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 第85节 大乱来临

“黑暗之中,人不见人”

1918年11月3日、4日和5日事件

(1)

胡桂瑙预言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人们确实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了一些事情,而且是在11月3日和4日。

11月2日上午,造纸厂工人举行了一次小规模的游览活动。跟平常一样,游览队伍老套地走到镇公所前,但不同的是,这次竟在没有特殊原因的情况下,把窗户砸破了。等少校赶紧把仍然听候自己差遣的半个连队的士兵拉过来后,参加游览的人们便一哄而散。

然而,这只是表面的平静。

镇上谣言四起;对于前线溃败,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停战谈判却是无人得知;可怕之事即将来临。

白天就这样过去了。

傍晚时分,人们就看到西边的夜空都映红了。

据说,特里尔城里四处起火。

后悔自己没早点把报社卖掉的胡桂瑙,这时想印一期特刊,可那两个工人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天黑之后,监狱附近发生了枪击事件。人们私下谣传,这是煽动囚犯越狱逃跑的信号。后来,据说是有个监狱看守因为误会而开枪示警;只是没人相信。

这个时节的早晨,寒冷多雾,好似冬天。

刚到七点,镇公所各级官员就已坐在四周装有护墙板,但没有暖气、几乎没有灯光的会议厅里了;大家普遍要求武装镇民,却又担心这会被视为挑衅工人,因此强烈反对这项措施,于是大家决定组建一支包括镇民和工人在内的民卫队。

镇警备司令官不同意从弹药库的贮备物资中发放步枪,但到最后,他们几乎架空了少校,直接拿来了武器。

毫无疑问,此时已经没有时间按正常程序征兵了,因此只选出了一个由镇长担任主席的委员会,负责分发武器。就在当天上午,凡是能够证明自己居住在本镇且熟悉枪支使用的人,都发到了步枪。

事态发展到这种地步后,镇警备司令官也无法拒绝军队与民卫队的合作了;司令部已经开始布置岗哨了。

艾施和胡桂瑙当然也踊跃报名。艾施一心想着要留在少校身边,于是请求留在镇上协防。最后,他被安排在夜间执勤,而胡桂瑙则被安排在下午去大桥上站岗。

(2)

胡桂瑙坐在大桥的石栏杆上,在十一月的浓雾中瑟瑟发抖。

装上了刺刀的步枪斜靠在他的身旁。

栏杆的石缝之间长着小草。胡桂瑙正忙着把它们一一拔出。他甚至还可以从石缝里扣出老早以前的砂浆块,然后随手把它们扔到水里。

他无聊要死,觉得整件事情毫无意义。

他身上穿的冬大衣是最近才买的,一点都不保暖,而且翻起的领子磨得脖子和下巴生疼。

穷极无聊之下,他去解了个手,但这也只能消磨一会儿工夫。

他又坐回了原处。

坐在这里真的很蠢,袖子上傻傻地戴着绿色臂章,更何况还冷得要死。他心里盘算着要不要转头去妓院逛逛,——就因为少校的妓院关门令毫无用处;妓院现在已经转为地下营业了。

正当他美美地想着,老鸨可能已经生起了火,妓院里变得温暖如春时,玛格丽特出现在他面前。

看到她来,胡桂瑙很高兴。

“哟,”他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以为你离家出走了呢……你用我给你那一马克做了什么呀?”

玛格丽特没有回答。

胡桂瑙很想去妓院:“我现在可用不着你……你还不到十四岁呢……瞧,你到家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他还是把她搂在怀里;这样更暖和一些。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穿上暖和一点的裤子了吗?”

听到她说“穿了”时,他感到很欣慰。

他们紧紧地偎依着坐在一起。

镇公所的钟声透过浓雾传了过来;五点 [1] 了,天已经很黑了。

“没剩几天了,”胡桂瑙说,“一年又要过去了。”

又一个大钟响起,敲了四五下。

胡桂瑙觉得越来越难过。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他又在这里干什么?

田块对面就是艾施的家,胡桂瑙朝着艾施家的方向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

突然,他心里感到一阵惊慌:他忘记把印刷车间的门关好了,要是今天有人前来抢劫的话,他们会把他的机器砸碎的。

“下来。”他对玛格丽特粗声说道。

看到她还在犹犹豫豫,他伸手就扇了她一个耳光。

他着急地在口袋里寻找印刷车间的钥匙。

他是自己回去呢,还是让玛格丽特把钥匙带给艾施夫人呢?

就在他想要丢下自己的职责不管,准备回去时,他吓得跳了起来,因为这时他真的感到了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惊恐:在山上的森林边缘,一道刺眼的光芒突然亮起,紧接着就是一下可怕的爆炸声。

刚意识到迫击炮连的营房里出事了,肯定是哪个傻瓜把剩下的弹药都炸了时,他就立刻本能地卧倒在地,非常聪明地趴着,等待爆炸结束。

果然,紧接着又发生了两次剧烈爆炸,在这之后,轰响声就变成了零星的噼啪声。

胡桂瑙从石栏杆上小心张望,看到弹药库的残垣断壁,里面浓烟滚滚,烧得通红,营房的屋顶也在燃烧。

“瞧,这就开始了。”他自言自语着,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新买的冬大衣。

然后,他东张西望地寻找玛格丽特,吹了几声口哨唤她出来,不过她已经溜走了,——希望是回家了。

他没多少时间考虑,因为那里已经有一群人从营房里跑了下来,手里拿着棍子、石头,甚至还有步枪。

让胡桂瑙吃惊的是,玛格丽特正在边上和他们一起跑来。

很明显,他们的目标是监狱。

胡桂瑙恍然大悟,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总参谋长,他的命令被执行得分秒不差。

“大家真勇敢。”他在心里说着,觉得加入他们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他们一路狂叫着,飞奔到监狱门口。

大门紧闭。

先是一阵噼哩啪啦的石头雨砸向大门,然后是直接攻打。

胡桂瑙第一个用枪托对着厚木板猛然一击。有人搞到了一根铁撬棍,没用多久就撬开一个缺口。大门一下子就打开了,人群纷纷涌进监狱院子里。

院子里空无一人,看守管事们不知道藏到哪儿去了;好吧,这些家伙很快就会像耗子一样被赶出这里的,——牢房里传来狂野的歌唱声:“欢颂万岁,欢颂万岁,三呼万岁!”

(3)

第一次爆炸时,艾施正在厨房里。

第二次爆炸时,他手里正拿着一个版面站在窗边,松动的窗户连同窗框一起往他头上砸下,吓得他赶紧往回退了几步。

是空袭吗?

艾施夫人跪倒在碎玻璃之间,嘴里胡乱念着主祷文。

他目瞪口呆地看了她片刻:她这辈子还从来没有祈祷过!然后他猛地把她扯了起来:“去地窖,是空袭。”

与此同时,他就从楼梯上看到弹药库起火,听到那里传来的噼啪声。

瞧,这就开始了。

而他的下一个念头就是:“少校!”

他的妻子呜咽着,苦苦哀求他不要离开自己。他没理会,狠心把她推回屋子里,拿起步枪,冲下楼去——这一连贯的动作在眨眼之间一气呵成。

路上全是大声叫喊的人。

集市广场那边传来了号声。

艾施气喘吁吁地走在上坡路上。

一对套上挽具的马匹快步跟在他的身后。

他知道它们是为消防队准备的,于是心里不禁一宽,因为这表明了,这里至少还剩下一点点正常的秩序。

消防车已经停在集市广场上了,人们把它拉了出来了,但消防队员们还没到齐。号手登上驾驶座,不停地吹响着集结号,但眼下只到了六个人。从广场的另一边来了一个连的士兵,上尉很镇定地命令他们协助消防队灭火。随后,他们便坐上消防车卡嗒卡嗒地离开了。

镇公所里的门全都敞开着。

找不到人;司令部里空无一人。

艾施松了一口气。

这样看来,至少在这里,他们不会马上就找到老头的。

但他在哪里呢?

艾施出来时,终于碰到了一个士兵,于是大声问他,有没有见到警备司令官。

“见过,司令官刚才下令让民卫队戒备,现在要么在营房,要么在监狱……监狱据说已经被攻占了。”

那就去监狱吧!

艾施迈着沉重的步伐,笨拙地小跑起来。

(4)

当人群挤进监狱大楼时,胡桂瑙仍然站在院子里。

成功了,毫无疑问,他成功了。

胡桂瑙做了个嘲讽的表情——做这个表情现在对他来说,已经是驾轻就熟了。

少校要是在这里见到他,肯定会大感惊奇的,艾施也不例外。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成功的辉煌壮举,可胡桂瑙的心情却依然好不起来。

现在怎么办?

他看着院子,火光熊熊的营房发出绚烂夺目的光芒,但这毕竟不是什么前所未闻的奇事,院子和他想象中的没什么两样。

眼前的这帮家伙他也受够了。

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尖叫声!

他们找到了一个看守,并把他拖到了院子里。

当胡桂瑙走过来时,那人躺在地上,像被钉在了十字架上一样,只有一条腿向上伸直了,有节奏地抽搐着。

两个女人扑到了他的身上,那个脚穿钉鞋,手拿铁撬棍的家伙踩着他的一只手,用铁撬棍嗖嗖地敲打着这个倒霉蛋的骨头。

胡桂瑙觉得自己忍不住要吐了。

他心慌意乱地扛着步枪跑回镇上。

营房的熊熊火光把小镇照得通亮,照现出镇上的尖顶山墙,镇公所和教堂的塔楼也从黑漆漆的房屋轮廓中显现而出。

五点半的钟声从那里悠然传来,仿佛这个小镇的上空漂浮着更深沉的和平与安宁。

熟悉的钟声悠然,熟悉的屋舍模样,所有在火光四起时尚在的和平与安宁,把胡桂瑙的紧张恐惧变成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渴望——渴望有人相伴。

他一路横穿田野,只在喘不过气时才停下。

这时,他闻到一股烟熏风味餐厅的味道,心里又突然想起印刷车间的门可能没有锁,想到窃贼和盗贼这时正从监狱里蜂拥而出,于是怀着双倍的恐惧,用着双倍的力气,拼命往家跑去。

(5)

汉娜·温德灵躺在床上,正发着高烧。

凯塞尔博士一开始认为,这是她每晚都开着窗户睡觉造成的,后来不得不承认,她得的是西班牙流感。

当第一次爆炸,窗玻璃咣当咣当掉到房间里时,汉娜一点也不吃惊:窗户关着又不能怪她,她也是被逼无奈,谁让海因里希不给她装窗棂的,不关窗的话,盗贼当然会偷偷爬进来。

她似乎很满意地说了声“从楼下破门而入 [2] ”,然后等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随着轰隆声、爆裂声越发热闹,她终于清醒过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必须去儿子那边,于是她从床上跳了下来。

她紧紧地抓住床柱子,努力收拢思绪:儿子在厨房里,对,她想起来了,为了避免传染,她让他去楼下了。

她必须下楼找他去。

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房间,吹过整栋房子,吹得所有门窗都从门窗框内猛地甩了出来,二楼正面的所有门窗玻璃都被压碎了,因为这里在山谷中的地势较高,气压的影响特别大。

第二次爆炸时,盖着瓦片的屋顶被劈里啪啦地掀掉了一半。要不是房子采用集中供暖,一场大火是免不了的。

不过,汉娜没有感到寒冷,她甚至都没有听到劈里啪啦的嘈杂声,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根本不想知道。

在衣帽间碰到了高声尖叫的女佣,但心急火燎的她没有理会,而是赶紧奔向厨房。

到了厨房里,她才突然意识到,之前她一定很冷,因为这里很暖和。

楼下这里的窗户没有受到损伤。

女厨子蜷伏在角落里,抱在怀里的小男孩号哭着、颤抖着。

那只猫安安静静地趴在灶台前。

那股奇怪的烧焦味也消失了,厨房里闻起来又清新又暖和。

汉娜觉得自己得救了。

然后她才发现,自己刚才竟然如此沉着镇定,竟然还不可思议地带着被子。

她裹着被子,坐在离儿子最远的角落里;为了不把流感传染给儿子,她不得不小心点,虽然他想到她身边去,但她还是不让他过来。

女佣在她后面跟了进来,园丁夫妇也赶了过来:“那边……营房着火了。”

园丁指着窗口,但女人们不敢走过去,老老实实地留在原地。

汉娜觉得自己非常清醒。

“我们必须等它结束。”她说道,把被子裹得更紧了。

不知道为什么,电灯突然熄灭了。

女佣又是一声尖叫。

汉娜在黑暗中重复着“我们必须等它结束……”,然后又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

小男孩在女厨子的怀里睡着了。

女佣和园丁的妻子坐在煤箱上,园丁靠在灶台上。

窗户依然格格作响,屋顶上时不时就有一叠瓦片掉在屋外。

他们坐在黑暗中,他们全都看着明亮的窗口,他们静静地看着,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少,越来越小。

(6)

艾施急匆匆地走在通往监狱的下坡公路上,——步枪从他的肩上滑了下来,于是他像一个正在冲锋的战士一样把它抓在手里。

快走到半路时,他听到前面有一大群人正狂叫着走来,于是迅速躲进灌木丛里,等他们先过去。

这群人大概有两百来个,大概全是些地痞流氓,其中还有穿着灰色囚服的犯人。

他们有些人想唱马赛曲,有些人想唱国际歌。

一个语气像中士的人不停地喊着“排成四队”,但没人听他的。

在队伍排头的上方悬着人偶:在一根像绞刑架一样的杆子上,挂着一套用杂物和布料填塞成人形的监狱看守制服——他们显然为此脱光了那个看守的衣服——,人偶的胸前贴着一张白纸。

在闪烁不定的弹药库火光中,艾施依稀可以辨出上面写的是“镇警备司令官”。

他们中间甚至还有一个小孩跟着,这是一个小女孩,她坐在其中一个家伙的肩膀上,长得有点像玛格丽特。

但艾施没有多想,他让队伍过去后,走到路边的草地上再继续往前跑,以免碰到可能掉队的人。

一辆汽车的前大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艾施吓呆了,——这只能是少校!不可避免地落入叛乱者虎口的少校。

他必须拦住少校!不惜一切代价!

艾施从斜坡上滑下来,站在路中间,挥舞着手臂,大声叫喊。

但车上的人没看到他或不想看到他,要不是他跳到旁边,差点就被撞死。

他恰好看到,这确实是少校的车,除了少校之外,车上还有三名士兵,其中一名士兵站在踏板上。

他无可奈何地目送汽车远去,然后又使出吃奶的力气跟在后面跑着,他没命地跑着,心里担心得要命,觉得每时每刻都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前方传来几下枪声,接着是一下爆炸了似的轰击声,接着是一片尖叫声和哭喊声。

艾施又冲上了斜坡。

人群站在第一排房屋前,附近仍被大火照得很亮。

在灌木丛的遮掩下,艾施一边寻找,一边来到第一道花园栅栏前,这时他便可以借着栅栏的掩护靠近绿篱了。

那辆汽车侧翻在地,在对面路边的斜坡上燃烧着。

司机显然是因为看到车前的人群,或者被石头砸中了,失去了对汽车的控制,从车里飞了出来。他半蹲着,蜷缩在一棵撞碎了他脑袋的树前,喉咙里仍在艰难地呼吸着,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一个士兵四仰八叉地躺在路上。

另一个则是军士,他似乎在翻车时安然脱险,这时却被狂躁的暴徒们包围了。在拳脚棍棒交加之下,他告哀乞怜地扭动着,嘴里说着在吵闹声中听不清楚的话;然后他也晕了过去。

就在艾施心里寻思着要不要向这群人开枪射击之时,引擎盖中突然窜出一束蓝色的火苗,有人大喊道:“汽车要爆炸了!”

人群赶紧退后,屏声等待汽车爆炸。

只不过,什么也没有发生,汽车只是静静地继续小火燃烧着。

不久就有人高呼“去镇警备司令部”、“去镇公所”,于是一群人又辗转着继续朝镇上走去。

可是少校在哪儿呢?!

艾施突然意识到:在汽车下,有被活活烧死的危险。

艾施顿时肝胆俱裂,他爬过木板条,快步冲上汽车,使劲摇着车架;当他明白自己一个人是没有办法抬起汽车时,他突然失声啜泣起来。

汽车依然燃烧着,他绝望地站在车前,无力的双手在一次次的努力中一次次烫伤。

这时,有个人走了过来。

这是第三个士兵,他没有受伤,因为他飞过了斜坡,掉到了草地上。

他们两人合力,把汽车的一侧稍稍掀起。

艾施爬到下面,用后背顶住车身,然后那个士兵把少校拉了出来。

谢天谢地!

但这样还不够,他们必须尽快远离有爆炸危险的汽车,因此他们把失去知觉的少校抬到斜坡上,小心翼翼地把他安顿在几棵灌木后的草地上。

艾施跪在少校身旁,凝视着他的脸;他脸色安详,呼吸正常,虽然有些微弱。心脏也在平稳地跳动着——艾施撕开了少校的大衣和外衣——,除了有一些烫伤和擦伤之外,没发现任何外伤。

那士兵站在旁边;“我们还有其他人……”

艾施慢腾腾地站起身来。

一阵前所未有的倦意突然袭来,四肢百骸酸痛无比。

但他还是毅然站了起来,然后他们把受伤的军士也抬到了安全的地方,又把那位不幸出事的士兵和司机两人的尸体放在斜坡上。

做完这些后,艾施瘫倒在少校身旁的草地上:“歇会儿,喘口气……我不行了。”

他累得浑身散了架一样,不理会镇上火光冲天,不理会火舌迅速蹿起,舔舐着屋顶,也不理会士兵的叫喊:“那帮家伙放火烧了镇公所!”

(7)

军医院里一片混乱。

一开始,所有人都躲到了花园里,根本顾不上那些站不起身的病人;没人听他们抱怨。

库伦贝克不得不尽全力恢复秩序。

他亲手把病得最重的人送到底楼,他像抱小孩一样抱着病人,他的声音在走廊里嗡嗡作响,只要有人胆敢不马上执行他的命令,他就会毫不客气地破口大骂,甚至对弗卢尔施茨和玛蒂尔德护士也照骂不误。

卡拉护士失踪了,哪儿都找不着。

最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有些楼层被毁坏了,里面的病床被从楼上搬了下来,病人们也三三两两地回来了。有些人没有回来,他们在花园里,或者走得更远,到了树林里或者别的地方。

弗卢尔施茨和一名男护士出去找他们。

他们在花园外最先发现的人中,有一个是戈迪克。

他并没有走多远,就站在被他选做观景处的山坡上,朝天举着他的两根拐杖。

要是有人看到,还以为他在欢呼呢。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他们走近时,便听到他在大笑。

这种像野兽咆哮一样的大笑,军医院里的全体医护人员已经等了好几个月了。

他没理会这两人的呼喊,当他们走近他,准备把他带回去时,他就恶狠狠地挥舞着两个拐杖。

弗卢尔施茨有些无奈:“哎呀,戈迪克,别闹了……”

戈迪克用拐杖指着对面的火光,欣喜若狂地大叫道:“末日审判……死而复活……死而复活……未复活者下地狱……魔鬼会把你们全部带走……现在就把你们全部带走……”

真拿他没办法!

不过,在他们束手无策地看了他一会儿后,男护士突然想到了个好主意:“路德维希,吃点心了,快从脚手架上下来。”

戈迪克沉默了下来,从胡子里后面抛出两道怀疑的目光,但最后还是一瘸一拐地跟在他们后面。

(8)

胡桂瑙气喘吁吁、摇摇晃晃地穿过花园,来到印刷车间门口。一时之间,他都忘了自己为何而来。

但他随后就想起来了。

印刷机!

他走了进去。

黑暗的印刷车间在外面火光的映照下忽隐忽现,看起来像星期日一样井然有序。

胡桂瑙把步枪夹在两腿之间,坐在机器面前。

他很失望;这台机器不值得他这么劳累,——它冰冷无情地立在那里,只投下一片明暗不安的阴影,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要是这帮暴徒果真来了,这台破机器真给他们砸了也是活该。

虽然这台机器很漂亮……他把手放在上面,却因为这铁疙瘩摸上去太冷而心中暗骂。

他妈的,跟它生什么气啊!

胡桂瑙耸了耸肩,看着院子,看着对面在星期日用来布道的简易仓库。

艾施这家伙下个星期日还会布道吗?

Hassez les ennemis de la sainte religion。

披着牧师外衣的流氓。

简易仓库空空如也,那是他们的事,……他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他要打断这家伙的骨头。

这家伙过得无忧无虑的……星期日布道,现在他们夫妻俩正坐在楼上,互相安慰着,而他却不得不坐在这台破机器旁边。

他又忘记了自己为何而来。

他把步枪靠在机器上。

他在院子里闻了闻:飘入他鼻中的,又是熏肉饭菜的味道。

今天当然没有晚饭吃了,……哼,楼上肯定有吃的,——她可不会饿着艾施这家伙。

可走到楼上的走廊里时,他又害怕起来,因为他那间屋子的房门已经从铰链上脱落下来了。

有些不对劲。

而且,房门也被卡住了,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撞开。

房间里更是凌乱不堪:镜子也不在盥洗台上方挂着,而是掉在碎了一地的餐具上面。

一片狼藉。

令人费解,让人不安,这幅景象让人想起了稀碎的骨头。

胡桂瑙坐在长沙发上,他想弄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却又不愿细想,……应该有人会过来,向他仔细解释,让他放心……抚摸他的头发。

这时,他突然想到,自己反正都要叫艾施夫人过来,好让她看看屋子的损失情况,……要不然,她最后还以为是他弄坏的呢,……他可不想赔偿损失,这又不是他弄坏的。

他正想把她叫过来时,听到他回来的艾施夫人冲进房间问道:“我丈夫在哪?”

终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人脸,胡桂瑙顿时感到又喜悦又激动,浑身一轻,他亲切而真诚地冲她微微一笑:“艾施妈妈……”

他两眼放光,却又拘谨地看着她……现在么,万事大吉,她应该领我到床上睡觉了……

可她的眼里似乎完全没有他:“我丈夫在哪?”

这个愚蠢的问题让他很心烦,——这个女人现在要艾施这家伙干什么?这家伙不在这里,岂不是更好吗……

他粗声粗气地回答道:“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闲逛,到吃饭时间了,他就会回来了。”

也许她根本没有听到,因为她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两个肩膀,冲着他的脸高声怒喝道:“他走了,他带着步枪走了……我听到枪声了。”

一丝希望在胡桂瑙心中升起:艾施中枪了!可这个女人的声音为什么如此悲伤?为什么是这种声音?

他要的是被她安慰,而不是反过来安慰她,说到底,都怪这个艾施!

她还在苦苦哀求:“他在哪?”

她仍然紧紧抓住他的肩膀不肯松开。

他既尴尬又生气地抚摩着她胖乎乎的上臂,把她当成哭闹着的小孩,甚至很乐意哄她开心。

他上下抚摸着她的胳膊,可他嘴里的话却不怎么中听:“您嚷着要艾施干嘛?您不是也受不了这家伙吗?……不是有我在这里陪着您嘛……”

当他说出这番话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很想对她行不轨之事……就当是她偿还平日对他的亏欠吧。

这时,她也觉察到了事情有些不对劲:“胡桂瑙先生,啊呀天哪,胡桂瑙先生……”

但她似乎一开始就失去了意志,在他喘吁吁、急吼吼的催逼下,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就像一个主动帮助刽子手行刑的罪犯一样,解开了自己的裤子。他没有吻她,直接俯身趴在她朝天叉开的大腿之间,和她一起倒在长沙发上。

完事后,她的第一句话是:“救救我丈夫吧!”

胡桂瑙根本不放在心上;现在么,这家伙爱活多久活多久。

但紧接着,她突然尖叫起来:窗口突然出现血红色的光芒,橙黄色的火焰冲天而起,镇公所着火了。

她跌倒在地上,像一团奇形怪状的肉糜,……她,她是罪魁祸首。

“耶稣玛利亚,我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她爬到他跟前,“……救救他,请您救救他……”

胡桂瑙走到窗前。

他心情很差;现在这里也开始了。

他已经烦透了外面这帮人了,简直忍无可忍。

这婆娘要他干什么?毕竟都是艾施这家伙的责任……谁让这家伙想跟少校一起,在对面出入火海的,圣徒不都是被火烧死的么。

现在么,这帮人肯定还会大肆抢劫一番……他又忘了把印刷车间锁起来了……他正好趁这个机会,正大光明地脱身而去。

“我会照顾他的。”

走出去的时候,他心里琢磨着,要是现在见到艾施,他就把艾施扔到楼梯脚下去。

印刷车间里整洁有序,一如既往。

步枪依然斜靠在那里,机器阴影依然明暗不定。

红、黑、黄、橙,镇公所火光熊熊,烟火直冲云霄,对面的营房和弹药库仍在冒着脏兮兮的棕色浓烟。

果树的枝桠掉光了叶子,倔强地朝天伸展着。

胡桂瑙仔细看着眼前这出戏,突然发现这是对的……一切正该如此,他又突然想起了那台机器……一切正该如此,一切井然有序,他恢复了本性和清醒……现在只需完成最后一件事,然后——万事大吉!

他又轻轻地回到楼上,鬼头鬼脑地看了看凌乱不堪的厨房,蹑手蹑脚地走到面包柜前,给自己厚厚地切了一大块面包。由于找不到别的东西可吃,他下楼回到印刷车间里,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伸直两腿把步枪夹在中间,开始慢慢地吃了起来……不管怎么样,就算有人过来抢劫,他也对付得了。

(9)

艾施和士兵跪在少校身旁。

他们想让他恢复知觉,于是用湿草揉搓他的胸口和双手。

在他终于睁开了双眼后,他们便搬动摇晃他的双臂和双腿,发现它们都没有折断。可是不管他们怎么叫喊,他都没有回应,就这么仰面平躺着,只有双手不停地动着,抓进潮湿的泥土里刨挖着,摸索着寻找泥块,把它们捏得粉碎。

很明显,他们必须尽快把他带走。

想从镇上寻求帮助是不可能的,所以一切全靠他们自己。

受伤的军士这时已经恢复几分,可以坐起来了,——这样一来,他们暂时就不用照顾他了,于是他们决定,首要任务是走田间小路把少校送到艾施家去;走大路实在太危险了。

就在他们商量着,这件事该如何处理才最为妥当时,少校似乎想要开口说话:他抬起一只手来,手指间还夹着一块泥土,他嘴唇微张,呶了呶,但是他的手总是抬起来就掉下去,别人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艾施把耳朵凑到少校的嘴边等着。

最后,他终于听清楚了:“骑着马被绊倒了……障碍虽小,可还是绊倒了……右前腿摔断了……我要亲自毙了它……以死抵罪……”然后,少校的声音更清楚了,仿佛想恳求别人的同意,“……用子弹,而不是非骑士式武器……”

“他在说什么?”那位士兵问。

艾施轻声答道:“他以为自己是骑马摔伤了……但现在必须走了,该死的,要是没这么亮就好了……无论如何,枪一定要带上。”

少校又闭上了眼睛。

他们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了起来,背着他走在被雨淋湿后变得泥泞不堪的田间小路上。两人不时停下来休息,相互调换位置,鞋子沉甸甸的,上面沾满了泥土。

期间,少校有一次睁开了眼睛,看见镇上火光熊熊,就目不转睛地看着艾施,命令道:“毒气……喷火器……去灭火。”

说完他就又昏迷过去了。

一回到家,艾施就跟那位士兵道别,他现在就想快点回到自己的伙伴身边:“我自己随后就会跟过来的。这里我会找到帮手,帮着我一起把少校抬到楼上去的。”

所以他们暂时把少校放在凉亭前面的长椅上。

等士兵走后,艾施悄悄地走进屋子,把步枪靠在过道墙壁上,打开了地窖楼梯口的地板活门。然后,他把少校搭在肩上背了进去,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踩着地窖楼梯走了下去,到了下面后,他把少校小心安放在盖着一张毛毯保温的土豆堆上。点亮了固定在脏兮兮的墙壁上的煤油灯,用木板和破布封住地窖小天窗,以防光线透露出去。

最后,他潦草地写一张便条,塞到少校合拢在一起的双手之间:

“少校先生:

您遭遇车祸,昏迷不醒。

我出去办事,很快就回。

艾施敬上”

他又检查了一遍煤油灯,看看里面的煤油够不够;也许,他要出去很久才能回来。

地窖地面往上到地窖门口只有三个台阶。

艾施在打开地窖门之前,再次转过身来,似乎有些犹豫地看着低矮的地窖拱顶和这个直挺挺地躺在里面一动不动的男人:要不是冒着烟,还有一股子煤油味,这里很像一个阴凉的墓室。

他慢慢地爬了上去。

在过道里,他侧耳听了一会儿楼上的动静。

寂静无声,……嗯,妻子早晚会平静下来的;现在更重要的是镇外的伤员。

他扛着步枪走到街上,可他的心却在地窖里,在里面躺在煤油灯下的那个人身上。

灯光熄灭时,救世主即会来临。

灯光必须先灭,纪元才会重开。

(10)

窗外很亮。

当胡桂瑙看到花园里有个人影时,他刚吃完面包,正想着如何才能找到更多吃的。他迅速抓起步枪,但随后就发现,那人不是艾施还能有谁,而且艾施还背着一个袋子一样的东西。

瞧瞧,牧师先生竟然也去抢劫了!

这可没什么奇怪的,好吧,他很快就觉得奇怪了。

他好奇地等着那人背着东西走过来。

艾施迈着迟缓笨拙的脚步叭嗒叭嗒地穿过院子,走了很久才出现在窗前。

但紧接着,胡桂瑙便大吃一惊,差点没喘过气来,——艾施背着一个人!

艾施把少校背回来了!绝对没错,艾施背回来的是少校。

胡桂瑙踮起脚尖悄悄地走到门口,把门开了个缝,探出头去——毫无疑问,那是少校——,他还看见,艾施背着少校消失在地窖口。

胡桂瑙非常好奇,急于想知道后事如何。

当艾施再次露面,出去走到街上时,胡桂瑙也扛着步枪,不远不近地吊在后面。

在去镇公所方向的街道上,灯火通明,强光刺眼,在横向的街道上,房屋投下了清晰而又闪烁不定的阴影。

街上空无一人。

集市广场那边隐约传来阵阵喧哗声,大家全都跑到那里去了。

胡桂瑙禁不住心想:趁着巷子里空无一人,谁都可以肆意抢掠一番;他现在随便闯入一户人家,都可以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没人会拦着他——当然,这破屋子里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好拿的。

“更好的猎物”这个字眼突然在他心中浮现。

艾施在下一个路口时拐了个弯。

看来,他去的不是镇公所,这个虚伪的骗子。

两个小伙子跑了过去。

胡桂瑙端起步枪,做好随时射击的准备。

有人从一条小巷中推着辆自行车,踉踉跄跄地朝胡桂瑙走来;那人的左手使劲握着把手,右手垂着,像断了一样一直晃荡着,一张破烂不堪的脸上,仍有一只眼睛在茫然呆滞地直视着。

胡桂瑙看得头皮一阵发麻。

这个受伤的人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只顾着费力地把住自行车,似乎想把它带去彼岸似的。

脸被枪托砸烂了,胡桂瑙心里这么想着,手里把步枪握得更紧了。

有只狗从一户人家的大门后窜了出来,跟在这人身后嗅着,舔着滴下来的血。

艾施这时已经走得见不着人影了。

胡桂瑙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时,他又看到了艾施步枪刺刀上的寒光。

他快步跟了上去。

艾施只顾往前走着,对左右两边看也不看,就连火光熊熊的镇公所也似乎没有引起他的半分注意。

这时,耳边不再听到他走在凹凸不平的铺石路面上发出的回响,因为再往前就没有铺石路面了,他也拐进了一条跟小镇城墙同向的小巷。

胡桂瑙向前紧走了几步;艾施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胡桂瑙跟在他身后二十步左右。

要不要也用枪托把他砸个满脸开花?

还是不要,这毫无意义,要做就要做绝。

这个念头就像一道电光一样在胡桂瑙的心头闪现,挥之不去,——他放下步枪,像跳探戈一样,踩着猫步闪到艾施身后,端起刺刀对准那瘦骨嶙峋的后背,狠狠地刺了进去。

令凶手大吃一惊的是,艾施又平静地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才一声不响地向前一头栽倒在地。

胡桂瑙站在倒地不起者的身旁。

那人的一只手压在街上粘稠污泥中的轮辙上,胡桂瑙用脚碰了碰这只手。

要不要踩一脚?毫无疑问,那人已经死了。

胡桂瑙非常感激那人,——万事大吉!他蹲下来,看着那张侧向一边,胡子拉碴的脸。

那人的脸上丝毫没有害怕和讥讽之色,这让胡桂瑙非常满意,他亲热地拍了拍尸体的肩膀,动作中甚至还带着一丝亲切。

万事大吉。

他把步枪换了一下,把自己那支带血的留在死者身旁,虽然在如此混乱之日,这么做太过于小心,但他就喜欢做事干净利落,不留尾巴。

随后,他就回去了。

城墙被镇公所的火光照得通亮,斑驳的树影映在墙上,镇公所屋顶向天空喷出最后一束橙色火焰——胡桂瑙不禁想起科尔玛画像中那个飘向碎裂天空的人,他真的很想和那人举起的右手握一下,他的心情如此轻松愉快——,随后镇公所塔楼便塌了下来,火势也渐渐变小,发出一片褐红色的光芒。

(11)

风从山下吹来。

塌了一半的“玫瑰之家”,仍然黑漆漆、静悄悄,听凭晚风吹拂。

厨房里什么都没变。

六个人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留在原地,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也许比之前还要僵硬,仿佛被漫长的等待套牢、绑死了。

他们非睡非醒,也不知道自己的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多久。

只有小男孩浅浅地睡了过去。

被子从汉娜肩头滑了下来,但她丝毫不觉得冷。

她小声地说了一句“我们必须等它结束”,但其他人可能根本没有听到,因为他们都在倾听,愣愣地倾听,倾听着外面涌来的声音。

虽然,汉娜的耳旁一直萦绕着“从楼下破门而入”,虽然,她再也听不懂它们的意思,觉得它们毫无意义,只是些毫无意义的杂音,可她还是倾听着,想知道这句毫无意义的话是不是外面的人喊出来的。

水龙头一直在单调地滴着水。

六个人谁都没动。

也许,其他人也听到了“破门而入”的叫喊声,因为他们之间虽然社会地位悬殊,虽然彼此离心,彼此疏远,却早已成为一个整体,这个家就像一枚让人着魔的魔戒,把他们全都牢牢套住,这个家就像一条铁链,他们每个人都是其中的一个链节,不用力把链条砸坏就无法脱身。

在这种着魔状态下,在这种集体恍惚中,汉娜自然觉得“破门而入”的叫喊声越来越清晰,甚至比她亲耳所听的都要清晰;这叫喊声越来越近,仿佛被他们集体倾听的力量传送而来,在这股流动的力量之上漂浮着,但这股力量依然是虚弱无力的,只是一种让人响应和听到的力量,这叫喊声非常有力,变得越来越洪亮,就像外面呼啸着的狂风一样。

狗在花园里哀号着,间或狂吠几声。

又过了一会儿,狗也安静了下来,于是她就只能听到那片叫喊声了。

那声音在命令她。

汉娜撑起身,站了起来,其他人似乎没有注意到,甚至当她开门走出厨房时,也没人注意到;她光脚走着,但她自己并不知道。

她赤脚走在水泥地上——那是走廊,她赤脚走过五个石阶,走过地毡——那是办公室,走过镶木地板和地毯——那是前厅,走过极为干燥的椰子纤维席,走过碎砖瓦,走过花园小径的石子路。

她就这样笔直前行,几乎是庄重而缓慢地前行,只有脚底知道路在哪里,因为眼里只有目标,——走出门时,她也看着它,看着目标!

就在这条大大加长的石子路尽头,就在这座极长的长桥尽头,那里有半个身子在花园栅栏上摇晃,这个盗贼,这个男人,正在那里攀越长桥栏杆,——这个穿着灰色囚衣的男人,就像一块灰色石头一样,挂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双手前伸,走到桥上,任由被子掉下,任由睡袍在风中猎猎翻飞,她就这样缓步走向这个一动不动的男人。

也许是因为,厨房里的人这时还是发现她离开了,也许是因为,他们被魔链拴着拖在她身后,园丁最先走了出来,然后是女佣,接着是女厨子,最后是园丁的老婆,他们全都在呼唤女主人,虽然是压低了嗓门,轻声呼喊着。

无疑,这是一支奇怪的队伍,领头的是个像幽灵一样身穿白色鬼袍的女人。

这个盗贼见状,吓得汗毛倒竖,吓得呆若木鸡,吓得几乎收不回刚抬起的那条腿。当他退回栅栏外面后,他又盯着这一幕恐怖景象看了一会儿,然后才撒腿消失在黑暗之中。

汉娜的脚步并没有停下,她走到栅栏前,双手从木杆之间伸过,就像伸过窗棂一样,似乎在向某人挥手告别。

镇上的火光这里都能看到,但爆炸声已经停止,魔力也被驱散了。

这时就连风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她垂头靠着栅栏睡着了。

园丁和女厨子把她抬回屋里,在厨房旁的杂物间里为她搭了张床。

(第二天,就在厨房旁的杂物间里,汉娜·温德灵死于严重的肺炎型流感。)

(12)

胡桂瑙正往回走着。

有一户人家的屋前站着一个小女孩 [3] ,正在不停地哭着,她看起来肯定还不到三岁。

玛格丽特躲哪里去了?他心里想着。

胡桂瑙把她抱了起来,指给她看集市广场射来的美丽烟火;他模仿火焰的噼啪声和嘶嘶声,模仿屋梁在火焰中啪嗒啪嗒的爆裂声,嘴里不停地发出“嘶嘶嘶嘶嘶”、“嘘嘘嘘嘘嘘”的声音,直到把她逗乐为止。然后他把那小女孩抱进屋里,把她妈妈教训了一顿,说在这种时候,大人绝不能把小孩扔在街上,没人看管。

回来后,他和艾施之前做的完全一样,先是把步枪靠在过道墙壁上,然后打开地板活门,爬下去来到少校跟前。

自从艾施离开后,少校的位置就没有动过;他仍然躺在土豆堆上,手指间夹着一张字条,但是他的眼睛已经睁开了,蓝色的眼眸正盯着地窖煤油灯的火焰。就算胡桂瑙走进来,他的目光也没有移开过一下。

胡桂瑙轻咳了一声,见少校仍然一动不动,他顿时便火了起来。

现在可不是继续幼稚争吵的时候。

他一把拉过用来拣选土豆的小板凳,不卑不亢地鞠了一躬后坐在少校对面:“少校先生,我当然明白少校先生您为什么不想见我,不过这事毕竟早就过去了;目前的情况恰恰证明我的看法是对的,恕我直言,少校先生您完全误解我了;少校先生,您别忘了,我是某个卑劣阴谋的受害者,虽然死者为大,我不该在背后说人坏话,但这个牧师从一开始就轻蔑我、鄙视我,少校先生,请您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他从不言谢!少校先生,我为了向您表示敬意,特地安排了一场盛大的庆祝活动,您都会口头称赞我为您所做的一切;永远只有我对他说‘谢谢’——而他呢,永远都是‘离我远点’。但我不想为人处事不地道,就因为那一次我们为‘铁血宰相俾斯麦’木雕像举行落成典礼时,少校先生您一时冲动,主动和我握手了。您看,少校先生,您对我的亲切友善,点点滴滴我都记在心里,虽然当时少校先生您的嘴角也挂着一丝嘲讽之意——您会知道,要是艾施这家伙这样嘲笑我,我会有多么恨他!

“说句实话,我总是被他排斥在外。为什么?就因为我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这里……可以说,我是个外地人,正如艾施这家伙喜欢说的那样,流落到这里,可这不是嘲笑我、冷落我的理由;哦,总是要我少吃少喝瘦下来,他也是这么一幅表情——总是要我少吃少喝瘦下来,好让这个牧师先生多吃多喝胖起来,在少校先生面前自吹自擂。

“这我心里很清楚,少校先生,您可以相信我,他这么做实在太伤人心;还有,您也曾影射过我,说我‘邪恶’,说实在的,这我也完全理解,少校先生只用记住,一整晚您都在谈论邪恶,所以也毫不奇怪,一个背后被人如此诋毁中伤的人,最终也会真正做一回恶人;我也承认,事实上看起来也的确如此,也许少校先生您今天会把我看成敲诈者或杀人犯,但这只是表面上如此而已,实际上完全是两码事,只不过说不清楚而已;更何况,少校先生您大概也根本没兴趣知道真相如何。

“对了,少校先生,当时您也说了很多关于爱的话,艾施这家伙自那以后就总是情啊爱啊胡说一通——他成天胡说八道,真让人恶心。只不过,要是一天到晚尽说些情爱之事,至少应该尝试猜懂别人的心思呀。

“少校先生,我当然知道,一来我不能提出这种要求,二来像少校先生这种身份的人,决不会勉强自己,对我这样一个只不过是普通逃兵的人怀有这种感情的,尽管我很想说,艾施这家伙并不比我好到哪里去……我不知道少校先生明不明白我的意思,但我恳请少校先生稍安勿躁……”

他一边擦着眼镜,一边看着少校,少校依然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少校先生您可不要误会,我不会把您关在这个地窖里,逼您听我诉苦的;外面很乱,要是少校先生您出去了的话,您会被吊在路灯上的。少校先生,您明天就能亲眼看到我说的是真是假了,您可千万千万要相信我一次啊……”

就这样,胡桂瑙不停地劝说着这个像木偶一样一动不动的活人,直到他终于发现,少校没在听他说话。

可他依然不愿相信,继续说道:“对不起,少校先生您累坏了,您不用开口,我说就行。我去拿点吃的。”

他匆匆忙忙地奔了上去。

艾施夫人坐在厨房的一把椅子上,缩成一团,哭得一抽一抽的。

看到他进来,她嗖地跳了起来:“我丈夫在哪?”

“他安然无恙,就快回来了。您有什么吃的吗?我要拿一点给一个伤员吃。”

“是我丈夫受伤了吗?!”

“不是!我都说了,他就快回来了。给我点吃的,您可以做个鸡蛋煎饼;还是不要,做这个太慢了……”

他走进客厅;桌上放着香肠。

他问也不问,拿起香肠夹在两片面包之间。

艾施夫人跟在他后面,战战兢兢地尖声叫道:“别拿走,这是给我丈夫的。”

胡桂瑙感到非常为难。

他不能拿走死者的东西,少校吃了死者的食物后,可能也会倒霉。

再说了,少校本来就不适合吃香肠。

他想了一会儿:“那好吧,不过您要给我一点牛奶……家里可是一直都有牛奶的。”

对,她有牛奶。

他装了一壶牛奶,小心翼翼地拿到地窖。

“少校先生,牛奶,新鲜可口的牛奶!”他轻快地说道。

少校一动不动。

显然连牛奶也不合适。

胡桂瑙心里有点懊恼:也许,我该给他弄点葡萄酒?这会让他清醒过来,振作起来……可他看起来很虚弱啊……好吧,现在就先试试牛奶吧!

胡桂瑙弯下腰,抬起老头的脑袋。

少校既无意也无力抵抗,甚至在胡桂瑙把牛奶壶的壶嘴送到他嘴前时,顺从地张开了嘴。

当少校让牛奶缓缓流进嘴里,一口一口咽下去时,胡桂瑙感到很高兴。

他跑了上去,想再拿一壶过来。

走到地窖门口时,他回头看见少校转过头来,想看他要去哪里,于是他讨喜地点了点头,挥手说道:“我去去就回。”

当他再次下来时,仍然盯着地窖门口的少校,冲着他微微一笑,或者更确切地说,咧嘴一笑。

少校只喝了几滴就不喝了。

他抓着胡桂瑙的一根手指,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胡桂瑙坐在那里,任由少校握着自己的手指。

他看着那张仍然留在少校胸前的纸条,然后把这个物证放进口袋里。他当然用不着这个,因为他要是陷入了困境,一定会说,是艾施把少校托付给他的;毕竟,双缝总比单缝牢。

他不时小心翼翼地试着抽出自己的手指,但少校每次都会醒来,每次都是微微一笑,然后又睡了过去,并不放开他的手指。

小板凳很硬,坐着很不舒服。

他们一卧一坐,就这样度过了下半夜。

(13)

快天亮的时候,胡桂瑙终于抽出了手指。

在小板凳上蹲一晚上,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上去走到街上。

天还很暗。

镇上显得非常安静。

他向集市广场走去。

镇公所烧成了一片废墟,只剩下一堆瓦砾还在冒烟。军队和消防队布设了岗哨。集市广场上的两栋房子也着火烧掉了,家用器具胡乱地堆放在房子前面。消防车不时地出动,浇灭复燃的余烬。

胡桂瑙发现,竟然还有身穿囚衣的人在帮着灭火,热心地忙着清扫整理。他和一个跟他一样戴着绿臂章的男人打了个招呼,问了问这里还发生过什么事情,说他自己那时没空,忙着做别的事情。

这人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嗯,其实在镇公所烧毁坍塌后,一切都结束了。然后我们,无论是敌人还是朋友,都不知所措地围站在火场四周,不得不采取措施,防止毗连的房屋着火。有几个家伙虽然企图闯入邻屋之中,但他们自己的同伴在听到女人们的尖叫声后,反而把入室抢掠者痛打了一顿。有几个人被打得脑袋都开花了,不过这样也好,后来就没人再有抢掠的念头了。我们刚把受伤的人抬出去送往医院,——也是时候送去了,这些人的哀号苦求,实在惨不忍听啊。当然,在这里出事后不久,特里尔就接到了电话汇报;不过,那里当然也有骚乱,所以一直拖到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两车士兵才姗姗来迟。另外,据说镇警备司令官失踪了……”

“他啊,用不着大家担心,”胡桂瑙说,“我恰好碰到他了;不过,少校的处境相当不妙。说真的,我应该获得一枚‘’见义勇为救生奖章的,因为老头现在被我照顾得好好的,正如之前说的那样,被我救活了。”

他举手触帽敬了个礼,转身慢腾腾地向军医院走去。

天已破晓。

胡桂瑙一开始找不到库伦贝克,但没过多久,库伦贝克就过来了,一看到胡桂瑙就大声喝问道:“您想干嘛,您这个小丑?”

胡桂瑙气得脸色发青:“少校军医先生,我必须向您报告,镇警备司令官先生身受重伤,不得已之下,我和艾施先生昨晚把他藏在我们那里……请您安排人手,立即把他接过来。”

库伦贝克冲到门口,走廊顿时传出炸雷般的喝声:“弗卢尔施茨博士。”

弗卢尔施茨应声而来。

“您去找一辆车,——那里现在有车的,是吧?——再带上两个护工去报社……您肯定知道怎么去……另外,”他冲着胡桂瑙训斥道,“您也跟着。”然后他似乎消气了,甚至还和胡桂瑙握了握手,说道,“喂,干得不错,多亏你们两个肯收留照顾他……”

当他们来到地窖时,少校依然在土豆堆上安详地打着瞌睡,这时又在瞌睡中被人抬了上去。

胡桂瑙趁着这段时间跑进编辑室里。

里面肯定没有多少现金,只有零钱和票券,反正没有汇到科隆银行的其他东西,他都随身带着;可那些票券,不拿走也太可惜了……谁知道将来又会发生什么事情……也许仍会被人抢掉!

当他回来的时候,少校已经躺在车里了,有几个人站在汽车周围,正在打听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弗卢尔施茨刚准备好开车离开。

胡桂瑙大吃一惊:他们竟然只带走少校,不带走他。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绝对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要是艾施被人送回来的话,他可没半点兴趣陪着。

“我马上就来,中尉军医先生,”他喊道,“马上!”

“怎么?您想跟我们一起去,胡桂瑙先生?”

“那当然,我还得把事情经过完完整整记录下来……请您稍等片刻。”

他冲上楼去。

艾施夫人这时正跪在厨房里祈祷。当胡桂瑙出现在门口时,她低声下气地向他膝行过去。

他可不想听她哀求,于是便从她身边跳了过去,走进自己的房间,收拾起行李来——它们没多少——,凡是手够得着的,都塞进他的硬纤维小行李箱里,然后坐在上面,听锁喀嗒一声锁上后,飞快地冲了回来。

“好了。”他对司机示意道,于是他们就开车走了。

库伦贝克手里拿着手表,在医院门前已经站了一会儿了:“说吧,出了什么事?”

弗卢尔施茨第一个下车,他睁着有些发红的眼睛看着少校:“也许是脑震荡……也许还要严重些……”

库伦贝克说:“反正,这地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人院……就这样还好意思叫军医院……哼,等着瞧吧……”

在路上的时候,少校就仰面眯着眼睛,看天边泛起的鱼肚白了,这时已经完全醒了过来。被人抬下车时,他变得不安份起来,在担架上扭来扭去,显然是在寻找着什么。

库伦贝克走了过来,弯下腰来对他说道:“您在搞什么名堂,少校先生?”

听到这话,少校非常恼怒。

也许他认出了库伦贝克,也许他没认出来,反正他一把揪住库伦贝克的胡子,咬牙切齿地使劲晃着,大家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他给制服。但当胡桂瑙走到担架边上时,他又立刻变得安安静静、不吵不闹了。他又抓住胡桂瑙的手指,胡桂瑙不得不陪着走在担架旁边,而且只有在胡桂瑙一步不离地陪在身边时,他才会让人检查。

不过,库伦贝克很快就停止了检查。

“这样没用,”他说,“我们先给他打一针,然后必须把他送走……我们反正会撤离此地……所以要尽快把他送到科隆去……可问题是怎么送?

……我这里人手不够,抽不人出来,撤离命令又随时会到……”

胡桂瑙自告奋勇道:“也许,我可以送少校先生去科隆……作为志愿护士,如果大家不反对的话……少校先生很满意我对他的照顾,这可是大家亲眼所见。”

库伦贝克想了一下说:“乘下午的火车?……不,现在什么都不一定”……

弗卢尔施茨想了个主意:“今天不是有一辆卡要开往科隆吗……就不能安排一下吗?”

“今天都没问题。”库伦贝克说。

“那样的话,我可不可以申请一张去科隆的行军命令?”胡桂瑙说道。

于是,怀里揣着如假包换的军队文书证件,袖子上戴着他从玛蒂尔德护士那里要来的红十字臂章,胡桂瑙摇身一变,光明正大地以护士身份照顾起少校并把他送去科隆。

他们把担架放在卡车上,胡桂瑙在担架旁坐在硬纤维小行李箱上,少校抓住胡桂瑙的手后便不再松开。

后来,胡桂瑙也困得撑不住了。

他尽量躺在担架旁,把小箱子枕在头下,于是两人像朋友一样,手拉着手,安安静静地并排睡在一起。

就这样,他们来到了科隆。

胡桂瑙按规定把少校送到医院,耐心地等在病床旁,直到护士给少校打了一针,防止少校再次发作后,他才得以偷偷溜走。但在走之前,他从医院指挥部里设法获得了一张前往科尔玛老家的军人车票。

第二天早上,他从银行取出了《特里尔选侯国导报》报社的账面余额,并于次日动身离开。

他的战时漂泊之旅,美好的假期结束了。

那天是11月5日。

* * *

[1] 1918年11月4日的日落时间为16:31。——译注

[2] 见第78章的脚注。

[3] 原文没有指明小孩性别。为了便于指代,这里假设其为女孩。——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