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为汉娜日思夜想,就盼着海因里希快点结束休假,显然是不对的。
恰恰相反,她很害怕他休假结束。
每天晚上,她都是这个男人的情人。
她的白天,虽然以前只是稍微有些精神恍惚、魂不守舍,到了晚上、躺到床上就会清醒过来,但现在,这种趋向可就明显多了,一切都以一种几乎不能再称为热恋的极其直率态度,如此激烈、如此不幸地沉入对女人和男人的认知之中:这是一种笑不出的幸福,一种完全源于人体结构的幸福,这种幸福对于律师夫妇来说,一部分过于神圣,一部分过于不值。
她无疑是在昏昏沉沉地过日子。
不过,这种昏昏沉沉却是分层的,它从未让汉娜失去意识,而是像一个无比清晰而又痛苦地意识到自己意志瘫痪的梦;她觉得“梦境”中的自己越不自由,欲望真的越盛或越弱,上面的知见层就越是清醒。
她只是说不出口而已,并且不只是因为羞耻之心横亘在中间,更是因为言语永远比不上像“白天挡不住黑夜”一样从行为之中透出的赤裸之意,——可以说,话也至少分为两层,一层是夜话,是从属于“梦境”的语无伦次,一层是昼话,是脱离了“梦境”、远远绕开并遵循总是不失理性 的迂回方法,直到她最终在忍无可忍的呼叫和哭泣声中投降。
她说的话经常是一种试探和寻找,试图找出她得病的原因。
“战争结束之后,”海因里希几乎每天都这样说,“一切又会两样……不知道为什么,战争让我们变得更原始了。”
“我不懂这些。”汉娜通常都是这样的回答,或者说:“费这心思干嘛?人算不如天算。”
她根本不想平等地和海因里希就此唠叨;他是有罪的一方,其实他应该为自己辩护,而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当她照着镜子把淡黄色玳瑁梳从稀疏的头发中取下时,她说道:“小镇礼堂里的那个怪人说他自己很孤独。”
海因里希反驳道:“那家伙喝醉了。”
汉娜梳着头发,禁不住想到,胳膊抬起后自己的酥胸就绷得更紧了。她能感觉到它们在真丝修身小衬衣下的紧绷,感觉到它们正在衬衣上顶起两个尖尖的小帐篷——照着镜子就能看到。
镜子两旁各点着一盏蜡烛灯,粉红色灯罩上有着精致图案。
然后,她听到海因里希说:“我们好像被筛子筛了出来……像粉末一样飞散。”
她说道:“在这样的年代里,实在不该生孩子。”
她想起长得很像海因里希的儿子,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那淡黄色的躯体竟然是用来接受男人的那个东西的;做个女人。
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他说道:“也许,新一代罪犯正在成长……没什么能保证我们的今天或明天,不会一丝不差地步俄国的后尘……嗯,希望不会,……但唯一能指望的是,仍然存在一种异常稳定的意识形态……”
他们两人都觉得,这么谈下去很无聊。这种感觉几乎就像听到有个被告想说“今天天气真好,法官大人”一样。
汉娜沉默了一会儿,任由恨意在心中翻腾,在这种恨意的汹涌冲激下,她的夜晚变得更无耻、更深入、更摇荡。
然后她说:“我们只能等着,……这可能取决于战争……但又不是那样……似乎战争才是次要的。”
“有多次要?”海因里希问道。
汉娜皱起眉头:“我们是次要的,战争是次要的……首要的是看不见的,是离开了我们的……”
她想起自己曾经多么渴望蜜月结束,以便——她当时相信——可以赶紧回去布置新家。
毕竟,现在的情况是如此相似;蜜月也是一种休假。
那时她心中涌现的,一定也是离群感和孤独感,——也许,她现在渐渐明白,孤独才是首要的,孤独才是病根!
因为那时在结婚后立即有了这种感觉,——汉娜推算着:对,这种感觉在瑞士时就开始了,——又因为一切都如此分毫不差,她越来越怀疑,海因里希当时一定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要不就是对她做了某件错事,那件错事不但永远无法挽回,反而会酿成大错,正是这样一个大错才导致了战争的爆发。
她抹上润肤膏,用指尖小心抹开,然后照着镜子,万分仔细地看着自己的俏脸。
当初的那张清纯少女脸消失了,转而变成了一张成熟女人的脸,脸上只微微透出一丝年轻姑娘的容光。
她不知道,为什么所有这些念头这时会纷至沓来,但她决定不再默想,于是说道:“战争不是起因,战争只是次因。”
然后她便意识到:另一 [1] 张脸就是战争,是一张夜脸。
这是世界在瓦解,是一张夜脸,化成喷雾变成轻飘的冷灰;这是她自己那张脸在瓦解,就像在海因里希吻她腋窝时她感到的这种瓦解。
他说道:“当然,战争当然是由我们的错误政策造成的。”
也许,他甚至能够理解,只要有更深层的起因,政策也只是次因。
但他对自己的解释很满意。
而汉娜一边节省地给自己轻搽着这个时候不可多得的法国香水,一边闻着香味,不再听他说话:她低下头来,让他亲吻自己后颈的银色发际。
他乖乖照做。
“不要停。”她说。
* * *
[1] “次因”和“另一”在这里的德语单词同形:ein Zweites/zweites。——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