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凯塞尔博士被铃声唤醒时,已经九点多了。
库伦贝克叼着雪茄,坐在长沙发的靠边坐位上:“嚄,凯塞尔,还有一个病人?”
“还能怎样?”凯塞尔答道,他已经很自然地站了起来,“又怎么了……每晚都这样,让人没法睡个够。”
他疲倦地走进隔壁房间去拿他的手提包。
这时,女佣上来了:“博士先生,博士先生,少校先生在楼下。”
“谁?”凯塞尔在隔壁房间里大声问道。
“少校先生。”
“是来找我的。”库伦贝克说。
“马上就来。”凯塞尔大声说道,然后——手里还拿着黑色手提包——就急匆匆地走出去迎接客人。
少校站在门口,有点尴尬地微笑着。
“我知道两位都在这儿……因为您,凯塞尔博士先生,非常热情地邀请了我,……我就想,也许两位先生在一起合奏。”
“哦,谢天谢地,我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了,”库伦贝克说,“……嗯,这样更好。”
“没有,没出什么事。”少校说。
“也就是说,没有叛乱?”库伦贝克习惯性冒冒失失地说,随后又接着问道,“到底是谁把那篇愚蠢的文章刊登在《导报》上的?艾施还是那个有法国姓氏的小丑?”
少校没有回答,他被库伦贝克问得相当尴尬,都有点后悔来了这里了。
库伦贝克却没有就此打住:“哼,监狱里这帮家伙的日子是不太舒服……但他们远离前线了啊,没有任何理由不老老实实、安安静静的。难道他们不知道,能活着是多么的幸运,仅仅是活着,哪怕仍然活得如此可怜……人最善忘。”
“报社的人。”少校说,尽管这根本不是正确的回答。
“我就担心自己又要被叫走,”凯塞尔说,“希望今晚没人再来打扰了。”
库伦贝克继续说道:“为了维持当下的监狱运转,政府开销之大前所未闻……而且都是不必要的……整个世界就是一个监狱……反正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另外,监狱也早该撤离了……要是我们全都转移了,这些人怎么办?”
“还没到那个地步,”少校说道,“有上帝相助,也不会到那个地步。”
说是这样说,可他自己都不相信。就在当天下午,他又收到了一道指示他在可能撤离该镇时该如何行事的密令。
一会儿下达命令,一会儿收回成命,不知道下一刻又有什么变故。
这是一个泥淖。
手术医生库伦贝克看着自己那双灵巧的大手。
“如果法国人打过来……您放心,我们会徒手掐死们的。”
凯塞尔说道:“我有时候觉得,我那可怜的妻子没法与我共度这段艰难岁月,反而是一种幸运。”
他看着挂在钢琴上方,饰有蜡菊花环和黑纱的照片。
少校也抬眼看着。
“尊夫人也爱好音乐?”他终于开口问道。
钢琴旁边放着一把用灰色亚麻袋套着的大提琴,亚麻袋上绣着一把红色古琴和两支交叉的长笛。
他为什么来这里?他为什么来医生这里?他觉得生病了吗?
他可不喜欢医生,他们都是无神论者,都不值得信赖。
他们都不懂何为荣誉。
少校军医头向后靠着坐在长沙发的靠边坐位上,对着天花板吹着烟圈,下巴胡子翘起朝天。
这一切都有失体统。
他为什么来这里?
只是,与其待在寂寞的旅馆房间里或是胡桂瑙这家伙随时可能出现的餐厅里,那还不如待在这里。
凯塞尔又要了一瓶伯恩卡斯特勒酒,少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说道:“我以为,两位会合奏音乐的。”
凯塞尔心不在焉地微笑着:“是的,我妻子很懂音乐。”
库伦贝克说道:“要不,凯塞尔,您就用低音提琴奏上一曲呗……让我们都开心一下。”
少校觉得库伦贝克是想对他示好,虽然做得可能稍过于亲近了些。
所以他只是说:“对啊,那就太好了。”
凯塞尔走到大提琴前,抬头看了一眼照片,褪下亚麻袋。
可随后他又停了下来:“嗯,可谁来为我伴奏呢?”
“您独奏就成,凯塞尔,”库伦贝克说,“不要怕。”
凯塞尔仍然有些犹豫:“嗯,可我该来一曲什么呢?”
“悲欢忧喜,打动人心的。”库伦贝克说道。
于是,凯塞尔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钢琴旁,就好像有人为他伴奏一样;他在钢琴上弹了个键,拉了一下弓弦,给大提琴调音。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他演奏的是勃拉姆斯作品第38号E小调大提琴奏鸣曲。
他那张柔和的脸很奇怪地朝里翻了过去,在紧抿着的双唇上,灰白色的小胡子已不再是小胡子,而是一蓬灰白的影子,双颊的皱纹也换了位置,它不再是一张脸,几乎是看不见的,也许是等待大雪纷飞的一片灰白色秋景。
甚至,沿着鼻子缓缓滴下的眼泪,也不再是眼泪了。
只有手依然是手,仿佛在弓弦拉动中,他把所有生命全都倾注到了手上,音符似水流淌,那手便似在棕褐色的河流中,在柔和的波浪中起伏,河流环绕着在那独奏的他,变得越来越宽,使他显得越发孤独、越发孤苦。
他演奏着。
也许,他只是个业余爱好者,但这对他,对少校,甚至对库伦贝克来说,都无所谓:因为在这个时候,喧嚣着的静寂,寂静下的喧闹,默然无声和无法穿透的声响,在人与人之间竖起,就像一堵墙,一堵人的声音无法穿透、无法再穿透半分的墙,令人不得不为之颤抖,——消除了的是可怕的时间静寂,停止了的是时间本身,时间已经变成了把他们全都围住的空间,就在这时,凯塞尔的大提琴响起,声音越来越大,仿佛组成了空间,盈塞着空间,也萦绕在他们的心头。
当乐声消失,凯塞尔博士重新变回凯塞尔博士时,少校猛地微微挺直身体,用军人的坐姿隐藏自己内心的感动。
他在等凯塞尔说些安慰话,——这个时候就该这么说的呀!
但凯塞尔博士只是低着头,露出一薄层盖住秃顶的稀疏鬈发——不是像艾施那种灰白的寸头。他面露惭愧之色,把大提琴收起来,装进亚麻袋里。
这让少校觉得他似乎不太礼貌。
坐在长沙发靠边坐位上的库伦贝克只说了声“唉”。
也许他们三个人都觉得不好意思。
最后,库伦贝克说道:“唉,医生都懂音乐。”
少校回想着。
自己年轻的时候有一个朋友——他是自己的朋友吗?——他也拉小提琴,但他不是医生,尽管他……也许,他曾经是一名医生或曾想成为一名医生。
记忆停顿,记忆冻结,动作凝固,少校只看到自己黑布料军裤上赤裸的手。
然后,他的口中不由自主地说道:“赤裸裸的……”
“喂!”库伦贝克叫了一声。
少校转过头去:“啊哈,没什么……时势艰难啊……谢谢您,凯塞尔博士先生。”
这时,凯塞尔终于说道:“没错,音乐是这个时代的一剂安慰良药……否则还能怎样?”
库伦贝克拍了一下桌子:“我们不要在这里愁眉苦脸的……哪怕世间恶鬼遍地,活着就不能绝望……管它和平不和平的,我们一定会重新振作起来的。”
少校摇了摇头:“面对卑鄙的背叛,我们无能为力。”
艾施的身影浮现在他的眼前,这张黄褐色的脸上带着挑衅似的微笑,对,就是“挑衅似的”,这张脸虽然似在请求原谅,却又满是责备之色,就像一匹打前失之马的脸一样。
“我们德国人总是遭到背叛,”库伦贝克说,“但我们仍然活着。”他举起酒杯:“德国万岁!”
少校也举起了酒杯,他心里想着“德国”,想到了德国以前给予他的秩序井然和温暖安全。
他再也看不到德国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觉得祖国的一切不幸都是胡桂瑙造成的,军队来回调动,陆军统帅部的命令前后矛盾,毒气战中使用非骑士式新型武器,社会日益动荡不安,都是胡桂瑙造成的。
他险些生出一个念头,想让艾施的身影和胡桂瑙的身影渐渐模糊,继而融为一体,以此证明他们两个人都是邪恶的使者,都是骗子,都从避不开、躲不了也看不懂的熙来攘往和如潮人群之中突然冒出,两者都不可靠又可鄙,罪责深重,如同恶魔,对战争的悲惨结局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凯塞尔说:“我结束了……我会尽责,但我已经结束了。”
生活是一张解不开的网,这张邪恶之网笼罩着整个世界,而那沉默无声却又震耳欲聋的喧嚣声又响了起来。
偏离严格履行新教天职之路的人,都是罪人,而盼着恩典已经降临尘世的希望,是有罪的希望,尽管这是朋友说的,尽管朋友的声音打破了如铠甲般厚重的沉默和静止,让孤独化作甜美清泉奔涌而去。
少校说道:“我们偏离了履行天职之路,必须领受惩罚。”
“嚄,少校先生,”库伦贝克笑着说,“这话我可不同意,但我肯定同意走上回家之路,让我们的朋友,疲惫的凯塞尔,好好睡上一觉。”
身材魁梧的他站起身来,身上穿着的制服外衣看起来皱皱巴巴的。
一个伪装的平民,少校禁不住心里这样想着,——这不是帝国的制服。
冯·帕瑟诺少校也站了起来。
他,穿帝国制服的他,为什么来这里?
尘世的义务是上帝旨意的反映,而为大人效力,为国尽忠,则要求他必须坚守崇高信念,甚至要求他在必要时,放弃最后一丝人身自由。
自愿遵从,是啊,这是上帝指定的职位,其余一切都应视为并不存在。
少校把外衣扯平,伸手摸了一下铁十字勋章的绶带,当他立正向他们告辞时,他又感觉到了义务和制服赋予自己的清晰明了和安全踏实。
凯塞尔博士送他们一起下了楼。
在正门口,少校有些客套地说:“凯塞尔博士先生,谢谢您带给我们的艺术享受。”
凯塞尔想要回答,却又犹豫了一下才低声说道:“我应该感谢您,少校先生,……自打我那可怜的妻子去世后,这是我第一次重新拿起大提琴。”
然而少校却没去听他说什么,只是有些不自然地伸手相握。
他和库伦贝克一起穿过狭街窄巷,穿过集市广场。
稀疏的秋雨斜斜飘来。
虽然他们两人都穿着灰色的军官大衣,都戴着军官帽子,但他们并不是同穿帝国制服的战友。
这一点,少校心里非常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