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施的担忧得到了证实:胡桂瑙又给少校添堵了。
不过,胡桂瑙暂时是被动添乱。
十月初,少校办公桌上出现了一份名单。陆军统帅部经常发布这种名单,寻找疑似逃兵的或其他与各指挥部失去联络的军人。名单中也有一个威廉·胡桂瑙,他来自科尔玛,是第14轻步兵团的轻步兵。
少校本来已经名单放到了一边了,放下后却又觉得有些心神不定,于是又把名单拿在手中。因为老眼昏花,所以他拿着它伸直了胳膊,对着灯光又看了一遍:“威廉·胡桂瑙。”
这个名字他肯定听过。
他疑惑地抬起头来,看着在收到信件时得留在房间里听候吩咐的传令兵,他仍能看到这时显然是在等待命令的传令兵站得笔挺,他仍有力气下令“您下去吧”,但当房间里就他一个人时,他向前趴在桌面上,双手捂着脸。
传令兵仍然站在门口,而传令兵就是艾施,这个念头顿时把他从魂不守舍中惊醒了过来。
起初他根本不敢抬头看去,直到他终于确定,那里确实没人时,他才对着空空荡荡的房间说了声“无所谓了……”,好像这样就能把这事给了结了。
然而,这毫无用处,艾施的身影依然站在门口看着他,艾施看着他,仿佛在他身上发现了一个烙印一样。
一道饱含责备之意的严厉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顿时觉得有些无地自容,因为他那天竟会观看胡桂瑙跳舞。
这个念头一闪即过,然后他突然听到艾施的声音:“我们中间总有个叛徒。”
“我们中间总有个叛徒。”少校重复道。
叛徒是无耻小人,叛徒是叛国罪人,叛徒是欺骗祖国、欺骗同志的奸人……逃兵就是叛徒。
当他的念头就这样越来越接近隐秘时,遮蔽心头的那层薄纱突然碎裂了,他顿时恍然大悟:他自己就是叛徒,正是他自己,正是他这个镇警备司令官,把一个逃兵叫了过来,还观看其跳舞,正是他把这个逃兵叫过来,以便让其邀请自己去报社编辑部,以便让其帮他铺好走近平民之路,铺好与非同志之人的交好之路……少校伸手抓向铁十字勋章,扯断了绶带:叛徒不配佩戴勋章,叛徒必须扯下勋章,叛徒的灵柩不配放有勋章……做下这种丑事,只能以死谢罪……他必须领受惩罚。
少校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地说:“非骑士式的结局。”
他的手仍然摸着制服钮扣;他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确定钮扣是否已经全部扣上,哪怕艾施的身影仍未消失,但这在此时仍是一种奇怪的安慰,就像一种回归义务,回归原本安稳生活的希望。
这个身影暗明不定,忽隐忽现,看起来阴森可怖,它既在那个世界,同时也在这个世界,即是善良使者,同时也是邪恶使者,既充满了让人心安的可靠,可也充满了最陌生的平民式不可靠——那是一个马甲敞开,露出衬衫的平民。
仍然摸着制服钮扣,少校站起身来,把外衣扯平,抚摩着额头说道:“幻觉。”
他很想派人把艾施叫过来,这样就能把一切都问清楚……他很想这么做,可这么做就会再次偏离履行义务之路,再次踏上进入平民世界的歧途。
绝不能这么做。
此外……他必须单独思考一下:所有这些怀疑可能都是毫无根据的……而且,要是仔细考虑的话,就会发现,这个胡桂瑙的表现一直都很正确、很爱国……也许自然而然地,一切都会真相大白,一切都会变好。
手仍然微微颤抖着,少校再次把名单拿到眼前,然后把它放下,转而去看剩下的信件。
只是,虽然他竭力想把自己的思路重新捋顺,可前后矛盾的命令和工作指示却又让他的一番努力付之东流。
他无法捋顺这些矛盾。
世界无处不混乱,一日更比一日乱,思想越发混乱,社会越发混乱,黑暗正在蔓延,黑暗中传来地狱般的死亡之声,在死亡的劈啪声中唯一能听到的,唯一能确定的:祖国战败——哦,黑暗正在蔓延,混乱正在蔓延,但在毒气造孽之地的混乱中,露出胡桂瑙奸笑着的丑脸,叛徒的丑恶嘴脸,神罚的刑具,人间无尽苦难的罪魁祸首。
少校一连两天都在忍受着左右为难的煎熬,在外部突发事件的压力下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犹豫不定。
鉴于普遍的混乱状态,他当然可以对逃兵这种小事置之不理,但作为镇警备司令官,他当然不会考虑就这么马虎过去。
因为义务的绝对命令不能容许一次又一次的不可靠。
第二天,少校下令传唤胡桂瑙前来司令部。
一看到那个叛徒,少校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厌恶,任由其剧烈喷涌出来。他打起官腔,很正式地回应了胡桂瑙的衷心问候,并隔着桌子把名单递了过去,一言不发地指着用红线标出的“威廉·胡桂瑙”这一栏。
胡桂瑙意识到,成败与否全看此刻。
面对迫在眉睫的危险,他依然头脑清醒,淡定无比,这也是他一直以来得以逢凶化吉的最大倚仗。虽然他说话声音很轻,但在闪闪发光的眼镜后面,他的严肃目光让少校明白,这是一个非常懂得保护自己的人。
“类似情景,我期待已久,尊敬的少校先生;各级陆军军事单位中的混乱,恕我直言,日益加剧……没错,少校先生您可以摇头,但事实就是如此,很遗憾,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当我离开新闻总办时,执勤军士拿走了我所有的证件,据说是为了向团里报告;我当时就担心自己会惹上大麻烦,因为没理由就这样打发一个正在服役,又没有任何证件的士兵的——少校先生您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的——,但他安慰我说,证件随后就会寄送给我的;他只给了我一张前往特里尔的临时军人车票,少校先生您知道,我那时口袋里就只有那张车票,除此之外,就只能靠自己了!咳,至于那张车票,我已经按规定交给火车站警卫队了……嗯,事情就是这样。
“当然,这也怨我,总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但少校先生,您可是最清楚我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了;上级机关的失职,总不能怪到单纯的纳税人和卫国者头上吧。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只不过,把一个老实本分的人诬为逃兵,当然比收拾自己的烂摊子要容易得多。少校先生,要不是我的爱国心不允许,我很想在报纸上将这种不要脸的事情公之于众!”
这一切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少校又犹豫起来。
“要是少校先生允许我提个建议的话,我恳请您如实向陆军宪兵队和团部反映情况,就说我在这里领导一家半官方的地方报社,至于证件丢失的问题,我会在此期间想办法,尽快搞到新证件的。”
“如实”两个字让少校听得很恼火。
这家伙真的什么都敢说。
“该怎么反映,我自有决断,用不着您指手画脚。另外,我完全‘如实’地告诉您:我不相信您!”
“是吗,少校先生您不相信我?莫不是少校先生您已经调查过,那份通知是因为哪个可信之人告的密?毫无疑问,这只能是告密,而且是荒唐恶毒的告密……”
他得意地看着少校,少校被刚才这番的犀利言辞让吓了一跳,完全没意识到,这份通知根本不需要告密。
胡桂瑙继续得意地说道:“毕竟,有多少人会知道我没有证件?我只知道一个人,而且这个唯一的知情人,假装开玩笑或者指桑说槐,天天骂我是个叛徒,少校先生您一定还记得的……我知道这种假惺惺的玩笑……上面把它称为宗教狂热,像我们这样的人,会为此而失去所有的钱,虽然不至于丢了性命……”
让他完全出乎意料的是,少校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甚至还用裁纸刀敲了敲桌子:“麻烦您不要扯上报社编辑艾施先生。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也许,胡桂瑙嘴上死咬着艾施不放的行为很不聪明,空中楼阁随时可能轰然倒塌。
他心中明白,但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说“赌一把”,而且他也只能赌一把:“少校先生,我恭请您注意,最先提起艾施先生的不是我,而是您。由此看来,我没有弄错,他就是那个可恶的告密者。啊,如果风声由此而来,少校先生又顾念与艾施先生的友情,想把他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那么,我就只好乖乖束手就擒了。”
这话真是一针见血。
少校伸手指着胡桂瑙,哆嗦着嘴唇结结巴巴地说道:“滚,滚出去……我要把您押走。”
“没问题,少校先生,没问题,……随您的便。不过,我知道自己的下场如何,一个普鲁士军官会使出这种把戏,干掉见证他在会议上发表悲观言论的人;见风使舵,确实不错,但我没兴趣做那见风使舵之人……告辞。”
最后几句话其实很可笑,胡桂瑙只是想以此把话说得冠冕堂皇一些,可是少校根本没听,他仍然轻声嘟哝着“滚出去……给我滚出去……这个叛徒”,而胡桂瑙这时早就离开了房间,极为无礼地摔门而去。
这就是结局,非骑士式的结局!打上了烙印,永恒的烙印!
还有别的出路吗?不,没有别的出路……
少校从办工桌抽屉里拿出军用左轮手枪,放在自己面前。
然后,他取出一张信纸,同样放在自己面前。
他想写辞职申请。
哪怕颜面尽失,他也情愿主动申请革职。
但是,一切都应该走官方的正式途径。
在未按规定完成工作交接之前,他仍会履行自己的职责。
虽然他认为可以迅速、严格、一丝不苟地解决所有这一切,可结果却事与愿违,一切都极为缓慢,每一个动作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他开始使出浑身力气写信,他想握紧了笔写信。
也许是过于用力,他竟然连第一句话都没写完:“致……”
他在信纸上画了几个自己都认不出来的字母,然后就停笔不写了,——笔尖断了,又把信纸划破了,留下一个难看的污斑。
手里紧紧地,甚至死命地抓着笔杆,少校——不再是少校,而是一个迟暮老人——慢慢地弓起背,垂下头来。
他又试着想用断笔尖蘸些墨水,却没有成功,反而把墨水瓶打翻了,于是墨水就像细长溪流一样淌过桌面,滴到长裤上。
少校已经不管这些了。
也不管双手都沾上了墨水,他就这么干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扇挡住胡桂瑙背影的门。
然而,当过了一会儿门再次打开,传令兵出现在门口时,他却赶紧挺直了腰板,像下命令似的伸了神手。
“出去!”他对着一头雾水的传令兵命令道,“出去……我不辞职,我要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