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关系 第一百零四封信

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致德·沃朗热夫人

说实在的,我亲爱的好朋友,看了您的来信,我禁不住有种得意的感觉。怎么!我竟然荣幸地得到您的完全的信任!您甚至还要征求我的意见!啊!如果我配得上您对我的这种好感,如果我并不能把这种好感单单说成是出于友谊的偏见,那我真是开心极了。再说,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这种好感在我心里总是很宝贵的。在我看来,既然得到了您的赏识,就更应倍加努力,好不辜负您对我的好感。因此我(并不打算给您提出什么意见)要直率地谈谈自己的想法。我对此也没有什么把握,因为那跟您的想法不同。等我向您陈述了理由以后,您可以判断一下。如果您不赞成,我预先就对您的见解表示同意。我至少还有这样的自知之明,不会以为自己比您更有见识。

然而,如果这一次我的意见似乎更为可取,那就应当到母爱的错觉中去寻找原因。既然母爱是一种值得称道的感情,您身上就一定不会缺少。从您想采取的做法上就可以明确地看出母爱的影响!因此,如果您有时出现差错,那也只是在对几种美德进行选择的时候。

我觉得在决定别人的命运时,谨慎是最可取的美德,特别是通过一种神圣的、不可解除的关系,比如婚姻关系来确定一个人的命运时,更是如此。那时一个有见识的、慈爱的母亲就应当,正如您说得十分透彻的那样,凭她的经验去帮助女儿。现在我想问您,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究竟该做些什么呢?不就是让她明白讨她喜欢是一回事,合不合适是另一回事。

因此让母亲的权威屈从于一种浅薄无聊的爱恋,那不是贬低母亲的权威,毁灭母亲的权威吗?这种爱恋的虚幻的力量只有那些心怀畏惧的人才感受得到,谁要是不把它放在眼里,它也就马上失去影踪了。我承认,对我来说,我从来就不相信那种令人痴迷的、无法抗拒的爱情;人们似乎总是一致把它当作我们行为放荡的理由。我真不明白这种蓦然产生、倏忽消失的爱恋怎么会比懂得羞耻、讲究贞操、束身自爱这些永恒不变的道德准则更有力量。我不理解违背了这些准则的女人怎么能以她所谓的激情来洗刷自己的行为,正如我不理解窃贼怎么能以自己迷恋金钱,杀人犯怎么能以自己酷爱报复来为自己辩解一样。

嗨!谁能说自己从不需要斗争呢?我就总是尽力使自己相信,说到抵抗,只要您想抵抗就行了。到目前为止,我的经验至少证实了我的看法。德行如果没有它所规定的义务,那又算什么德行呢?我们对德行的崇奉体现在自我牺牲之中,德行给我们的报酬则体现在我们的心里。只有那些不接受真理对他们有利的人才会否认这些真理,他们已经腐化堕落,力图用拙劣的理由来为自己不道德的行为辩护,希望制造一时的假象。

可是我们需要为一个头脑单纯、样子羞涩的孩子担心这一点吗?她是您的亲生女儿,又受到高尚而纯正的教育,这只会强化她那出众的天性。然而就是出于这种担心,您竟想放弃您慎重地为她安排的美好的姻缘!我冒昧地认为这种担心真叫您的女儿感到丢脸!我十分喜欢当瑟尼;而已有好长时间,您也知道,我难得见到热尔库尔先生。但是我对前者的友谊,对后者的冷淡,并不妨碍我感到在这两个对象之间存在的巨大差别。

他们的出身是一样的,这一点我承认;但是一个没有家产,而另一个就算不是出身名门世家,他的钱财也足以使他达到一切目的。我承认金钱并不能带来幸福,不过也得承认金钱可以大大地促进幸福。德·沃朗热小姐的钱财,正如您所说的,已经够他们俩花的了。然而,要是冠有当瑟尼的姓氏,必须另立门户,并维持一个与这个姓氏相称的家,她所享有的六万利弗尔的年金就显得不那么多了。我们已经不是生活在德·塞维尼夫人[5]的时代。一切都极尽奢华。人们指责奢华,却不得不对其效法;多余的物品最终使我们失去了生活必需品。

说到您有充足的理由加以重视的个人品质,德·热尔库尔先生在这方面确实无可非议,而他也证明了这一点。我希望,我也认为当瑟尼实际上一点都不比他逊色。但我们就那样有把握吗?到目前为止,他确实似乎没有他那个年纪的人所有的缺点,而且尽管当今的气氛不同,他还显得爱好结交有教养的人,这使人觉得他将来会很有前途。但谁知道他这种表面上的稳重是不是由于他的财产有限?一个人只要怕当骗子或酒色之徒,就明白要赌博或风流浪荡都得有钱才行。有人可能仍然喜爱这种恶习,只是害怕沉溺其中。总之,他可能只是由于无力更进一步,才跟有教养的人来往;像他这样的人也许成千上万。

我并不是说我相信他就是这样(但愿不是这样!),但这始终是得冒的一种风险。如果这桩婚事的结果不够美满,您会怎样责怪自己啊!在您的女儿说出下面这番话的时候,您又怎样回答她呢?她会对您说道:“妈妈,我当时年轻,没有经验;我甚至受了诱惑,犯了在我那种年龄情有可原的过错。但上天预见到我的弱点,为了加以补救,也为了免得我误入歧途,赐给我一位有见识的母亲。但为什么您忘了您的慎重做法,让我遭受不幸呢?在我对婚姻的情形一无所知的时候,难道该由我来给自己挑选丈夫吗?就算我想这么做,难道您不该表示反对吗?可是我从来没有这种愚蠢的意愿。我打定主意要听您的话,怀着恭敬顺从的心情等着您为我挑选。我并没有背离对您应当表示的依顺,然而今天我却遭受着只该由叛逆的孩子所遭受的痛苦!啊!您的软弱把我给毁了……”也许她对您的敬意会抑制她的怨言,但却会给您的母爱猜测出来。您的女儿的眼泪尽管可以避开您的目光,却仍然会在您的心里流淌。那会儿您又上哪儿去寻求安慰呢?难道到这种疯狂的爱情中去寻求吗?您本该让您的女儿坚强地抵御这种爱情,但相反您自己也被它迷住了。

我亲爱的朋友,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对这种爱情的偏见过于强烈,但我觉得这种爱情相当可怕,甚至在婚姻中也是如此。我并不是反对用一种正当的、柔和的感情来美化夫妻关系,并以某种方式使夫妻关系所带来的义务显得不那么繁重,但构成夫妻关系不能凭借这种感情;安排我们的终生大事也不能靠一时的幻觉。确实,为了选择,必须加以比较。可是在我们的心神只受到一个对象的吸引时,又怎么能加以比较呢?况且我们一旦陷入兴奋和盲目的地步,就连对这个唯一的对象恐怕也无法了解了。

我遇到过不少染上这种危险的病症的女人,这一点您能料想得到。她们中有几个对我说了心里话。照她们的说法,她们都有一个完美无缺的情人;但这种虚幻的尽善尽美的品质只存在于她们的想象之中。她们狂热的头脑里只想着种种可爱之处和美德;她们随意地以此来给她们的意中人修饰打扮。这是神的衣衫,却往往给穿在一个下贱的模特儿身上。无论是什么人,她们一让他穿上这身服装,就被她们自己的作品所蒙骗了,马上跪倒在地,对他顶礼膜拜。

要么您的女儿没有爱上当瑟尼,要么她也体验到这种幻觉。如果他们彼此相爱,他们就都有这种幻觉。因此您要使他们永远结合在一起的理由,归根结底就是确信他们互不了解,他们也不可能互相了解。“可是,”您会对我说,“德·热尔库尔先生和我的女儿彼此就有更深的了解吗?”不,当然也没有什么了解。可是至少他们彼此并没有什么误解,他们只是互不相识而已。如果夫妻之间出现这种情况,会发生什么呢?我指的是夫妻双方都是有教养的人。他们各自都会研究对方,观察对方,不久就会弄清楚为了共同的安宁,他们各自在兴趣和意愿方面所应作出的让步。这些微小的牺牲做起来毫不费劲,因为那是双方的,也是预料得到的;不久这种牺牲就会使他们相互体贴。任何不被习惯摧毁的好感就会在习惯的影响下得到增强,因而温存体贴的友谊,情深意切的信任就渐渐地这样形成了。这两者再加上相互的尊重,在我看来,就构成了婚姻的真正、稳固的幸福。

爱情的幻觉也许相当美好,但是谁不知道它难以持久呢?而且在幻觉破灭时会带来多大的危险啊!那会儿,最微小的缺点也会激起对方的反感,使对方无法忍受,因为那跟以前我们受到迷惑的尽善尽美的观念形成了很大的差异。然而夫妻双方都觉得只有对方变了,自己仍然具有对方一时错误所估计的长处。他们再也感受不到对方的魅力,又无法使这种魅力再次出现,就感到惊讶,觉得相当丢脸,自尊心受了伤害,因而性格变得十分尖刻,过错变得更加严重,情绪变得极其恶劣,产生了怨恨之情。最终为了一些浅薄无聊的快乐,只好付出长期不幸的代价。

亲爱的朋友,这就是我对我们所关心的事情的想法。我并不表示自己的想法多么难以驳倒,只是把这种想法说出来而已;最后得由您来作出决定。可是如果您坚持己见,那就请您把您那胜过我的理由告诉我;从您那儿受到教益,而且也对您那可爱的孩子的命运感到放心,我会觉得十分高兴。为了我对她的友谊,也为了您和我之间的一生一世的友谊,我热烈地希望她幸福。

一七××年十月四日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