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论杂谈
这个时代还有现实吗?这个时代还有保存自身生活意义的价值现实吗?有“非生活[1] ”之“非意义 [2] ”的现实吗?——现实逃到了何方?在科学中?在律法中?在责任中?还是在怀疑一种可信点已经消失在无穷远处、不断提出问题的逻辑中?
黑格尔把历史称为“精神本体的解救之路”,是精神 的自我解救之路,——它已经成为一切价值的自我毁灭之路。
当然,问题不在于世界大战是否推翻了黑格尔的历史体系(七大行星的发现早就做到了这一点 [3] ),因为在四百多年的历史进程中变得自主的现实,在任何情况下,既不会也不能再屈服于某种演绎体系。
更重要的是,探究这种反演绎现实的逻辑可行性,探究这种反演绎的逻辑起因,简而言之,探究注定会促进这种精神发展的“可能经验条件 [4] ”,——但对哲学的全盘蔑视,对言语的厌倦,本身就属于这种现实和这种发展,只有全盘怀疑言语的说服力,才能提出那个迫切的方法论问题:什么是历史事件?什么是历史统一?或者,更进一步提出:究竟什么是事件?需要如何取舍,才能将零散事实拼成一个完整事件?
自主生活与价值范畴的关系是如此难分难解,如此浑若天成,就像自主意识与事实范畴的关系一样,——我们可以为价值或事实等现象另找一个名称,但作为现象,它们依然如此必然地存在,就像“存在 [5] ”和“我思 [6] ”本身一样,它们两者都源自于自我的独立自主,它们两者不仅是自我的行为,而且也是自我的设定;因此,价值分为设定价值的、在最普通意义上塑造世界的行为,和被塑造成形的、空间上可见的、人间可见的有价艺术品,价值观念又分为两个彼此互补的范畴:行为的伦理价值和作品的美学价值。同一枚硬币的正面和反面,只有合在一起,才能产生最普遍的价值观念和所有生活的逻辑位置。
其实,历史总是这样:古典历史学就服从于古典历史的价值观念,十八世纪的道德说教性历史就有意使用道德说教性历史的价值观念。
在黑格尔的构想中,绝对价值不仅在“世界精神”的观念中,而且也在“历史的法官之职 [7] ”的观念中表现得最为明显。
所以,价值观念的方法论作用变成后黑格尔历史哲学的主题并不为奇,但随之会带来灾难性的副作用,即所有知识分成与价值无关的自然科学知识和与价值有关的人文科学知识,——不反对的话,可以将其称为哲学的第一次破产声明,因为这样就把思维和存在 [8] 的同一性限制在逻辑数学领域之中,似乎所有其他知识领域都废除了这个唯心主义的首要哲学任务,或将其推入了直觉含糊之中。
黑格尔曾经(有根据地)谴责过谢林,说他把绝对 “象离膛的子弹一样”投射到世界上。
但这同样也适用于黑格尔哲学和后黑格尔哲学所提出的价值观念。
简单地将价值观念投射到历史中,并将留存在历史中的一切都不假思索地称为“价值”,虽然在缺乏纯美学的精美艺术价值时仍然是允许的,但在一般情况下是极不准确的,恰恰相反,我们会被迫将历史解释为无价值的混合体,断然否定历史的价值现实。
第一个论点
历史由价值构成,因为生活只能从价值范畴的角度加以理解,——然而,这些价值不能作为绝对 引入现实,而是只能在设定价值的价值主体行事符合伦理要求的背景下考虑。
黑格尔曾将这样一种具有绝对和客观化“世界精神”的价值主体置于现实之中,但他的历史体系必然会因为其包罗万象的绝对而走向荒谬。
这里再次表明了演绎思维无限界限的不可逾越。价值设定并不是无限的。
如果存在一个具体的、一开始就有限的价值主体,即一个具体的人,则价值的相对化,价值对被引入主体的依赖性,完全是显而易见的,——个人传记来源于对此人自己觉得重要的所有价值内容的记录。
此人本身,很可能是个没有价值的人,甚至是个敌视价值的人,例如匪首或逃兵,但作为此人价值圈子的价值中心,此人依然具备写入个人传记和历史的条件。
虚构的价值中心也是如此:一个国家的历史,一个派别的历史,一个民族的历史,德意志汉萨的历史,甚至死物的历史,例如屋舍楼宇的建筑史,都是通过取舍相关价值中心——假使它有价值意志——本身觉得重要的那些事实后组成的。
一个没有价值中心的事件会消失在朦胧之中,——库纳斯多夫会战不是由参加战斗的步兵名单组成,而是由遵照指挥官计划形成的现实战况组成。
任何历史上的统一都取决于实际或虚构的价值中心;一个时代的“风格”——虽然作为历史事件的时代本身是不存在的,除非在时代的中心设定实现统一的取舍原则——是一种赋予价值设定与风格塑造之力的“时代精神”。或者,用老套的说法:文化是一种价值产物,文化只能从风格观念的角度加以思考,而为了能对文化进行全盘考虑,在代表文化的价值圈子中心,就需要一种设定风格与价值的“文化精神”。
这是否意味着所有价值的相对化?放弃任何通过思维和存在的统一使逻各斯的绝对 显露在现实中的希望吗?放弃在某个时候——哪怕只是近似——可以走上精神和人性自我解救之路的希望吗?
第二个论点
价值设定行为是否具备写入历史和个人传记的条件取决于逻各斯的绝对。
因为,实际或虚构的价值主体只能在其自我的孤独中,在那种无法消除、无路可走的柏拉图式孤独中加以想象,这种孤独仅以依赖于逻辑 的规定为傲,强行将行为置于这种逻辑可信性之下。
但这意味着,如果完全按康德的意思,不仅要求有为创作而创作的“良好意愿”,而且还规定所有结论都必须从自我的自主合法性中得出,从而使作品不受任何教条的影响,而是以这种纯粹原真的自我和这种纯粹原真的规律创作出来。
换而言之:任何不完全产生于本身固有规律的事物,都会从历史中消失。
虽然这种本身固有规律在时代中起着作用,即受制于时代和风格,但这种风格制约总是且只能是上级逻各斯的罩纱。
毋庸置疑,那种就是思维且在今天起着作用的逻各斯,哪怕是在今天,也不过就是一个尘世的罩纱而已,却能透过任何罩纱闪着自己的光芒,仅通过其想要超过时代的永恒要求,就能将与风格相关的思维投射到另一个自我之中。
在完结作品和普通美学 的狭义领域中,即在艺术领域中,这种形式上的基本统一在艺术形式的久远不绝中表现得最为明显,而且始终纤毫毕现。
由此我们可以概括出下一个论点。
第三个论点
世界是概念 [9] 自我的设定 [10] ,因为柏拉图的思想依然未被抛弃,也不可抛弃。
然而,这个设定并不是“离膛的子弹”,因为我们只能不断地设定价值主体。
价值主体反映概念自我的结构,进而设定自身的价值,塑造自身的世界:世界不是自我的直接设定,而是自我的间接设定,是“设定的设定”、“设定的设定的设定 [11] ”,以此类推,无穷无尽。
在这个“设定的设定”过程中,世界获得了其方法论上的组织和等级结构,无疑是一个相对的组织,尽管——在形式上——是一个绝对的组织,因为对实际或虚构价值主体的伦理要求并未降低,但完结作品内部内在逻各斯的作用也因此而保持不变:物逻辑 [12] 保持不变。
即使当形而上的历史体系达到无限极限后,历史前进的逻辑脚步不得不一再停下,即使柏拉图的世界观不得不一再屈服于实证主义观点,但柏拉图思想的影响是不可遏止的,它在任何实证主义中一次又一次地接触大地母亲,就是为了能——源于经验的悲哀——一次又一次地昂首挺胸。
世界上任何从概念上理解的统一都是“设定的设定”,任何概念,任何事物,概莫能外。
促成统一的认识,只能将事物理解为自主的和设定价值的价值主体,该认识的这种方法论上的作用,很可能延伸到数学领域之中,从而消除数学自然科学术语和经验主义术语 [13] 之间的差别。
因为不仅——从方法论的角度来看——“设定的设定”不外乎是将想象中的观察者引入观察领域,正如经验主义科学(例如物理学上的相对论)早就完全独立于认识论的观点这么做了那样,而且数学基础理论研究用“什么是数”、“什么是一”这两个问题将自己逼到要依靠直觉来摆脱困境的地步:然而,“设定的设定”原则使直觉获得了逻辑正确性,因为将自我放入假设的价值主体中这一行为,完全有理由说成是直觉行为的方法论结构。
“设定的设定”原则长期得不到关注的原因,也许就在于它的理所当然,甚至在于它的原始朴素。
对,就是原始朴素!
然而,承认原始朴素的态度,似乎是傲慢自大的人类无法克服的困难。
因为,如果也通过“设定的设定”这一过程,来确保概念自我能够进入世界万物之中,那么,假如暂时忽略这种柏拉图式背景,在“设定的设定”中就给自然万物赋予了灵魂,乃至给整个世界万有赋予了灵魂。
这种万有赋灵,给所有事物和所有仍然如此抽象的概念引入价值主体。
这种万有赋灵,只能与给世界万有赋予灵魂——当它出现在原始 思想中时——相提并论:似乎在逻辑 发展过程中有一种个体发育,即使是在最发达的逻辑结构中,这种个体发育仍然使所有显然已经失去生机的老旧思维方式保持活力,包括直接赋灵的思维方式,单节可信链的原始形式。
这种万有赋灵,给每一个思维步骤带来形式,即使没有打上原始形而上学内容的烙印,——这无疑是对理性主义者的侮辱,却也是泛神论者的情感安慰。
即便如此,这里仍要寻求理性安慰。
因为,如果受限于逻各斯的“设定的设定”原则应被解释为直觉行为的逻辑结构,那么它也可以看作是针对通常无法解释人与人之间、孤独和孤独之间的交流事实的“可能经验条件”:因此它不仅提供了所有语言均可译的认识论结构(不管这些语言相互之间的差别有多大),而且还不只如此,远不止如此,它在概念的统一中提供了所有人类语言的共同基础,为人和人性的统一提供了保障,而这种人性仍然留在上帝按自己形像所造之人人性存在 [14] 的自我毁灭过程中,——因为,就像镜子本身的镜子一样,在任何概念中,在任何由人设定的统一中,逻各斯会照亮人的道路,作为衡量万物尺度的《圣经》会照亮人的道路。
即使这个世界的宁静平和,即使这个世界的审美价值都已不在,都已变成功能,变成对一切律法的怀疑,乃至变成质疑和怀疑的义务,但概念的统一仍然不受影响,伦理的要求仍然不受影响,伦理价值的严酷无情仍然不受影响,依然是纯粹的功能,必须遵守最严律法的现实仍然不受影响,世界依然如此统一:人类的统一,照亮万物,超越时空,永恒不朽。
* * *
[1] Nicht-Leben。
[2] Nicht-Sinn。
[3] 黑格尔时代只发现了七大行星。——译注
[4] Bedingungen der mglichen Erfahrung。
[5] das Sum。
[6] das Cogito。
[7] Richteramt der Geschichte。
[8] Denken und Sein。
[9] 只能通过智力而非感官感知来识别。——译注
[10] 或“假定”。——译注
[11] 或“[多个]设定的设定”、“[多个]设定的[多个]设定的设定”。——译注
[12] die Logik der Dinge。
[13] 术语是在特定学科领域用来表示概念 的称谓的集合。——译注
[14] Dase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