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海因里希的辞别非常顺利,不含半点忧伤。如果要从身体和精神方面加以区分的话,这纯属身体事件。
当汉娜从火车站回到家时,她觉得自己有点像放下了窗帘的空房子。
仅此而已。
除此之外,她坚信海因里希一定会从战火中平安回来。
怀着这种不让海因里希牺牲的坚定信念,她在火车站上时不仅幸运地没有生出忧惧悲伤的情绪,而且——远远超过了辞别带来的烦恼——希望海因里希再也不回来的念头也被推入了费解和无虞之中。
当她对儿子说“爸爸很快就会回到我们身边”时,他们两个肯定都知道她话里的意思。
在她的心里,这个身体事件——她有充分理由这样看待这六个星期的探亲假——就像她人生长河上的一处峡谷,就像她自我溪流上的一处窄缩;它就像阻碍她的自我突破身体屏障时的凝滞,就像强使河流浪花四溅地冲过涧谷时的艰涩。
以前她——每次想起时——总觉得,她的自我不受皮肤的束缚,可以透过极为透气的皮肤,渗入贴身穿着的真丝内衣里,甚至连衣裙上都有她的自我散发出来的一丝气息(可能因此才在时尚方面如此自信),是的,这个自我简直就像远远存在于这具身体之外似的,与其说是栖居其内,倒不如说是包覆其外,仿佛它不是在脑子里思考,而是在这具身体外面,在她可以居高临下地将自己的身体——不管这具身体有多么重要——看作一个微不足道之物的某个地方思考,所以在这个持续六周的身体事件期间,在奔腾着冲过涧谷期间,在茫茫的无边飘渺缭绕中,翻腾怒号的水面上只剩下一片亮泽的云雾,一抹绚烂的虹霞,似乎这就是心灵的避风港。
然而现在,仿佛眼前又是一马平川,仿佛身上放下所有羁绊,在心平气和的同时,心中不禁生出希望——忘记浊浪排空的峡谷。
当然,她最多只能一段一段地忘记。
凡是与海因里希个人有关的,全都就此消失不见,他的举止、他的声音、他的话语、他的走相,这一切都很快消失了;而普遍的,仍然留着。
或者,用一个不恰当的比方:首先消失的是他的脸,接着是他身上可以活动的肢体,双手双脚,但不动而挺拔的身体,这个从胸膛一直到大腿根部的躯干,这一让人面红耳赤的男性形象,却留在了她的记忆深处,就像陷在泥里或被第勒尼安海滨之浪拍打冲刷的神像一样。
每多忘记一段——这正是可怕之处——,这具神像每短一分,它流露的情感就越集中、越孤立,忘记这种情感的速度就越来越缓,越来越慢,忘记的片段越来越窄,越来越细,——无力地倒在这种情感之前。
这只是一个比方。
跟任何比方一样,这个比方并不计较实情真相的细节,而实情真相总是虚幻的,是一次模糊想法的混乱交融,是一道裹挟着记起一半的回忆、想起一半的念头、半推半就的本心的洪流,是一条有着银色水汽的无岸河流——银色薄雾,飘至云端,飘至黑色星辰。
因此,河底淤泥中的躯干并不是躯干,而是一块磨圆了棱角的卵石,是一件遗弃在岁月长河之中的家具、家什或垃圾,是一团抛入拍岸浪花中的泥巴:浪花竞逐翻滚,白天吞没黑夜,黑夜吞没白天,而白天彼此传递的,是无法辨识的,有时比彼此相随的梦境更加无法辨识,有时是下身的某些东西,它会让人想起关于女生的秘密见闻,似乎又会唤醒隐藏心中的秘密愿望——摆脱这种幼稚见识,逃入个人 世界之中,从遗忘中重新找回海因里希的面容。
然而,这只是一个愿望,实现这个愿望的把握起码和完全修复一个从地下挖出的希腊裸体躯干雕像一样大:也就是说,这是个无法实现的愿望。
乍一看,在汉娜·温德灵的记忆中,个人 还是普遍 占上风似乎无关紧要。但是,在一个普遍 如此普遍、如此明显地跃居主导地位的时代,在一个为了从未梦想过统一的集体概念而解开了仅连接个人到个人的社会纽带的时代,在一个极其暴虐残酷地去个人化,仿佛这种状况真的只对应于童年和老年的时代里,个人的记忆也逃不脱这种普遍规律的约束。
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她的孤独寂寞——即使她很漂亮,是她丈夫的好床伴——不能用“不幸被剥夺了情爱欢愉”来解释,而是构成了整体的一部分,就像任何个人命运一样反映了一个笼罩在世界上方的形而上的存在。
一个——如果不反对的话——身体事件,在事件悲剧中仍是形而上的:因为这个悲剧叫做自我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