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这种破碎的生活还有现实吗?
每过一天,我就更消极一分,并不是因为我正被一种可能比我更强大的现实碾压蹂躏,而是因为各种不现实让我处处碰壁。
我完全意识到,我只有积极面对,才能寻找自己人生的意义和伦理,但我担心,这个时代已经没有时间进行唯一真实的活动,探讨哲学问题的沉思活动。
我试着去探讨哲学问题,——但知识还有尊严可言吗?它不是早就尊严扫地了吗?在哲学对象解体的今天,哲学本身不也成了空洞的言辞了吗?
这个世界没有存在,这个世界没有安宁,这个世界只有在加速运动中才能找到并保持平衡,这个世界的狂飙突进已经成为把人抛进虚无的虚假人类活动,——啊,难道还有比再也无法探讨哲学问题的时代更让人无奈和死心吗?
甚至连哲学都已经成为一种审美游戏,一种不再存在,而是沦为排遣邪恶的游戏,成为中产者们晚上穷极无聊时打发时间的消遣!留给我们的只是数字,留给我们的只有律法!
我常常觉得,让我身不由己,让我留在这个犹太寓所的状况,似乎不能再称为认命和死心,反倒是一种学会接受完全陌生的智慧。
因为,即使是努歇姆和玛丽,他们对我来说仍然是陌生人,哪怕他们是我最后的希望——希望他们是我的创造物,哪怕他们是我无法实现的甜美希望——希望由我掌握和决定他们的命运。
努歇姆和玛丽,他们不是我的创造物,从来都不是。
可以塑造世界——这只是个骗人的希望!
世界独立存在吗?不。
努歇姆和玛丽独立存在吗?当然不是,因为没人过着独立的生活。
但决定命运的存在,远远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和思维范围。
我自己只能履行自己的律法,完成指派给我自己的事情,我无法挣脱它们的加锁。
即使我对努歇姆和玛丽这两个创造物的爱火还没有熄灭,即使我还没有停止为他们的灵魂和命运抗争,但决定他们灵魂和命运的存在,在我的眼里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它们在我面前隐而不现,就像那位白胡子老爷爷那样不显形迹。
虽然我有时会在前厅里碰到他,但他只有到了我永远进不去的房间里时才会显露真形,他只通过他的代表利特瓦克和我联系,他们在我面前隐而不现,就像画像挂在济贫所接待室里的白胡子布斯将军一样。
当我仔细思考时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抗争,既不与白胡子老爷爷抗争,也不与救世军将军抗争,更确切地说,我是在努力让他们两人满意而已,我讨努歇姆和玛丽的欢心其实也是在讨他们的欢心,是的,有时我相信,我唯一关心的,就是如何用我的行为赢得那两个白胡子老爷爷的欢心,这样他们就会祝福于我,这样我就不会孤独终老。
因为,现实是在律法制定者手中。
这是认命吗?这是在全盘抛弃美学 吗?我以前是什么态度?
我以往的人生正在渐渐消失。
我不知道自己是真的活过,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自己活过,我以往的人生已经深深沉入了遥远的大海之中。
船舶载着我向那远东和极西之地的海岸去了吗?我是美国大农场中的采棉工吗?我是有大象出没的印度热带丛林中的白人猎手吗?
一切皆有可能,无一不无可能,甚至连园林里的城堡也不是不可能的,又高又宽,一切皆有可能,因为一切都会逝去,因为世事变化无常,为了无常而无常,似乎在劳作中,似乎在时光静好中:一切都会逝去,——抛弃了我的自我,丢弃于虚无之中,无法实现的渴望,遥不可及的乐土,看不见那片越来越大、永远无法企及的光明。
我们寻找的集体,是一个虚弱无力却充满邪恶意志的集体。
虚幻的希望,经常的无端傲慢,——这个世界仍然是一个陌生的敌人,却又不似敌人,而是一个我肯定能摸到表面,但从未成功进入内部的异界,一个我永远不会进去的异界,陌生在越发陌生之中,盲目在越发盲目之中,消失和消融在故乡之夜的回忆之中,最终只留下一缕留不住的如烟往事。
我走过许多路,就是要找到那条连通天下万路之路,但这些路彼此之间却隔得越来越远。
连上帝都不是由我,而是由祖先决定的。
我对努歇姆说:“你们是一个多疑的民族,一个邪恶的民族,甚至还一次又一次地用上帝自己的经书怀疑上帝。”
他回答说:“律法永存。而上帝,是在有人明悟律法之后才存在。”
我对玛丽说:“你们是一个勇敢但没有思想的民族!你们以为,只要自己为善,敲打铃鼓,就能拉近与上帝的距离。”
她回答说:“上帝的喜乐即是上帝,他的恩典永不枯竭。”
我自问:“你是一个傻瓜,你是一个柏拉图主义者,你以为理解世界,就能塑造世界,就会超脱成神。你难道看不出,你会因此而流血至死吗!”
我自答:“对,我会流血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