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格尔先生性格的刚正与否的一切疑问(假使有任何疑问的话)一扫而空
在伦敦还有些古旧的旅馆,它们在马车比现在扮演着更重大和更庄严的角色的时代,曾经是出风头的马车的总部;但是现在已经差不多降为乡下货车的停车处和卖票处了。读者要想在伦敦的大有改进的街道上的。门面堂皇的“金十字”和“牡牛和嘴”(“金十字”及“牡牛和嘴”俱系伦敦旅馆常用之招牌。)等类之中找这些古旧的逆旅,是徒劳无益的。要发现这些古旧的地方,非走到比较偏僻的地段不可;在那些隐晦的角落里他会找到一些,它们仍然阴暗而坚固地站在围绕着它们的现代新建筑之中。
特别是波洛,还有这么半打的旧旅馆,保持着它们的外貌不变,既没有被卷进公共的改革的狂潮,也没有受到私人的投机的侵害。它们巨大。零乱。古怪。陈旧,有走廊。过道。楼梯,广阔而老朽,包藏着足够一百个鬼怪故事的材料……假设我们竟有创造任何鬼怪故事的可悲的必要的话,而且假设世界长久存在下去以致说尽了关于古旧的伦敦桥和苏雷滩上它的邻近地方的无数真实传说的话。
在这些旅馆之一……正是鼎鼎大名的“白牡鹿旅社”……的院子里,有一个人在忙着擦一双靴子上的灰,这是前一章所说到的事情的第二天清早的事。他穿着粗糙的条纹背心,带了黑布袖筒,和蓝色的玻璃钮子;褐色的短裤和裹腿。一条鲜红色的颈巾松松地。马马虎虎地绕在颈子里,一顶旧的白帽子随随便便地歪戴在头上。他面前有两排靴子,一排是擦好的,一排是脏的,他每次往擦好的一排上加一只的时候就停下手来带着显然的满意神情端详工作的成果。
院子里没有一点作为一个大驿车旅馆的通常特点的那种忙碌和活跃。搭在院子一头的高大的棚子下面,藏着三四辆笨重的货车,每个广大的车篷下都有约摸普通房屋的二层楼窗户那么高的一堆货物;另外有辆货车已经被拖到空地上了,也许是今天早上要开出去的。环绕在这零乱的地方的两边,是上下两层卧室走廊;走廊的栏杆旧而拙劣;走廊里各有一排铃子,装在通到酒吧间和咖啡间门口的小飞檐下面,为了避免雨淋日晒。有二三部小马车和轻便马车,转动到小棚子里和屋檐下;院子的较远的一头时而发出马蹄的沉重践踏声和铁链的当当声,使注意这种事的人一听就知道马厩是在那边。要是再说一声,还有一些沉重货包。羊毛包和其他物件,零乱地放在一堆堆的干草上,有几个穿工作服的仆人正在这些货包上睡觉:对波洛区大街上的白牡鹿旅社这天早晨院子里的景象,我们作这样的描写可以说是已经相当充分了。
那些铃子中间的一只大响一阵,接着在上一层卧室的走廊上出现了一个漂亮的女侍者,她在一扇门上敲了两下,接受了房里发出的要求之后,对栏杆外面喊了起来:
“山姆,”
“哈罗,”戴白帽子的人回答。
“二十二号要他的靴子。”
“问问二十二号,他还是马上就要,还是等轮到他再送来,”这是答复。
“哪,不要傻了,山姆,”女侍者用好话哄他说,“那位先生马上要靴子呢。”
“唔,你真是个好女人,说得这么好听,加入乐队倒不错,真是,”擦靴子的人说。“你看看这些靴子吧……十一双;还有六号按着木腿的人的一只鞋子。十一双靴子八点半钟要,这一只鞋子九点钟要。二十二号是什么人,想压下别的一切?不行,不行,杰克。凯契(杰克。凯契(Jack Ketch):英国十七世纪有名的绞刑吏。)把人绑起来的时候说得不错,要按次序轮流着来,对不起,要你等一等了,先生,但是我马上就来侍候的。”
说着,戴白帽的人更勤奋地擦起一只高统靴子来。
另外一阵很响的铃声;白牡鹿旅社的忙碌的老板娘在对面的走廊上出现了。
“山姆,”女店主叫,“上哪去了,这懒惰的。游手好闲的……啊,山姆……你在这里呀;你怎么不答应?”
“你还没说完我就回答,那是没有礼数了,”山姆回答,粗声粗气地。
“喂,把这双鞋子马上给十七号擦出来,送到二层楼五号私人起坐间里。”
女店主把一双女人鞋子扔在院子里,又忙忙碌碌地走了。
“五号,”山姆说,一面拾起女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粉笔在鞋底上写明它们的去处……“女太太的鞋子和私人起坐间!我想她不是坐货车来的。”
“她是在今天一大清早,”仍旧倚在走廊的栏杆上的女侍者说,“同一位绅士坐了出租马车来的,要靴子的就是他,所以你还是快些把这些擦出来吧。”
“你怎么不早说,”山姆很愤慨地说,从面前一堆靴子里选出那双靴子来。“我看他也许是个十足的小脚色。私人起坐间!还有一个女太太!要是他真是个绅士的话,一先令一天不难,别说这些差使。”
塞缪尔先生受到这种兴奋想头的刺激,刷得那么起劲,不一刻儿靴子和鞋就到了五号门口,而且雪亮放光,真会使和善的华伦先生从心坎里妒忌(因为白牡鹿旅社里用的是“德和玛丁”)(想来英国当时流行的鞋油主要是“德和玛丁”和“华伦”两种牌子,故云。)。
“进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回答山姆在门上的轻叩。
山姆最恭敬地鞠了一躬,走到坐着吃早饭的一位女士和一位绅士面前,殷勤地把靴子放在绅士脚边。把鞋子放在女士脚边之后,就退到门口打算走了。
“擦鞋子的,”绅士说。
“是,”山姆说,关上门,把手停留在门锁的把手上。
“你知道吗……那叫什么名字……’民法博士协会,(民法博士协会为英国十八世纪前之一种民法机关,专理遗嘱。结婚。离婚等执照手续。)吗?”
“知道的,先生。”
“在哪里?”
“保尔教堂的墓地那里,先生;马车道那边有个低拱门,一个角落里是小书店,一个角落里是旅馆,中间是两个看门的……是执照的兜揽员(执照兜揽员(Tout):俗语,作暗探。秘密解,也作招待主顾的人解。)。”
“执照的兜揽员!”绅士说。
“执照的兜揽员呵,”山姆回答。“两个穿白围裙的家伙……你走进去的时候向你敬个礼……’执照吗,先生,执照?,古怪,真是,他们的主子也是的,先生……中央刑事法庭的代理人……一点不错的。”
“他们是干什么的?”绅士问。
“干什么!先生!这还不是顶坏的哪。他们叫老头子想起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我的父亲是个马车夫,先生。他是个孤老头子,胖得像个什么似的……特别的胖,的确的。他的女人死了,留给他四百镑。他到’协会,里去找律师和领钱……打扮得很漂亮……穿了高统靴子……钮孔上插了花……宽边礼帽……绿围巾……像个绅士。进了拱门,想着把钱怎么投资……兜揽员走了上来,敬个礼……’执照吗,先生,执照要吗?,……’什么?,我父亲说……’执照,先生,,那人说……’什么执照?,我父亲说……’结婚执照呵,,兜揽员说……’该死,,我父亲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个。,……’我想你是用得着一张的,先生,,兜揽员说。我的父亲站住了,想了一下……’不行。,他说,’该死,我太老了,况且我的块头大得太过火了,,他说……’一点也不是的,先生,,兜揽员说……’你真认为不吗?,我父亲说……’我说的确不,,他说;’上个礼拜一我们还给一位比你块头大一倍的绅士结了婚。,……’当真的吗?,我父亲说。’当真的嘛,,兜揽员说,’比起他来你是个小宝宝罢了……这里走,先生,这里走!,……当然我父亲是跟他去了,像只养驯了的猴子跟在风琴后面似的,走进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那里有个家伙坐在许多肮脏纸头和白铁箱子中间,装出很忙的样子。’请坐一坐,先生,让我把这些公文清一清,,那律师说……’谢谢,先生,,我父亲说,坐了下来,张开了嘴。瞪着眼睛看那些箱子上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呀,先生?,律师说……’汤尼。维勒,,我父亲说……’什么教区?,律师说……’贝尔。塞维奇,,我父亲说;他赶着车子来的时候是歇在那里的,他对教区是什么也不知道,的确是的……”那位女士的姓名呢?,律师说。我的父亲被弄得慌做一团了。’我要知道那就叫我该死,,他说……’不知道!,律师说……’正和你一样呵,,我父亲说,’我以后再填上去行吗?,……’不可能!,律师说……’好吧,,我父亲想了一会儿之后说。’就写克拉克夫人吧。,……’什么克拉克呢?,律师说,把笔插在墨水里蘸蘸……’苏珊。克拉克,,我的父亲说;’她会跟我的,假使我向她提出来,我相信的……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什么,但是我知道她会跟我的。,执照发出来了,而她真的跟了他,而且现在她迷住他了;那四百镑我永远得不到了,倒霉。对不起,先生,“山姆说到临了的时候说,”但是我受了这个害之后,我反而轻快了,像一部新的手车,轮子又加了油似的。“山姆说了这话,又停了一会看有没有新的吩咐,就退出了房间。
“九点半了……时间正好……马上就去;”那位绅士说,不用说,他就是金格尔先生了。
“时间吗……有什么事呀?”老处女姑母说,做出卖弄风情的神态。
“执照呵,安琪儿之中最可爱的……通知教堂……把你叫做我的,明天,”金格尔先生说,把老处女姑母的手捻了一把。
“执照!”来雪尔说,脸红起来。
“执照,”金格尔先生重复说……
忙啊,赶紧出去弄执照,
忙呵,叮叮当当我回来。
“你真会说:流水似的,”来雪尔说。
“流水……我们结了婚之后,什么小时。昼夜。星期。月。年,都谈不上了……流水也似的……它们是飞了……闪电……下雨……蒸气机……一千匹马力……什么都谈不上。”
“我们……我们不能在明天早上之前结婚吗?”来雪尔问。
“不可能……办不到……要通知教堂……今天送执照去……明天举行仪式。”
“我只怕我的哥哥要找到我们!”来雪尔说。
“找到……废话……翻车已经够他受的了……况且……极端的谨慎……不坐驿车……步行……叫一部出租马车……到了波洛……他找遍了全世界才会找到这里来……哈!哈!……真是妙极了的主意……非常之妙。”
“不要很久呵,”老处女爱恋地说,金格尔先生已经把尖角帽子戴到头上了。
“离开你。很久吗?……残酷的迷人精呵,”金格尔先生嬉戏地跳跃到老处女姑母面前,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个贞洁的吻,于是跳舞着出去了。
“可爱的男子呵!”门关上了之后,老处女说。
“古怪的老女人,”金格尔先生下过道的时候说。
想起我们人类的不义来,那是悲痛的;所以我们不想追寻金格尔先生一路向民法博士协会走去的时候的思想的线索。我们只要把事实简单的说一说就够了:他逃过守住那魔窟的大门的两个穿白围裙的怪物的圈套,安全地到了副主教的公事房,弄到一篇写在羊皮纸上的非常恭维的话,坎特伯雷的大主教对他的“忠实的和挚爱的阿尔弗雷德。金格尔和来雪尔。华德尔的问候”,于是他把那神秘的文件小心地放在口袋里,胜利地回头向波洛走去了。
他还在去白牡鹿旅社的途中,这时有两位胖绅士和一位瘦个子一同走进了院子,四面看着想找一个适当的人问几句话。塞缪尔。维勒先生这时正在擦一双高统漆皮靴子,那是一个农民的私产,那人在波洛市场上经过一番劳碌之后,正在小心吃一顿补养补养,冷牛肉吃了两三磅,黑啤酒是一两壶。瘦绅士看见山姆,就笔直向他走过来……
“我的朋友呵,”瘦绅士说。
“你是想白差遣我了,”山姆想,“要不你不会马上就这么看中我的。”但他只说了一句……“唔,先生。”
“我的朋友,”瘦绅士说,表示好意地在喉咙里哼了一声……“你们这儿现在歇了许多客人吧?忙吧,呃?”
山姆对问话的人偷看了一眼。他是一个瘦小枯干的小矮子,一张黑皱脸,机伶的小黑眼睛不断地在好事的小鼻子两边溜着霎着,像是跟鼻子在玩着永久的’捉迷藏,游戏。他穿着一套黑衣服,靴子亮得像他的眼睛,低垂的领巾是白的,干净的衬衫上有一道折。一条金表链,连带图章,垂在表袋外面。他把他的黑羔皮手套捏在手里,却不戴在手上;说话的时候把手抄在西服的燕尾下面,那样子就像一个好出难题的人。
“很忙吧,呃?”那小矮子说。
“啊,没有什么,先生,”山姆回答,“我们不想破产,我们也不想发财。我们吃煮羊肉的时候不用续随子,弄到牛肉的时候也不管有没有萝卜。”
“啊,”小矮子说,“你是个爱说俏皮话的人呵,不是吗?”
“我的大哥常被人这样埋怨的,”山姆说,“或许是传染的……我总是和他睡在一起。”
“你们这座房屋是个奇怪的老房子呵,”小矮子说,四面看看。
“假使你先通知了你要来,我们就把它修一修了,”泰然自若的山姆回答。
小矮子像是被这几句闭门羹弄得没有主意,于是他和两位胖绅士之间进行了一场短短的商讨。临了,小矮子从一只长方形的银盒子里弄一撮鼻烟吸了,显然打算重新开始和山姆谈话了,这时,两位胖绅士之一,有一张仁慈的脸。外加一副眼镜和一双黑色裹腿的那位,插嘴说……
“事实是这样的,”这位仁慈的绅士说,“我这位朋友(他指着另外一位胖绅士)要给半个金币,假使你能够回答一两个……”
“喂,我的好先生……我的好先生,”那小矮子说,“请你让我说一句……我的好先生,在这些事情上要注意的第一条原则是:假使你把一件事情交给一个专门的人,那么在进行中你就绝不应该干涉;你应该对他加以绝对的信任。真的,这位……(他掉过头对另外一位胖绅士说)……我忘了你这位朋友的名字。”
“匹克威克,”华德尔先生说,原来那不是别人,正是这位快活的老先生。
“啊,匹克威克……匹克威克先生呵,真的,我的好先生,原谅我……我很乐于接受你作为一位’法庭之友,的私下的建议;但是你用这种笼络人心的言论,像什么出半个金币,来干涉我办这件案子的行动,这你应该看得出是不适当的吧。真的,我的好先生,真的,”小矮子吸了一撮为辩论而吸的鼻烟,显出非常卑恭的神情。
“我的唯一的愿望,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说,“不过是要使这非常不愉快的事情尽可能的快些结束罢了。”
“很对……很对,”那小矮子说。
“因此我说了那种话,”匹克威克先生继续说,“那是我的人生经验所教导我的在任何场合都是最可能成功的一个办法。”
“嗯,嗯,”那小矮子说,“很好,很好,的确;但是你应该向我提议。我的好先生,我相信你不是不知道对于一个专门的人所应该有的信任的限度。关于这一点假使需要任何证明的话,请你想一想巴维尔(乔治。巴维尔,十七世纪英国小说作家乔治。李洛所作通俗悲剧《伦敦商人》的主角,为一商店学徒,被下流女子莎拉。米尔吴所诱,为了她,始则偷窃,继则抢劫杀人,后因钱已用完竟被莎拉所逐;最后互相告发,两人都被处绞刑。这故事流行民间颇广。)的有名的案子……”
“不用管乔治。巴维尔,”山姆插嘴说,他是一直好奇地听着那短短的谈话的;“谁都知道他的情形是怎样的,固然我要告诉你,我向来就认为那女人比他该死得多。且不管它,这跟本题无关。你们给我半个金币。很好,我赞成:我这话是再公平不过了,是吗,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微微一笑)那末第二个问题就是,你们要我干什么呢,见你们的鬼?”
“我们要问你,”……华德尔先生说。
“喂,我的好先生……我的好先生,”多事的小矮子插嘴说。
华德尔先生耸耸肩,不响了。
“我们要知道的是,”小矮子庄严地说,“我们要问的是……为了我们不要引起里面的人的不安起见……我们要问你,你们这儿现在住了些什么人。”
“这里住了什么人!”山姆说,在他的头脑里,这里的人们总是以在他直接管理之下的这些特殊的装束品的姿态而出现的。“六号里有一只木腿;十三号里有一双海孙;商人房间里有两双半统;这里的一双漆皮高统是酒吧间里的;还有五双高统是咖啡间里的。”
“没有了吗?”小矮子说。
“慢点儿,”山姆回答说,突然想起了什么。“唔;有一双威灵吞,已经很破旧了,还有一双女鞋,都在五号里。”
“什么样的女鞋?”华德尔连忙问。他和匹克威克先生一样,都被这旅客表弄得莫名其妙了。
“乡下货,”山姆回答。
“有厂家名字吗?”
“白朗。”
“什么地方的?”
“玛格尔顿。”
“正是他们,”华德尔喊。“天哪,我们到底找到他们了。”
“别响!”山姆说。“威灵吞到民法博士协会去了。”
“不会的,”小矮子说。
“是的,弄执照去了。”
“我们来得正好,”华德尔叫。“带我们到房里去;一刻也不耽搁。”
“对不起,我的好先生,对不起,”小矮子说;“小心呵,小心呵。”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红色的丝质钱袋,再从里面拿出一个金镑,一面对山姆紧紧盯着。
山姆富于表情地咧开嘴怪笑了一下。
“马上带我们到房里去,不用通报,”小矮子说,“钱就是你的了。”
山姆把漆皮靴丢在角落里,领头穿过一条黑暗的过道,走上一层宽阔的楼梯。在第二条过道的尽头处站住了,伸出手来。
“拿去吧,”辩护士低声说,一面把钱放在他们的向导的手里。
山姆走在前面一两步,后面跟着两位朋友和法律顾问。他走到一个门口停了。
“是这间房子吗?”小绅士喃喃地说。
山姆点点头。
老华德尔开了门;三个人都走了进去,这时,刚刚回来的金格尔先生正把执照拿了出来给老处女姑母看。
老处女高声尖叫了一声,扑通往一张椅子里一坐,用手掩着脸。金格尔先生把执照捏成一团塞在上衣口袋里。不受欢迎的客人们走到房间的中央。
“你……你是一个高明的流氓呵,是吗?”华德尔叫,激动得气都透不过来。
“我的好先生,我的好先生,”小矮子说,把帽子放在桌上。“请你,想一想……请你。诽谤人格:要求赔偿损失的起诉。冷静些儿,我的好先生,请你……”
“你竟敢从我的家里把我的妹妹拐走?”老年人说。
“呃……呃……很好,”小绅士说,“这话你可以问。你怎么敢的,先生?……呃,先生?”
“你是什么东西?”金格尔先生问,声调如此凶猛,使那小绅士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两步。
“他是谁吗,你这流氓?”华德尔插嘴说。“他是我的律师,潘卡先生,格雷院的。潘卡,我要控告这家伙……告发他……我要……我要……该死的……我要毁了他。你呢,”华德尔先生突兀地转向他的妹妹说,“你,来雪尔,你这么大年纪也应该懂事了,你怎么竟跟一个流氓逃走,玷辱了家声,害了你自己。把帽子戴好,回家去。马上叫一部马车来,并且把这位女太太的账开来,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听到了,先生,”山姆回答,华德尔猛烈地拉铃叫人,铃声一响山姆就进来了,迅速得叫不明底细的人觉得奇怪;原来他一直在外面把眼睛凑着钥匙孔看的。
“把帽子戴上,”华德尔重复说。
“这样可不行的,”金格尔说。“出去,先生……这儿没有你们的事……女士有行动的自由……不止二十一岁了。”
“不止二十一岁!”华德尔轻蔑地脱口而出说。“不止四十一岁了!”
“我不是的,”老处女姑母说,她的愤怒战胜了她的昏厥的倾向。
“是的,”华德尔回答,“你十十足足是五十岁了。”
说到这里老处女姑母发出一声很响的尖叫,失掉知觉了。
“弄一杯水来,”仁慈的匹克威克先生说,召唤着女店主。
“一杯水!”激昂的华德尔说。“弄一桶水来,统统浇在她身上;那对她有好处的,也是她活该。”
“呸,你这畜生!”好心肠的老板娘冲口而出地叫。“可怜的宝贝呵。”老板娘一面叫唤着“得罗,这才是宝贝哪……喝一点儿……有好处的……不要这样伤心呀……听我的话才是好乖乖哪,”等等,等等,一面由一个女侍者协助着进行抹额头。拍手掌。搔鼻孔。解围胸,诸如此类的事,那是慈悲的女性们对于竭力要乱发一通歇斯底里的妇女所惯于施行的治法。
“马车来了,先生,”山姆出现在门口说。
“来吧,”华德尔叫。“我抱她下楼去。”
在这个提议之下,歇斯底里发作得加倍的猛烈了。
老板娘正要对这个举动大加反对,并且已经大胆地对华德尔发出一个愤愤然的质问,问他是否还认为自己是个万物之灵,这时,金格尔先生插嘴了……
“擦鞋的,”他说,“给我找个警察官儿来。”
“慢一点,慢一点,”小小的潘卡先生说。“想一想,先生,想一想。”
“我不要想,”金格尔回答,“她是自己的主宰……看谁敢带她走……除非她情愿。”
“我不要被人家带走,”老处女姑母喃喃地说。“我不情愿走。”(说到这里又来了一阵可怕的发作。)
“我的好先生,”小矮子低声地说,把华德尔先生和匹克威克先生带到旁边:“我的好先生,我们的处境非常为难呵。这是麻烦的案子……非常麻烦;我从来没有遇到比这更棘手的了;但是真的,我的好先生,我们真的没有权力限制这位女士的行动呵。我在我们来之前就警告过你了,我的好先生,我说除了和解之外没有别的希望的。”
短时间的停顿。
“你主张的是哪一种和解呢?”匹克威克先生问。
“哪,我的好先生,我们的朋友碰着不愉快的事了……的确是的。我们不得不受些金钱上的损失了。”
“任何损失都可以,只要不丢这种脸,不叫她一辈子受苦,虽然是她自己找的,”华德尔说。
“我看那是办得到的,”忙忙碌碌的小矮子说。“金格尔先生,请你到隔壁房里和我们去谈一会儿好吗?”
金格尔先生同意了,于是四个人走到一间空房里。
“喂,先生,”小矮子说,一面小心地关了房间,“这个事情难道没有和解的办法吗……请你到这边来,一会儿就行了……到窗户这里,先生,我们可以单独两人谈谈……喂,先生,喂,请坐吧,先生。那末,我的好先生,只在你我之间谈谈,我们很清楚,你带这位女士跑掉是为了她的钱呵。不要皱眉头,先生,不要皱眉头,我说呀,只在你我之间谈谈,我们是很清楚的。你我都是懂世故的人,而我们很清楚我们这两位朋友并不是这种人……是吗?”
金格尔先生的脸孔渐渐松动了,并且有某种约略类似于霎眼的东西在他的左眼里颤动了一会儿。
“很好,很好,”小矮子说,他看出他的话所产生的印象了。“事实是这样的,这位女士除一二百镑之外,手里是什么也没有,一切都要等她母亲死了之后……就是那位健康的老太太呵,我的好先生。”
“老了,”金格尔先生说,虽然简单却很强调。
“嗯,不错,”代辩人轻咳一声说。“你说得对,我的好先生,她年纪是老了一点儿,然而她是一个老家族出身,我的好先生;样样都老。这家族的缔造者到肯特州来的时候,正是裘里厄斯。凯撒侵犯不列颠的时候;……他的后代只有一个人没有活到八十五岁,而他是因为被亨利杀了头的缘故。那位老太太现在还没有满七十三岁呢,我的好先生。”小矮子停下来,吸了一撮鼻烟。
“唔,”金格尔先生喊叫。
“唔,我的好先生……你不吸鼻烟吗?……啊!这倒好……浪费的习惯呵……那末,我的好先生,你是一个出色的青年,深通世故的人……很能够拚命挣家当,只要有资本的话,是吗?”
“唔,”金格尔先生又说。
“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不大懂。”
“你觉得怎么样……我的好先生,我向你提出来吧,你觉得怎么样……五十镑和自由,是不是比华德尔小姐和承继遗产的希望好些?”
“不成……一半还不够!”金格尔先生说,站了起来。
“慢,慢,我的好先生,”小小的辩护士劝谏地说,拉住他的衣钮。“不小的一笔款子了……像你这样的人马上就会把它变成三倍的……五十镑可以有许多用处哪,我的好先生。”
“一百五十镑用处更大,”金格尔先生冷冷地回答。
“罢了,我的好先生,我们不必浪费时间来斤斤计较了,”小矮子重新说,“喂……喂……七十吧。”
“不行,”金格尔先生说。
“不要走呀,我的好先生……请你不要性急,”小矮子说。“八十吧;好了:我马上写张支票给你。”
“不行,”金格尔先生说。
“好的,我的好先生,好的,”小矮子说,仍旧拉住他;“你说要什么数目才行吧。”
“费本钱的事情,”金格尔先生说。“已经用掉的……车马费,九镑;执照费,三镑……就是十二镑……赔偿费,一百镑……一百十二镑……坏了名誉……损失了女人……”
“是的,我的好先生,是的,”小矮子说,带着心里明白的神气,“不必介意这最后两点。那是一百十二镑……就算一百镑……得罗。”
“还有二十,”金格尔先生说。
“来,来,我出张支票给你,”小矮子说;坐到一张桌子旁边打算开支票了。
“我写明是后天支付,”小矮子说,对华德尔先生看一眼;“同时我们就把这位女士带走。”华德尔先生悻悻地点头同意了。
“一百镑,”小矮子说。
“还有二十,”金格尔先生说。
“我的好先生哪,”小矮子劝谏地说。
“给他吧,”华德尔先生插嘴说,“好让他走路。”
支票由那小绅士开好,金格尔先生装在口袋里。
“那末,立刻走你的路吧!”华德尔说,跳了起来。
“我的好先生,”小矮子劝告说。
“注意,”华德尔先生说,“我跟你妥协绝不是为了别的……甚至也不是为了我的家声……要不是我知道你的口袋里一有了钱,你上魔鬼那里去就会更快些……”
“我的好先生,”小矮子又劝告说。
“别响,潘卡,”华德尔继续说。“出去,先生。”
“马上就走,”毫不羞惭的金格尔说。“少陪,少陪,匹克威克。”
假使任何冷静的旁观者看到这位名人……他的名字在本书的书名里占着领导的地位……在这场谈话谈到后来的时候的脸孔,几乎是要怀疑怎么他眼睛里冒出来的怒火竟没有把他眼镜的玻璃熔化掉……他的怒火是那么大呵。他听到那恶棍喊他的名字的时候,他的鼻孔张大了,拳头不知不觉他捏紧了。但是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没有撕碎他。
“拿去,”那冷酷的背信弃义的人继续说,把执照丢在匹克威克先生脚下;“把名字改一改……把女人带回家……给特坯去罢。”
匹克威克先生是一位哲学家,但是哲学家到底不过是穿着铠甲的人。这支箭射中了他,穿过了他的哲学武装戳进他的心。他在狂怒之下把墨水缸发狂地向前一扔,自己也跟了上去。但是金格尔先生已经不见了,他发现自己是被抱在山姆的手臂里。
“哈罗,”这位怪异的职员说,“你们来的地方东西便宜吧,先生;这是自动的墨水,它把你的名气写在墙上了,老绅士。不要动,先生:你跟在他后面追有什么用呀,算他走了运,他这时候要到波洛那一头了!”
匹克威克先生的头脑是服理的,像所有真正的伟大人物的头脑一样。他是敏捷而高强的推理家;稍一思索之后就足以使他知道自己的愤怒的无能为力了。它消失得像发作起来的时候一样快。他喘喘气,温和地对左右的朋友们看看。
华德尔小姐发现她被毫无信义的金格尔丢掉之后的悲哀,我们要不要说呢?匹克威克先生对于这伤心惨目的场面的高妙的描写,我们要不要加以摘录呢?他的笔记簿摊开在我们面前,那上面斑斑点点地染着同情的仁慈之泪;只要一句话,它就在印刷者的手里了。但是,不!我们要毅然割爱了!我们不能用这种痛苦的描画来折磨公众的心!
第二天,两位朋友和被抛弃了的女士坐了到玛格尔顿的沉重的马车,慢慢地和悲哀地回去了。当他们又到了丁格来谷。站在马诺庄园的大门里的时候,夏夜的朦胧的暗影已经模模糊糊地。黑地笼罩在周遭了。