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 第69节 监狱出事

自从少校和艾施一起披着夕阳的余辉在田野里漫步之后,他在下班后经常路过菲舍尔街,是的,他经常在隔不了几条巷子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犹豫不决地站一会儿,然后又折了回去。完全可以说,他就是在绕着《特里尔选侯国导报》报社转来转去。

要不是害怕碰到胡桂瑙,也许他真的会走进去;他真的不想遇到他,哪怕是在路上,甚至想想就觉得心烦不已。

但是,当艾施这时突然代替胡桂瑙出现时,他不知道,这会不会就是更让他胆战心惊的相遇。因为他这个镇警备司令官,身穿军装,腰佩军刀,和一个身穿便装的办报人站在那里,他身穿军装站在公路上,主动和这个男人伸手相握,而且这样还不算,当这个男人准备陪他走走,他竟会感到喜出望外,忘乎所以。

不过,艾施还是很恭敬地摘下了帽子。

少校看着一张额头布满皱纹、满是严肃的脸,看着又短又硬的白发。这像是一种安慰,像是对在家颂读《圣经》祈祷的突然回忆,同时,这也是那天下午的兄弟情谊此刻在心中的重新萌生。心里念着这种情谊,他觉得应该对这个可算是朋友的男人,说些祝福的话,也许只是为了让自己给这个朋友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

仍然犹豫了一会儿后,他才说道:“来吧。”

在这之后,他们经常一起散步。

当然也没有少校或者艾施希望的那样频繁。

因为,不仅时局变得越来越动荡不安,——军队驻扎又撤走,车队隆隆地驶过大街,镇警备司令官有时不得不彻夜不眠,连续工作,——冯·帕瑟诺少校也没有勇气再次前往《特里尔选侯国导报》报社。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艾施才意识到这一点。

然后,他也开始随机应变:悄悄地等在司令部附近,如果条件允许,就带上玛格丽特。

“小淘气鬼坚持要跟着一起来。”他说。

虽然少校不是很清楚,小女孩这么黏人算是讨喜还是讨厌,但他还是亲切地把她抱了起来,抚摸着她的黑色鬈发。

然后,他们三人便一起在田野里或沿着河边灌木丛旁的小径散步,有时这就像一种辞别的渴望正在醒来,一股温润柔和的暖流正在心间荡漾,一池春水被风吹皱,这就像在证实始源于终,又归于终。

不管这有多么温和,却藏不住其中的一丝不满,也许是因为艾施没有分担这份离愁,也许是因为艾施不能分担,但也许是因为艾施什么事情都闷在肚子里,令人失望地保持着沉默。

这总归有些可疑和不可告人,因为他心中仍然隐约希望,只要艾施开口说出来,一切都会变好、变得简单。

唉,令人惊讶的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艾施说什么,虽然艾施肯定知道。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走着,默默地走在日落后的明亮之中,走在不断发酵的失望之中。

走着走着,田野上的明亮便成了一种虚假又疲惫的明亮。

当艾施摘下帽子,让风拂过硬气的短发时,这可能会变成一种非常不得体的亲密举动,差点让少校同情起这个小女孩来,因为她竟然落入这么个男人的手中。

“小女奴。”他说了一遍。

但这句话也消逝在疲惫的无动于衷之中。

玛格丽特在前面欢跑,根本不在意这两个人说些什么。

他们爬到了谷顶,沿着森林边缘而行。

短短的干草在他们脚下沙沙作响。

山谷里一片寂静。

他们听见山脚下的马车在路上嘎嘎作响,收割完的庄稼地露出褐色的土壤,阵阵凉风从幽暗的树叶深处吹来。

山坡上有一片片绿色的葡萄园,林木沙沙声中已经混杂着银子般清脆、尖锐的声音,森林边上的灌木缀着些黑色和红色浆果,已准备好迎接秋天,迎接枯萎。

夕阳沉到西坡顶上,谷中的屋舍窗户上闪着刺眼的光芒。

每间屋舍都留下长长的东向影子,监狱楼群的屋顶上满是红黑混杂的斑点,荒芜的庭院里光秃秃的,里面也有棱角分明的黝黑影子。

一条田间小路沿着山坡而下,在监狱附近并入公路。

在前面奔跑着的玛格丽特,这时拐了个弯,少校把这看作是天意。

“我们回去吧。”他说道,语带倦意。

但当他们下坡快走到谷腰时,少校和艾施都停了下来,侧耳听着:一阵一阵奇怪的嗡嗡声从下面传了上来,但他们根本分不清这声音究竟从何而来。

什么都看不见,只见一辆汽车从镇上飞驰而来,发动机照例低沉地吼叫着,喇叭不停地鸣叫着,车后扬起一片长长的尘雾。

那可怕的声音和汽车没有关系。

“邪恶的声音。”少校诧异地说。

“是机器声。”艾施说,虽然这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机器声。

那辆汽车沿着蜿蜒曲折的马路,一路不停地嘟着开到监狱门口。

艾施的视力很好,他看得很清楚,这是司令部的车,当看到这车在监狱后面不再出现时,他就变得紧张起来。

他什么也没说,但脚步变得匆忙起来。

那声音变得越来越刺耳,越来越清晰,当他们看到监狱大门时,这车停在一大帮群情激奋的人中间。

“出事了。”少校说道。

这时他们已经听到从焊着铁栅栏、钉着木板的监狱窗户后传来的让人胆战心惊的齐声呼喊,有节奏地三词一组:

“饥饿,饥饿,饥饿……

饥饿,饥饿,饥饿……

饥饿,饥饿,饥饿……”

呼喊声时不时被一个公共屠宰场的嚎叫声打断。

司机急忙向他们跑来:“报告,少校先生,前面发生叛乱……我们找少校先生都找遍了……”

说完,他便跑回去叫岗哨出来。

大家纷纷为少校让行,可少校却停下了脚步。

空中依然回荡着三重唱似的口号声,玛格丽特这时也随着节奏手舞足蹈着。

“饥饿,饥饿,饥饿。”她欢呼着。

少校看着监狱,看着目光根本无法透过的窗户,他看着手舞足蹈的小女孩,看着笑容特别狰狞,笑声异常邪恶的小女孩,心头的惊骇犹如洪水涌起。

命运天定,在劫难逃!

司机仍在拉着铁索打铃,用佩刀敲打大门,直到门上的猫眼终于打开,大门在铰链中嘎吱嘎吱地慢慢转动。

少校靠在一棵树上,嘴里喃喃地说:“末日来临。”

艾施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帮他。

少校摇了摇手:“末日来临。”

他重复着,可随后就站直了身子,把手伸到胸口,抚摸着铁十字勋章的绶带,然后手扶刀柄,快步走向监狱大门。

少校消失在大门之后。

艾施坐在路边小山丘的斜坡上。

耳旁依然传来顿挫起伏的口号声。

一声枪响,跟着又是一声耳熟的嚎叫。

然后,最后的几声口号就像水龙头关上后的最后几滴水一样。

接着便是寂静。

艾施看着在少校进去后一直紧闭的大门。

“末日来临。”这时他也这样说道,然后继续等着。

然而,末日并没有来临,没有地震,没有天使,大门也没有打开。

小女孩懒洋洋地蹲在他的身旁,他很想把她抱在怀里。

监狱的围墙,像舞台背景一样耸立在明朗的夜空之中,又像漏风的牙齿一样。

艾施觉得自己的心神正在远离自己,远离此刻,远离一切;他不敢改变自己的身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

大门旁挂着一块看不清字迹的牌子;毫无疑问,上面写着探监时间,但这些都是空洞的字词而已。因为,连关押在此的煽动者、凶手和怪胎都会走出监狱,走进乐土,走向新的、更光明的集体。

这时,他听到小女孩说:“胡桂瑙叔叔来了。”

艾施看到胡桂瑙从自己身旁快步走过,他看着胡桂瑙,心中没有半分惊讶。

这一切都是那么的悄无声息,胡桂瑙的脚步悄无声息,监狱大门前人们的动作悄无声息,这一切就像音乐停止时马戏演员和走钢丝演员的动作一样悄无声息,就像失去生机的明朗夜空一样悄无声息。

在这似梦非梦者的眼前,在这从未找到回家之路的孤苦伶仃者眼前,远方似乎遥不可及,他,就像一个渴望已变却浑然不知的人,就像一个只是暂时抑制却无法全然忘记伤痛苦楚的人。

几颗星星率先出现在天上。

艾施在那里仿佛已经坐了几天、几年了,周身被一片幽灵一般、似絮了棉花 [1] 的寂静笼罩着。

然后,人们的动作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朦胧,直至完全消失。于是,大门前便像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在悄无声息地等待着。

最后,艾施只感到了掌心里湿漉漉的青草。

小女孩不见了;也许她和胡桂瑙一起走了。

艾施没把这放在心上,他盯着大门。

少校终于回来了。

他走得很快,极不寻常地走起了直步,看起来简直就像他行走时稍有跛瘸,却又想极力掩饰一样。

他径直走向汽车。

艾施跳了起来。

这时,少校站在车里,在那儿站得笔直,目光越过艾施的头顶,目光飘过默默地聚在汽车周围的人群,看着前面的白色马路,看向已是百家灯火的小镇。

那附近有一盏红灯亮起来了。

艾施知道那是哪里。

也许,少校也注意到了,因为他这时正向下看着艾施,严肃地向他伸出手,说道:“好啦,无所谓了。”

艾施没说什么,他迅速从人群中挤了出去,拐入了田间小路。

然而,要是他转过头来,要是天没那么黑,那他就可以看到,少校正停在那里,目送着他消失在夜色之中。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发动机点火的声音,看到汽车的前灯跟着蜿蜒曲折的马路前行。

* * *

[1] 用棉絮衬填。——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