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八岁的孩子,打算独自一人,四处流浪。
她走在车辙之间的狭长绿草带上,她看到了日渐凋零的淡紫色三叶草花蕾,它们仿佛在此迷了路,她看到了因天长日久而变得灰白的干牛粪,它们的裂缝中又长出了青草,她看到了牛蒡果,它们或粘或刺在自己的长袜上,她还看到了其他各种东西,看到了草地上的秋水仙,看到了两头在谷坡上吃草的黄灰色奶牛。
因为不能一直只顾着看风景,所以她也会低头看看自己的连衣裙,于是便看到了印在黑色薄印花平布上的小犬蔷薇:两片小绿叶之间,长着一株淡绿色的花茎,花茎上总是一花盛开,一花待放;犬蔷薇盛开后,花芯有一个黄点。
她希望自己有一顶黑色的帽子,上面可以插上一支有一个花蕾、两片叶子的小犬蔷薇,——它们应该很相配。但她只有一件带风帽的灰色粗呢雨衣。
她对这一带很熟悉,她一手叉腰,一手紧紧握着用来在路上买点心 [1] 的一马克硬币,就这样沿着河边漫游而去。
她一点儿都不怕。
有如女主人穿行在自己家中一样,她也在这片风景之中信步而行,觉得脚趾头发痒了,就踢掉绿草带中的一块小石子,让这里看起来稍微顺眼一些。
四周的一切,清朗明澈。
这时,她看到了一片片树丛,它们活泼地挺立在初秋午后的清新明媚之中。
这里的景色对她来说毫无神秘可言:近处是清新的空气,远处是淡蓝色的天空,在嫩绿的树叶之间——仿佛必须如此——总有一棵叶子泛黄的树,它也高高挺立在天空之下。虽然一丝风也没有,但时不时就会从哪里吹来一片黄叶,慢慢地盘旋着飘落到路上。
如果往右看向河岸边的柳树和灌木丛,她就可以看到河床上的白色鹅卵石,还可以看到水;秋天里的灌木叶子,变得越来越稀,遮不住棕色的枝桠了,它不再是夏天里密不透风的绿墙了。
但如果往左看,她就会看到一片沼泽草地:它看似人畜无害,实则可怕之极,脚一踩上去,水就会咯吱咯吱冒起,涌到鞋子里;她可不敢横穿这样的草地,谁知道她会不会在沼泽里窒息而死?
与成人相比,孩子们对大自然的感受力虽然相对有限,却更加专注。
他们不会在美不胜收的景点处驻足不前,却有可能被远处小山上的一棵树深深吸引,萌生出很想把它含在嘴里的念头,并且真的跑过去,亲手摸一摸。
巨大的山谷,秀美的景色,在他们脚下延展而去,可他们却不想欣赏,而是想纵身跳入其中,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害怕也投入其中;正因为如此,孩子们总是——经常做着无谓的举动——在草地上打滚、爬树、试吃树叶,最后躲在树冠中或灌木丛的幽暗安全中。
如果导致青年人力量发展几乎没有限度及其精力过度旺盛的总体原因,在很大程度上,不过就是人在将死之时,因孤独而生出的赤裸裸的恐惧,如果孩子们到处乱跑,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他们开始闯荡人生,如果他们经常被成人斥责为无缘无故的笑声,正是那些突然感到孤独充塞心头之人的笑声,那我们不仅可以理解,一个八岁的小孩可以作出闯荡四方的决定,以这种非凡——几乎可以说——英勇而孤注一掷的方式,收拾起自己的孤独,在孤独中战胜巨大的孤独,以无限挑战统一,以统一挑战无限,——可以理解的并不仅限于此。
我们不仅可以理解,这种行为既不取决于普通的动机,也不取决于动机的影响,而且也可以理解,这里的动机完全不同。
它可以是一只蝴蝶,也就是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会对事情的发展产生决定性的影响,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例如,那只蝴蝶,先是在她面前翩翩起舞一番,这时离开路边,飞过沼泽草地,在远处消失不见。
在成人眼里,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因为成人看不到蝴蝶的灵魂,只能看到蝴蝶本身,但离开她的,正是蝴蝶本身。
她停了下来,那只手不再叉腰,而是以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失败的动作,快速抓向那只早已匆匆离去的蝴蝶。
这时,她虽然又沿着原路走了一段,快走到那座横跨大河,将河东的公路通到镇上的大铁桥前了。她之前走的这条岸边小路,在这里应该有一个向上的斜坡通往公路,在河对面的相应地方重新变成向下的斜坡。但她这一次也没走到这里。
因为,面对这座熟得不能再熟大铁桥,面对它的灰色格状结构,面对透过它就可以看到全被分隔成黑色矩形的冷杉林,面对这幅总让她感到非常害怕的景象,面对这种虽然无比熟悉,却显然永远无法彻底熟悉这一带的情况,她这时突然决定,彻底离开山谷。
想到就干。
如果她真的希望在离家出走之后,一切熟悉的、家乡的,只会极为缓慢地,几乎毫无痛苦地变成陌生的,那么这种不辞而别带来的痛苦就会淹没在去沼泽草地对岸,去蝴蝶消失之地的强烈愿望之中。
那里的斜坡虽然高度一般,却足以让她看到建在山顶的房子,只不过只能看到房顶,足以让她看到长在那里的树木,只不过只能看到树梢。
也许,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直接从公路爬上去。
可她实在过于心急了:在淡蓝色的天空下,在这片凉热的初秋天空下,在晒得后背发烫的阳光下,她开始跑了起来;她沿着沼泽草地边缘奔跑,想要找一处浅滩,或者一条小径,不管这条小径有多么窄;可她找啊找啊,绕着沼泽草地跑了一整圈,最后停在小山脚下,仿佛小山已经向她迎面走来,会像骆驼一样跪下,让她爬上去一样。
这种双重的匆匆,她自己的匆匆前往和小山的匆匆而来,本身就有些不可思议,此时的她也的确有些犹豫,因为她想要落脚的地方,正在不知不觉之中从平坦的沼泽草地向陡坡过渡。
要是这时抬起头来,她就会发现,山顶的农舍已经完全消失了,她只能看到一些树梢。
但爬得越高,山顶农舍之貌就露得越多,先是苍翠欲滴的群树,仿佛春天正在那里呼唤,然后是屋顶,缕缕炊烟正从烟囱里笔直冒出,最后跃入眼帘的是树干之间的农舍白墙:这是一栋掩隐在翠绿园林中的农舍。
最后一个斜坡实在太陡峭了,她只能手脚并用着,费力地爬了上去起来;这个斜坡也是枝叶繁茂,绿意盎然,她只好伸出双手,四下拨开枝叶,摸索着前行,直到她四肢伸开,俯卧在地,脸贴着青草,然后再非常缓慢地跪着匍匐前行。
当她真的爬到山顶,一只看家护院的狗冲着她狂吠着,想要挣脱铁链时,她发现,期望中的春天并未到来。
这里的风景,无疑是陌生的、未知的,就连她现在所见的山谷,也是陌生的、未知的,甚至不再是她来时的山谷。
双重转变!
这肯定是充满沮丧的转变,但仍然不是最终结果,因为产生这种转变的原因只是光线:在善变的秋天,明亮纯澈的光线,很快就变成了乳白色,而当谷中开始充满同样洁白的浓雾时,在白云悠悠的天空下,便出现了另一片天空。
此刻仍是下午,但陌生的傍晚已经来临。
田园旁的公路伸向远方,一眼望不到尽头,蝴蝶在急速加剧的寒冷中就此死去。
这下坏了!
她突然意识到,一来自己没有目标,二来四处乱跑着寻找目标对她没有任何帮助,三来最多无限 本身可以成为目标。
小女孩把这个念头抛在一边,只是用行动回答这个从未有人提出的问题,她纵身投入陌生之中,她逃到公路上,她逃到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公路上,她有些不知所措,她跑得气喘吁吁,哭都哭不出来,而在静止不动的浓雾之间,跑不跑都一样。
当暮色真的透过雾气,悄无声息地降临,当圆月在浓雾中变成一点明亮,当浓雾被悄无声息地瞬间驱散,点点繁星笼罩大地,当黄昏的静止变成黑夜的凝滞,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村庄,跌跌撞撞地穿过寂静小巷。巷子里有些地方停着没栓牲口的畜力车。
无论玛格丽特会走多远,无论她有没有被人送回,会不会成为流浪汉的猎物,这几乎都无关紧要,——她已陷入没有尽头的梦游之中,再也无法脱身。
* * *
[1] 双关,“die Wegzehrung”也指“临终的圣餐”。——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