说道,“当时,我报名当志愿兵上前线……现在我很高兴能坐在这里。”
“德国……”亚雷茨基开始哭着说道,“……太晚了……”他擦掉眼泪,“弗卢尔施茨,您是个好小伙儿,我喜欢您。”
“您真乖,我也喜欢您……要不,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我们已经无家可归了,弗卢尔施茨,……我想结婚。”
“结婚这事,今天也太晚了。”志愿兵说道。
“对,很晚了,亚雷茨基。”弗卢尔施茨说道。
“结婚永远不嫌晚,”亚雷茨基嚎啕大哭,“但你,你把我胳膊给截了,你这只猪。”
“喂,亚雷茨基,都什么时候了,您该醒醒了。”
“你截我的,我就截你的……所以战争必须永远打下去……你也扔过手榴弹吗……?”他严肃地点了点头,“……我,我扔过……好鸡蛋,手榴弹……臭鸡蛋。”
弗卢尔施茨挽着他的胳膊:“好好好,亚雷茨基,也许您是对的……嗯,也许这真的是唯一能互相理解的方式了……来,听话,我的朋友。”
在入口处,士兵们已经在玛蒂尔德护士身边集合了。
“立正,亚雷茨基!”弗卢尔施茨说道。
“是!”亚雷茨基回答道,然后走到玛蒂尔德护士面前立正报告:“一名少尉、一名中尉军医和十四名士兵报到……我谨向您报告,他把我胳膊给截了……”他故意稍作停顿,然后从口袋里拉出空袖管,在玛蒂尔德护士的修长鼻子前来回摇晃:“纯洁而空荡。”
玛蒂尔德护士喊道:“想坐车的去坐车,剩下的和我一起走回去。”
胡桂瑙冲了出来:“希望一切顺利,小姐,我们都到齐了……祝您一路平安……”
他与玛蒂尔德护士、弗卢尔施茨博士、亚雷茨基少尉以及十四个士兵一一道别,并一一告诉他们,他叫“胡桂瑙”。
* * *
[1] Horrido或Horridoh或者Horido,欢呼声,有时可作猎人之间的问候语,例如“Es lebe der Teufel und die Jagdreiterei!Horrido–Joho,Horrido–Joho,Horrido–Joho!Hussassa!”——译注
[2] 掺热水的朗姆烈酒。——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